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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花开二十年(下) | 刘禾

刘禾 今天文学 2020-09-11

今天杂志四十周年专辑


2018年是《今天》杂志创立四十周年,今天文学将精选李陀、李欧梵、韩东、宋琳、林道群等多人的主题文章编发。今天分享的文章节选自刘禾的《花落花开二十年——杂忆<今天>在北美》,刊于今天杂志第100期。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台湾中研院访问期间,北岛碰巧也在台北参加一个诗歌活动。有天晚上,我们与台湾作家李昂凑在一起吃饭聊天,饭桌上,李昂偶尔提到她的姐姐施淑青爱好收藏,说她不久前曾在香港买到几幅好画。北岛听到之后,眼睛马上一亮,迫不及待地说:找你姐姐给《今天》杂志捐张画吧。北岛这种唐突的举动,不由叫旁边的人替他捏一把汗,然而李昂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她大笑说:北岛,哪里见过像你这样募捐的人,你要想把这件事办成,让我来教你几招。北岛一听,毫不在意人家语气中含蓄的调侃,反而虚心求教,认真地打听到底是什么招数。李昂说有几个办法,其中之一是要北岛跟着她到台湾各地的电视台露面,其实就是轮拜媒体,“走穴”一圈。北岛听后两眼圆睁:啊,还要走穴?脸上呈现出为难的样子。李昂回答说,当然啦,不然怎么可以募得到款?听了这一来一往的对话,我当时十分好奇,北岛难道真会跟着李昂出去走穴?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听别人告诉我,实际情况是李昂不但自己为《今天》捐了款,还说服她姐姐捐了画,北岛到底被免于走穴。

 

那段时间,我已逐渐开始参与编辑《今天》的文学评论,与孟悦一起担任理论编辑。在此之前,李陀已为《今天》开辟了“重写文学史”的栏目。国内学者如王晓明、蔡翔、陈思和、罗岗、倪文尖、薛毅、张闳、胡河清等都为《今天》“重写文学史”提供了文章,而且海外学人也积极回应,参与这次“重写”,李欧梵、王德威、赵毅衡、唐小兵、黄子平、胡缨、陈建华、张隆溪、贺麦晓(Michel Hockx)、陈丽芬诸人纷纷撰文,堪称一时盛举。在这期间,我和孟悦不但参与编辑,每人都分别写了几篇文章,算起来,我们俩恐怕是这次“重写”里写得最多的。许多年后,这个栏目中的一部分文章被李陀选入《昨天的故事》一书,另有几篇被唐小兵收入了《再解读》,也是《今天》在海外发起“重写”运动的一个总结吧。值得特别一提的是:这个“重写”栏目前后坚持了十年,现在看来,它可能是国内外学者第一次连手进行的现代文学研究工程,关键在于它完全由民间发动,与任何官方都无联系,这自有其特殊的意义。

 

在那段时间里,有一个细节给我印象特别深刻:当时没有互联网通讯,我们与国内国外的联系全靠书信和传真,特别是传真机,那时候,传真机成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先进的通讯手段——经常不论清晨,还是深夜,传真机会嘎嘎地响了起来,变成我们日常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音乐。但遗憾的是,现代技术未必都是最好的技术,现今我保存的大部分传真通信都已变得字迹模糊,好像不小心被空气蒸发跑了,真让人怅惘,倒不如古老的书信,白纸黑字,反而持久。

 

