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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岛日记 | 董帅

董帅 今天文学 2022-06-15

此地与彼岸

-《今天》127期-



2020年发生的历史性事件之多,令亲历的每一天都感觉魔幻。当大部分的旅行被中断,每个人被钉在原地,来自彼岸的思考和声音显得尤为珍贵。《今天》127期,策划有“此地与彼岸”专辑,纪录人在离开故土、前往陌生的环境后的独特经历与思考,包括杨晓帆《纽约日记》、邹波《被延长的加拿大蜜月》、覃里雯《在柏林》、顾晓阳《日本打工记》,以及专辑编辑董帅的《小岛日记》。“今天文学”公众号将分期编发专辑文章,敬请关注。(点击带下划线标题可跳转阅读)


小岛日记

董帅

 

老鹰巴士

 

这带螺旋桨的小飞机总觉得哪里漏风,脚踝的位置冻得发僵。窗外是厚厚的云层,可见飞行高度并不是很高。飞机上总共不到20个座位,听乘客间的谈话仿佛都互相都认识。坐在后排的女孩脚底下放着一只胖猫,她越过我的头,大声问着前排的男生有没有找到工作。那穿着老鹰图案厚毛线外套的少年小声回答,暂时在加油站帮忙。飞机快着陆时才穿破云层,刚好能看清由森林组成的不规则海岸线,和一座好像从森林中伸展出来,建在沙地上的小机场。

 

小岛横于北美大陆西侧海岸线上,距离阿拉斯加不远。来前我订了“老鹰巴士”,据说是当地唯一连接机场和社区的公共交通。下了飞机后,我却找不到任何有公交巴士标识或外形类似的车,眼见着停车场上来接人的车陆续离开了,我略着急,奔向远处一辆还停着的普通厢型车询问情况,走到近处才发觉它的车尾贴了个拳头大小的老鹰图案。司机从兜里掏出一张破纸片,问我叫什么,那纸上只有我的名字还没被勾掉。他用笔将我的名字一划,指了指车厢让我上车,车里已经坐了几个年轻人和一个老太太,我是最后一名乘客,坐在最后一排。

 

车轮一转,几个年轻人就熟练地拉起兜帽,歪着打盹。大概都看熟了风景。然而我并不知道要在哪下车,也不知道这车要开多久,只能盯着外面瞧,而窗外的景象显然加重了这种迷惑感。这是个阴郁的雨天,其实后来无数次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经过这条路——岛上只有一条路——总是会想,要是抵达的那天不是这般天气,也许对这岛的第一印象会完全不一样吧。


 

大幕拉开,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被雨雾笼罩,模模糊糊,不知何处的地方。车沿着海岸线前行,左边是厚密不透光的云杉森林,右边就是翻腾的海浪与黑礁石。三根立在海中的标示杆,分别是黑色的圆圈方 块三角,被雾气笼罩,从窗外一闪而过。

 

旁边的老太太忽然开口,问我是否第一次来。为了不打扰他人睡觉,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说是的。她显然看出了我的迷惑,便主动说起她自己。她也不是岛上的人,来这是看望住在岛上的女儿。她说这里每个聚落都很小,每个人认识每个人,想买东西一定要抢在周一的下午,因为食物只会在每周一的上午空运进来,当天买的最齐全,也最新鲜。皇后镇上有全岛唯一一家二手店,可以去那没事转转。最近的原住民聚居地就在皇后镇的十几公里外。岛上没有公交车。

 

车停了,排在一列车的后面,正前方是一道海峡。司机数了数,前面约排了有15辆车,说,大约是可以挤得进下一班船吧,随后跳下车伸了个懒腰。一条海峡将全岛分成南北两岛,机场在南岛唯一的小镇上,几乎所有下飞机的人都要搭车乘渡轮过海峡,前往北岛。此时雨已停,我下车走了几步。渡口亭子上坐了一排体型硕大的乌鸦,沉默着像是在等待什么。渡轮每天的班次不多,我们在海的这头等了四十分钟,闸门才开。等上了渡轮,我发现刚才那群乌鸦已经立在了船舷上,依旧是沉默的一排。

 

渡轮的引擎轰鸣,不知为何,回忆中却觉得分外安静。一路上路过了好几座黑色的礁石岛屿,上面落着密密麻麻的寂静的鸟。渡轮的另一岸便是停车场。抵达后,厢车里的人几乎都下了车,和停车场中某一辆的车的主人拥抱,老太太也见到了她的女儿。果真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每个人都有在渡口等待他们的人。飞机上,渡轮上,厢车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稀释在雾气中。车里只剩下我,司机回过头来问,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来之前只说了会安排,但是没有通知我任何具体的地址。我只能好说自己是来这里工作的,什么部门,主管是谁,司机淡定地说知道了,随后把车开带到一个小白房子门口,停下来,让我下车,说你就住这。门没锁,把手一扭就开了。

 

 

Haawa

 

Haawa,是海达人的“你好”,听上去很像“好哇“。这只是我发现的,海达语与东方语言产生的众多神秘关联中的一个。

 

海达族算北美印第安人诸多种族中的一支,在北美大陆的西部,以强悍的独木舟战队闻名。传说他们经常驾着独木舟,南下或西去骚扰其他种族,无往不利。当年的欧洲殖民者从大陆东部登陆,从东往西与原住民或谈判或交战,到目前为止,西部原住民有很大部分都还没有正式与后来的政府签署过任何协议。他们至今都认为,自己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

 

欧洲殖民者在18世纪来到这片群岛,发现了岛上成片的云杉林。这种高耸入云的笔直树木被认定是做飞机的好材料,二战时候,成片的西加云杉倒下,变成了欧洲的战斗机。他们同时带来了天花,岛民数量因此剧减了九成。其它疾病纷至沓来,到1900年,岛上只剩下350人。其他人要么死了,要么去往大陆求生。现在岛上约有4000人左右,包括海达族和其他族的原住民,以及后来的非原住民,几乎是一半一半。

 

乌鸦是岛上的神,传说它们是海达人的祖先。其实也许翻译成“渡鸦”才更准确,有另一个体型较小的一点的,并不是raven,而是crow,或许才是我们惯常脑海的乌鸦。这里的渡鸦明显身材比普通乌鸦大,它们站着的时候,头都高过了我的膝盖好多。

 

传说海达人的祖先起初是住在岛北端的北海滩的一个蚌壳里,一只渡鸦发现了他们。它在蚌壳外扇着翅膀叫,快出来玩呀!叫了好几遍,小人们才走出蚌壳,海达人就是这么来到岛上的。简单粗暴的创世纪传说。


 

鹰与渡鸦是岛上的天空中最常见的两种大鸟,也分别代表了岛民中的两个部落宗派——鹰部落与渡鸦部落。在岛上的神话传说中,渡鸦和鹰一直在斗智斗勇,且渡鸦取得了大部分的胜利。据我观察,渡鸦确实聪明,它们经常随意闯进人类的地盘,在后院哇哇叫着讨论事情,或者大摇大摆地横穿马路,汽车迎面驶来也极其淡定。这里的鹰也叫白头海雕,体型庞大,则离人类稍远一些。我总是远远地看到它们蹲在树梢,面朝大海,一动不动。

 

有一个故事不知怎的戳中了我的笑点,是在一本原住民传说的书里发现的,题目是“渡鸦是如何想要骗过鹰,却失败了”。

 