在《今天》所设的专栏当中,大概“今天旧话”是《今天》复刊后最早建立的栏目之一,也是编辑时间最长的一个栏目,从1991年第三-四合刊至2006年春季号,延续了竟然15年,比“重写文学史”办得更长。由于这个栏目主要是发表和《今天》有关的当事人的回忆文章,我一开始就很喜欢这个栏目,不但里面的文字让我击节赞赏,还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觉得这里可能包含着一种另类文学史写作的尝试。2001年,当林道群决定在香港牛津出版社出版一套“今天丛书”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行,编辑了一部名为《持灯的使者》的集子,其中收入了“今天旧话”中的大部分文章。在编辑《持灯的使者》的过程中,复刊后的《今天》的处境与“今天旧话”所描述的年代之间出现一个鲜明的对比,这常让我唏嘘不已,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所说的“寂寞无声”——流亡中的《今天》不能不面对一个事实,在国内被禁,跨国邮寄又艰难万分,读者到底在哪里?“寂寞无声”恰好描述了这个刊物的尴尬处境,正如鲁迅在《喊》自序中所说:“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复刊后的《今天》何尝没有这种悲哀——饱尝自己叫喊于生人之中,而生人并无反应的寂寞?所幸的是,编辑刊物的朋友们并没有在寂寞中绝望,更没有让自己处于绝地。二十多年当中,《今天》的编辑不断地调整自己,尽一切努力寻觅新的读者,而有关台湾诗歌和香港电影、建筑的几个专辑,正是这种努力的结果。福祸相依,凡事都有两面,现在回头来看,那些自我调整的举措倒是意外地促成了两岸三地加欧美社会的开放格局,这又是国内刊物绝难企及之处。

 

诗歌当然是《今天》最明亮的窗口,但是,如何让当代中国诗歌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广泛的影响?二十多年来,几乎每次与北岛见面,我们都讨论这个问题,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诗歌的翻译,怎么把汉语的好诗译成英语的好诗?这永远是一大难题。四年前,北岛又到纽约来,谈话再次转到当代中国诗歌的翻译上,想来想去,我们最后想了一个办法,译好诗不仅需要发现寻觅新的翻译人才,还应该邀请美国诗人直接介入,那样才能产生高质量的诗歌翻译。正好美国西风(Zephyr)出版社的主编愿意与《今天》合作出版一个翻译系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我和北岛一起商定尝试一个系列翻译工程,把一批当代优秀中国诗人的个人诗集推向英文、法文等语种,使其形成一定的规模。这一套《今天》当代中国诗歌译丛自2009年开展以来,已由西风出版社出版发行了于坚的《便条集》(Flash Cards)、翟永明的《更衣室》(The Changing Room)以及欧阳江河的《重影》(Doubled Shadows)的个人双语诗集,最近又出版了韩东的《来自大连的电话》(A Phone Call from Dalian)和柏桦的《风在说》(Wind Says),这些诗人开始引起美国诗歌界的注意。最早出版的于坚的《便条集》被美国诗歌基金会提名2011年最佳诗歌翻译奖;翟永明诗集则荣获2012年的北加州诗歌翻译奖;美国著名诗人和小说家弗罗斯特·甘德盛赞欧阳江河,说《重影》的译者(Austin Woerner)“把天才译成天才”。不久后,我们的诗歌译丛还将逐个推出芒克、蓝蓝、宇向、张枣、王小妮和宋琳的双语诗集。

 

 

《今天》编辑部的人员分散世界各地,有些编辑之间仅相互通过信,从未谋面,天各一方,横跨几大洲,我们彼此见面非常不容易。第一次见到宋琳和张亮是在1995年夏天,我从伦敦坐火车到巴黎,北岛把我带到诗歌编辑宋琳家,介绍我认识几位朋友。张亮一直用“南方”的笔名发表小说,他担任《今天》的小说编辑,我们去索邦大学门口喝咖啡的时候,他不停地抽烟,扔烟头,在我的印象中,张亮不但肢体动作快,语速也快,我们聊了些什么话题,现在已经记忆模糊,大概与巴黎的建筑有关。那天下午金丝燕也来了,另外还带来几个人,北岛把朋友们召集在一起,不是为了聊天,而是为了讨论《今天》作品的法文译本的选篇。

 

1995年秋,北岛来到戴维斯加州大学任职,算是有了稳定的工作,于是他把家安在戴维斯小城,并且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年。伯克利和戴维斯这两个大学城之间的车程不超过两小时,我和李陀经常与北岛见面,我们有时开车去戴维斯,北岛学会开车后,也经常来我们的伯克利家。

 