“渡鸦和它的兄弟鹰去钓鱼。渡鸦抓到红鳕鱼,肉质又干又柴;而老鹰抓到了黑鳕鱼,肉厚实且极富油脂。当它们开始烤自己的鱼时,渡鸦提出想尝尝鹰那条鱼,鹰给它撕了一点鱼肉。出于嫉妒,它说鹰那条黑鳕鱼尝起来像木头渣。它起身说自己要出去走走,找点柏树皮,告诉鹰,一会儿可能会有个树墩子试图接近你,只要你把鱼在树墩上面擦擦,鱼就会变的更好吃。鹰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不一会儿,一个树墩果然向鹰挪过来。鹰没有把鱼放在上面擦,反而将烤红的石头放在上面。那‘树墩’迅速跳走了。又过了一会儿,渡鸦出现了,拿着柏树皮,脸上很明显被烧黑了。鹰说你的脸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烫了,渡鸦否认,并说是手上的这块树皮刚才掉到脸上所致。”

 

特别喜欢这个故事,也是由于它虽然外表像个寓言,但其实并没有蕴含什么深刻的道理,和蚌壳里小人的创世纪传说一样。渡鸦部落和鹰部落,分别用这两种动物做图腾。后来认识一个鹰部落的人,手臂上有鹰图腾的纹身。他告诉我,在其他的原住民部族,还有熊部落,鲸部落,那就是我不知道的存在了。

 

 

玻璃球狂热

 

上班第一天,就和两位BC省过来的工作人员,肯和凯瑞,去雷内湾巡视。

 

肯将广播波段调到红色区,发动车子,向密林中心驶去。进入森林的路基本都是为了伐木而修,就是石子路,使用这些道路的大多是运送木材的大卡车,少数是我们这样森林工作者的工作车,还有极少数,是想要度假的岛民私家车。所有进入森林的车子都有配备车载广播,一路不断报告自己的方位。

 

于是肯一直拿着话筒说:“去拿”。去拿的意思是“去拿木头”,指我们正走在进入森林的方向。行驶方向无非两个,进森林,出森林。出森林方向的暗号是“满载”,意思是“我装满了木头正驶出森林”。一直开着广播并保持播报的好处是,如果在广播中听到另一个声音,就说明在 一两公里范围内有另一辆车。听另一辆车是说“去拿”还是“满载”,就可以判定该车是迎面而来还是在后方,我们就可以实时减速,找角落停下避让。这是原来只有运输卡车使用这条路时候开发出的暗号。那些卡车上满载着几百吨的木头,若是眼见到另一辆迎面而来再踩刹车,往往就已来不及了。

 

“去拿。”……“去拿。”……“去拿。”……“满载。”

 

肯立刻减速,找到一处稍宽的空地停下来。不到一分钟后,一辆满载巨大原木的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声响震得我的座位都在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树,横在卡车的拖斗上,如一堵墙那么宽的不规则横截面,暗示出上百年的光景,在今天早些时候戛然而止。

 

肯重新发动车子,越往深处,林子越黑,树影斑驳,挺吓人的。


 

我们的车停在一处空地,带好食物和水,需要徒步穿过一片森林,尽头就是目的地海滩。树木都湿漉漉的,枝条上面从高处垂悬着长长的碧绿或白色苔藓,叫作“老人须”,像老人的胡须那样,从高处一束束垂吊下来。据说这种苔藓很挑空气,只有在极度干净的环境中才会生长。脚下的水藓柔软深厚,颤巍巍地点缀着各种蕨,若没有穿防水鞋,一脚下去就能被它浸透。这寒冷的北方森林,黑暗潮湿是它给我的第一印象。当然我也发现了很多莓子灌木,正开着淡淡的白花,意味着不出两个月就可以吃到了,据说成熟的果子像三文鱼卵的颜色。

 

从森林到海,是没有过渡地带的。钻出密林,双脚就已踩在了沙滩上。事到如今我已不太记得那天的工作任务,只记得那海滩上的东西。

 

先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浮木,已被海流冲刷得圆润且有造型感。有人专门收集它们,拴在船后做浮标用。凯瑞就是一个。她眼睛发亮,在海滩上挑挑拣拣,左右胳肢窝下各夹了一块她挑出来的好木头,双手还抱着一块有她半人高的,在沙子上拖拽。她说自己就是贪心,没办法。她把挑出来的木头都堆在一起,临走再决定最后带谁回家。

 

我们在一块横倒的大木头旁歪着,嚼着各自带的三明治,研究这木头上虫子留下的轨迹,弯弯曲曲的暗纹,很漂亮。突然凯瑞猛地站起来,目光盯住斜前方三十米开外的某个点,一脸严肃狂奔过去,站定,蹲下确认着什么,跳起来尖叫着冲了回来。

 

她手上捧着个玻璃球。就是手掌大小,玻璃材质的,空心球。

 

莫名其妙地,玻璃球是这座岛上最受欢迎的东西。没人知道这些偶然出现在沙滩上的玻璃球是哪里来的,有人说是这是日本的捕鱼网上所悬挂的装饰。上世纪90年代曾有很多人捡到玻璃球,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有的甚至大如灯罩那般。但近二十年来,这些球被发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在后续日子的闲聊中,只要说起玻璃球,人们的眼睛里都会发光,每个人都能讲出谁在哪天哪里捡到了一个怎样的玻璃球,不禁让人怀疑是否有玻璃球通讯报这种东西存在,不然怎么大家的消息都这么灵通。关于玻璃球的对话,到最后总是陷入一种对捡到球的人的羡慕嫉妒情绪,集体沉默少许,就会有人酸酸地提起自己也曾捡过的一些奇怪东西,例如缩成棒球大小的足球之类,然后再没人接话。

 

甚至还有流言,说在太平洋某处的海底,有一大片玻璃球被沙子掩埋了,经过了几十年的冲刷,它们已经慢慢露出地表,很快就会有一大波玻璃球袭来。就等着吧。

 

凯瑞此时已经高兴得疯了,那堆刚刚精心挑选出来的浮木已经被她抛在了脑后。她说这次上岛工作最大的期待就是能够遇到玻璃球,对于今天雷内湾的行程,她是怀揣着梦想的。高兴之余她还慷慨分享了她的秘诀,就是多看看草丛。人们往往盯住沙滩,因为玻璃球往往出现在沙滩上,但也会有少数被冲到了森林边缘的草丛中,那是容易被人们忽略的地方。

 

她刚发现的这颗,的确还是安静地躺在沙滩上的。其实我完全无法理解她是如何看到的,三十多米开外,一颗埋在沙地里的透明的东西。

 

虽然并不是很理解玻璃球的点,我还是受到了凯瑞的鼓舞,低头在海滩上胡乱找起来。我找到了几个瓶瓶罐罐,然后认出了上面的字:康师傅冰红茶,果粒橙,湖南豆腐干。这突如其来的家乡之物让我感到震惊。它们不是被人丢弃在这的,首先这东西在这里没得卖,海关也不让过;其次,它们一定经过了长期的漂流曝晒,大部分的印字都已消失了。所以,它们是从我的家乡漂来的。越过了整个太平洋。

 

太平洋的海流,带来了家乡的消息。

 

 

凯瑞跑来看我找到了什么,我有点尴尬,但神色镇定地说,来自亚洲的一些垃圾。除了这几个瓶,海滩上还散落着一些箱子、鞋子、电扇盖、工程帽,上面都有可辨识的日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2010年的日本海啸。

 

我把那几个瓶子收起来,带回镇上,丢进垃圾桶。丢掉的东西,总会在一个什么地方存在着,不会真的消失。

 

 

森林里可以吃的东西

 

在这边森林里走,常常会踢到鱼骨头。岛上黑熊多,河里三文鱼也多。熊从河里拿到鱼,拖到密林中吃掉。据说每年秋天,河里挤满了鱼,熊也懒了,抓到鱼只吃鱼头,吸掉里面富含的胶质,鱼身全部丢掉,烂在林子里。

 