自北岛在加州落户以后,《今天》编辑部也逐渐移到了美国。艺术家李晓军是北岛搬到戴维斯后发现的一个人才,自从晓军担任我们的美术编辑以来,《今天》杂志的封面耳目一新,每期都出自他的精心设计。1995年以后,除了社长谭嘉在美国中西部的爱荷华,以及诗歌编辑和小说编辑远在巴黎,《今天》编辑部的主要成员都集中到了美国西海岸。后来顾晓阳回国,王瑞芸接替任《今天》的编辑部主任,她和孟悦都住洛杉矶,离我们不算近,也不算远,有一段时间,我们之间的来往极其频繁。

 

2006年秋,我们从加州搬到纽约,十分凑巧的是,北岛的妻子甘琦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受聘于Verso出版社,负责纽约分部的办公室,她和北岛在曼哈顿租了一个公寓,离我们家不远。就在这段时间里,诗人欧阳江河开始担任《今天》杂志社的社长,他喜欢纽约,常跑纽约,每次来到曼哈顿,都必去下城的各处音乐专卖店淘旧碟,这是他生活中的一大乐事。由于欧阳江河在北京和纽约之间像候鸟一样地定期飞行,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今天》与中国诗人和艺术家的重要纽带。

 

2007年,我在纽约筹划一个大型的中国新独立电影节,这个活动又延及北岛在他临时任教的圣母大学,在那里也举办同样的中国新独立电影节以及诗歌朗诵会。那时我刚到哥伦比亚大学应聘执教,人生地不熟,我的困难倒不在寻找资金或赞助单位,而是落实合适的剧场。哥大的米勒剧院早在一、两年前就已与演出单位签约,不能再做安排。幸亏当时结识了林肯中心的电影协会主席理查·贲尼亚(Richard Peña),我把《今天》杂志想要推动中国新独立电影的想法向他作了仔细说明,贲尼亚很爽快地表示配合,同意在林肯中心的华尔特·里德剧场放映三天中国新独立电影作品。我们共同为这个电影节起了一个题目,叫做“在前沿”(On the Edge),商定放映贾樟柯、李杨、王超、韩杰、万玛才旦等导演的作品,影片包括《盲井》,《静静的嘛呢石》,《安阳婴儿》,《赖小子》,《世界》等。遗憾的是,贾樟柯的《三峡好人》不能如期展览,据说是由于首映版权的限制,所幸的是,导演本人并未缺席。

 

2007年4月12至4月15日,中国新独立电影节在纽约林肯中心和哥伦比亚大学隆重举行,在开幕式上,画家周氏兄弟在舞台上即兴作画,德国音乐家戈尔特·安可兰姆(Gert Anklam)吹着悠扬的萨克斯管从后台走出,北岛朗诵了诗歌,朗诵的间隙里还分别穿插着小提琴家刘扬和钢琴演奏家林小玲的表演,最后一个节目是放映贾樟柯的电影《世界》。由于《今天》文学杂志在大陆被禁,我们顾及到国内来的导演和诗人朋友,不愿意牵连他们,因此没有将《今天》的名字印刷在宣传品上。事实上,那次电影节是由《今天》编辑部发起和赞助的,并由哥伦比亚大学、纽约林肯中心、圣母大学共同主办的活动,它算是《今天》杂志在海外发动的一次最大规模的艺术活动,为了配合这场电影节,欧阳江河替《今天》丛书编辑了《中国独立电影访谈录》一书,在林道群的支持下,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同时出版。

 

近几年来,《今天》文学杂志的另一个重要发展,是北岛和欧阳江河多次推动的中国诗人与外国诗人之间的各类交往。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国诗人及作家和印度诗人及作家的系列对话,这些对话分别在新德里、北京和孟买举行。我自己参加了2010年在北京和2011年在孟买的两次中印作家对谈,印象非常深刻。也许是因为都是东方古老国家,我们和印度朋友之间的对话不仅少见隔阂,而且非常深入,从友情到文化传统,从帝国主义侵略到现代化引起的社会问题,以及现代诗歌生存的困境等等,真是无所不谈。在我的经验里,和很多过去与西方朋友的对话相比,中印诗人作家之间共同语言更多,沟通起来也更容易。参加北京那一次座谈的中方人士有欧阳江河、李陀、格非、西川、翟永明和我,《今天》编辑部还特别邀请余华和李洱两位作家参加,沈双担任了头两次对谈的全场口译。印方人士包括学者阿希斯·南地(Ashis Nandy)、小说家艾伦·西利(Allan Sealy)、作家沙密丝塔·莫杭蒂(Sharmistha Mohanty)、诗人纳拉衍南·未呙克(Narayanan Vivek)等七、八位艺术家,他们还带来一位造诣很深的印度古乐手,我们请他与著名古琴演奏家李祥霆在清华大学同台演出。