新长出来的云杉嫩稍是亮黄色的,胖嘟嘟的圆形,尝起来有种维C很多的感觉,清爽的酸味。后来去汤姆家聚餐的时候,他摘了一些嫩稍来浸在白兰地里,做成本岛特有风味的鸡尾酒,味道有点像加了带青草味的柠檬。岛上的鹿也喜欢吃云杉嫩稍。由于没有天敌,岛上的鹿群数量暴增。据说本来岛上是没有鹿的,有不知道哪个无聊人士说,太无聊了,弄几只鹿来打打。于是从外面引进了八只鹿。现在岛上的鹿群数量估计在8000只左右,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否准确。有一次我从十几公里外的斯奇镇回皇后镇,坐在车上一路数了30只鹿。

 

岛上没有狼,大概鹿唯一的敌人是黑熊,可惜黑熊更爱吃三文鱼。河里的三文鱼多到只吃鱼头就能吃饱,谁还想去费劲去抓一只鹿来吃呢。岛上确实有猎鹿人,只是打到一只鹿以后,除了送给左邻右里,剩下的放冰箱也够吃半年了,所以对鹿群数量几乎没有影响。

 

鹿对岛上森林的影响是巨大的。一棵新生的小杉还没有长起来,就会先被贪恋嫩稍汁液的鹿吃掉。如此一来,鹿变成了森林的天敌。

 

加拿大有很多森林,随着森林种类和地域的不同,砍伐方式也不一样。在这座只有林业和渔业两种产业的小岛上,砍伐方式和加拿大西部大部分地方一样,是剃头式的。选定了地方后一刀切,砍了的地方是光秃秃的地面,没砍的地方依旧站着密林,没有过渡地带。在80年代,政府开始意识到复育森林的重要性,在砍秃的地方载上小树苗。这些鲜嫩的树苗养活了大量的鹿群,往往活不过第二年。

 

每栽上一颗树苗,就要给它套上一个一米多高的白色塑料管。树苗可以安心在管子里长大,直到高出这个管子。那时候鹿再来吃,也不太能把它吃死了。

 

于是,森林里经常能看到一些造型奇特,上宽下窄如倒三角一样的树,都是被鹿啃着长起来的。好不容易长到能够逃脱鹿口的高度,终于开始放心地疯长,但童年时部位的形状依然奇怪,好像一把伞。

 

溪水边有种粉色的四瓣小野花,每瓣上有个豁口,它的名字叫“西伯利亚矿工的生菜”,当地原住民叫它“柔软的宝贝”,传说吃掉它就可以生出柔软的宝贝。

 

亚历山大曾带我去他私藏的“神圣草甸”,那片草甸上长满了薄荷,走进去香香的,可以狂采一通。但是叶片上挂着很多吐沫虫的口水,在中间穿行常常会蘸在袖口裤腿上。

 

神圣草甸不远处就是海滩,那天去的时候正是落潮,海滩上裸露着小石子和一种绿色的手指形状的植物,名叫“海芦笋”,吃起来像水果,可以大把大把在从地上抓起来吃,曾经看有人把它们腌成罐头,甚至在农夫市集上出售。


 

每周六家门都有农夫市集,只要跟组织委员会说一声,交个入门费就能摆摊,全岛自己种菜的人不少,到了周六就拖着一车自己的成果来卖,也会吸引大量的岛民来。毕竟超市里的菜到了周六已经看不得了。我也见过有些人自己没有种菜,但是会收集一些东西来卖,譬如晒干的海带和紫菜,以及装在罐中腌渍好的海芦笋。初次看到的时候,其实我并不太理解谁会要买就在几十米开外的海滩上随手可以拾起一筐的东西。

 

来的时候看着沿路盛放的白色花朵不知是什么,一个月花落后,结出漫山遍野的红色顶针莓。下班路上如果不骑车,我可以边走边采着吃,一路吃回家。有时特意在雨后去采,湿润的清甜入口即化,有种糖葫芦的香味,让我想念北京。

 

 

木材警察

 

越是接近次生林地带,林木越密,越暗,外来植物和低矮灌木占据整个林下空间,一团乱麻,纠结缠绕,梳理不开。

 

而原始森林反而是空旷的,一棵一棵的巨树保持着克制的距离站定,向上看不到它们的尽头,仿佛可以听到轰隆隆向上拔高的声音。

 

劳伦斯说有空带我去育空河边看大树,那树的胸径有七米。想想简直是没有尽头的存在。在森林里找巨树变成了我们不必说明的乐趣。每当遇到一棵直径三米多宽的树,劳伦斯会把手轻放在树皮上,向上仰起头看那不可企及的树冠,喃喃自语,这大概是多少多少个立方,按照现在的市价,就是多少多少钱,哇,大赚一笔。我们在黑暗的密林中走过茂密华丽的苔藓,享受着找到某些珍稀植物的兴奋感,同时计算着木量,也就是它们全部倒下,变成木立方的样子。

 

劳伦斯也是原住民,但不是海达族,他的老家在赫克特海峡对面的大熊雨林。办公室里的正宗海达同事叫帕西,身份是海达族民族事务联络员,很傲娇。劳伦斯说,他和帕西要是生活在三百年前,就会在独木舟上打仗。海达族以骁勇善战闻名,喜欢划着独木舟出海挑衅其他民族,而劳伦斯说自己的祖先也不是好惹的。


 

和劳伦斯出野外,一般都是做木量调研,简单说就是计算一片森林中有多少木材量,能创造多少价值,回去向总部报告。同时还要监督伐木厂的工作,看他们有没有私自偷伐,送出岛的木头和砍伐记录是否一致。

 

“就是做木材警察。你可以叫我劳伦斯警官。”他眨眨眼,递给我一个头盔和一件橙色荧光背心,这是进入森林的标配。他说这是避免我被头顶折断的树枝砸死,但更多是为了防止我们倒霉被拍到没戴头盔的照片,那会被记作严重的工作失职。

 

因为木量调研的工作性质,我们去的都是尚未被开垦的处女森林,或距离上次开垦已有近百年的次生林。一方面,我们享受着在幽深密林里的冒险,另一方面,又必须承认,我们离开后写下的报告,决定了这片地方的未来命运。很有可能,我们见证的是这片森林的最后时光。对此我并没有向劳伦斯提出过质疑,我只是觉得他也心知肚明,因为他更喜欢在完成工作之后在森林里停留一会儿,干点无意义的事消磨时光。譬如,给我展示他身为原住民的传统技艺,剥柏树皮。

 

其实西海岸的原住民的传统仪式都很类似,哪怕是不同的民族,都崇拜柏树,都用柏树皮做帽子和手环。身为来自海峡对岸大熊雨林的原住民,劳伦斯也以这项手艺为傲。他选了一棵树,在树身上横向切一个口子,双手捏住口子的两端,用力往上一撕,撕下一个细长三角形的条。刚撕下的树皮极富有水分,可以一层层分开,分的越薄越好,然后抓紧时间使劲揉搓,让它在还柔软的时候更好的变成绳子。这些柔软多汁的绳子,被这里的原住民用来编成帽子,手环,和小筐子。

 

由于这毕竟会在树上造成伤口,一棵树不宜多次取树皮。劳伦斯选的这棵树上稍高些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三角形痕迹,说明早年这棵树被取过一次树皮。劳伦斯推测,大约有30年的样子。他说取完树皮要感谢这棵柏树,才算真正结束。我抬头看那条30年前的伤口,这伤口是没法愈合的。

 

很久以前采访的美国诗人盖瑞·施耐德曾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和一个印第安朋友去钓鱼,鱼钓上来后,印第安朋友没有一棍将其击晕,而是把它放进桶里,任其在里面挣扎跳动几分钟后,慢慢死去。他问他朋友,何不给它个痛快,这样不残忍吗。他的印第安朋友说,也许鱼愿意体会这慢慢死去的过程,你并不知道呢。

 

看着劳伦斯剥树皮的时候,我想起这个故事。感觉自己现在还是很难接受看到大树被砍倒,哪怕是剥树皮。但我和劳伦斯却做着这样的工作,我们脚踏在厚密潮湿的苔藓上,每一步都渗得出水来;这片森林尽头的静谧湖面上,漂着大片的睡莲。他与我分享这美景,而等到我们的木量报告交上去,伐木计划做到这片区域,我们就会是最后几个坐在这森林边缘,看着睡莲消磨时光的人。