 

2011年底,《今天》编辑部举办第三轮中印作家对谈。北岛、欧阳江河、李陀、格非、西川、韩少功和我都飞到孟买去参加,遗憾的是翟永明由于生病而不能出席。在孟买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除了白天与印度朋友座谈,探讨大家共同关心的话题,夜晚还继续坐在一起开小会,交换正在写作中的作品,反复切磋,争论不休,其中一部分成果表现为《飘风》特辑的出版(《今天》第96期)。印度朋友知道后大为惊讶,他们说印度作家中很少有人把正在写作中的作品拿给别人看,更遑论相互批评。我们回答,这种风气在八十年代中国是寻常事,朋友间吵得脸红脖子粗,谁都不会计较,可近些年不行了,据说写作只能孤独,也必须孤独,所以大家都闭门造车,见面嘻嘻哈哈。因此,我们这些人恐怕是少数,也是异数。

 

奇怪的是,我早在八十年就来到美国,是文革后出国的第一批留学生,与八十年代的那场文化热失之交臂,且远隔重洋,但我为什么也受到了它的激励?当初参与《今天》的编辑工作,只是觉得自己在学术和理论方面具有一些特长,能够帮助这个刊物,为它所发动的文学运动尽我的一份力量,但万万没想到,我在这个群体的鼓舞下,开始从英文写作转向汉语写作,竟然写作了《六个字母的解法》,尝试一种实验性的文体。《今天》是不是一种宿命?冥冥之中,它似乎为我开辟了另一条通往写作的路。

 

2013年4月


作者:刘禾

题图At the Garden Table,August Macke 绘




【今天杂志四十周年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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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与《今天》

花落花开二十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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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红狐丛书

主编:北岛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红狐丛书”是一套北岛主编的当代国际诗人多语种诗集,汇集各国著名诗人作品,画出当代世界诗歌的最新版图,“让语言和精神的种子在风暴中四海为家”。红狐丛书依地域分为七辑,内容选自参与历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外国诗人作品。


每辑收录5―10名诗人的选作,尽可能展现当代世界诗歌版图的全貌。其中既有被誉为“整个东欧世界先锋诗人代表”的斯洛文尼亚诗人托马斯·萨拉蒙、日本当代著名诗人谷川俊太郎、美国原生态诗人加里·斯奈德、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等;也有在国内并不知名,但在母国的诗歌界却有着十足分量的诗人,如被视作聂鲁达以来最重要的智利诗人劳尔·朱利塔,澳大利亚诗歌界几乎所有诗人都在阅读的彼得·明特,以及优秀的阿拉伯语诗人穆罕默德·贝尼斯,等等。每位诗人的作品独立成册,同时收入诗人原作与中英双语译文。每册诗集以袖珍小开本的形式出版,便于携带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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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镜中丛书

主编:北岛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自2010年起,由北岛主持的“国际诗人在香港”项目,每年邀请一两位著名的国际诗人,分别与优秀的译者合作,除了举办诗歌工作坊、朗诵会等一系列诗歌活动,更重要的是,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双语对照诗集的丛书。到目前为止,已有八位应邀的国际诗人和译者合作出版了八本诗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传统。这套丛书再从香港到内地,从繁体版到简体版,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取名为“镜中丛书”。按原出版时间顺序,包括谷川俊太郎、迈克·帕尔玛、德拉戈莫申科、盖瑞·施耐德、阿多尼斯和特朗斯特罗默的六本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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