 

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座桥。按劳伦斯的性格,我们自然一定是要下车,趴在桥边看。他说,九月,这条河会挤满洄游的三文鱼。再过两个月,刚才那个睡莲湖里也会被三文鱼填满。我们看了一会儿,回到车上。之后的回程我们遇到无数只鹿,鹿遇到车后只会向前跑,车也不得不跟在后面慢慢开。感觉它们脑子笨,要跑很久才反应过来钻进两侧的林中才是最好的甩掉我们的方式。大多数时候,我们需要无可奈何地盯着狂奔的鹿屁股盯很久。

 

于是劳伦斯以极缓慢的速度跟在惊慌失措的鹿后面,向我提起,他曾经见过一只被树根绊住的鹿,他认为这是极不寻常的场景,怎会有鹿被树根绊住?“这是它们的家呀!”讲起这件事,他连连摇头,认为不可思议。

 

他帮那只鹿取出蹄子,它没动,看着他。劳伦斯说,它简直就在对他说,“嘿老兄,我在这等你好久了,谢谢你。”

 

 

鲸鱼故事

 

我的房子门口是个海湾,鲸鱼不太可能游进来,但是往北或往南骑上几公里,到有开阔海面的地方,鲸鱼出现频率会大大增加。

 

人说有一年,一条灰鲸不知怎么回事,游进了我窗前的这片小海湾,成为一大异事,被谈论了好多年。我有时候会想象它的庞大身躯在我窗前跃出的样子,据说当时它真的喷了很高的水柱,还有人拍到了视频。转述这个故事的人表现出对拍到视频的人的强烈嫉妒,认为这简直是幸运到犯规了。从讲述者和周围人的反应来看,鲸鱼视频也许在岛上是地位唯一可以与玻璃球比肩的,人们一提起就会亢奋的东西。

 

全岛都知道,杰哥咖啡馆的门口,是岛上最好的看鲸鱼的地方。

 

若说这样开阔的海面,很多人家门前都有,但惟独杰哥家门口总能拍到最好的鲸鱼视频。不论是成群捕食的虎鲸,还是某只落单的灰鲸,都曾在他家门口跃出水面,还都被他拍到了。这就有点厉害。

 

每次和劳伦斯出去调研,他都会在杰哥咖啡馆停一下,进去买个点心之类的。咖啡馆有面墙是一整面的壁画,画着一个由鹰,渡鸦,虎鲸,驼背鲸,黑熊,莓子,云杉,松柏组成的世界。

 

鲸鱼被画在画面的中间,从海面中露出半截身子的驼背鲸,而虎鲸则飞翔在空中。这也是在暗暗提醒人们,杰哥咖啡馆的观鲸王者地位无可撼动。杰哥还在门前临海的高地放了一把长椅,就一把,正对海面。从窗口望出去,视线要越过这把椅子再落到海上,简直是雕塑一般的存在。每次去杰哥,我连买喝的给钱的时候都会不断扭头紧盯窗外的海,生怕错过某个决定性瞬间,然而并没有那个运气,海面的波光只是波光而已,偶尔会有一两个海狮的头露出来,让人瞎激动一秒钟。

 

海狮喜欢在冬天成群结对来到岛上,横在路边晒太阳,有少部分会留到春天也赖着不走,常驻在这。每当说起海狮,总有人会学它们歪着脑袋抬起一只手臂一动不动的样子,笑它们是懒东西,因为它们几乎占据整座岛屿的海岸线一整个冬天,和岸边的石头融为一体,看得多了,会让人哀叹这个冬天为何如此漫长,那些懒家伙还要在那趴多久。鲸鱼则多出现于春夏,尤其从三月末到六月初,是它们向北觅食的时候。而岛就位于它们前往北极的必经之路上。

 

我在四月份乘飞机上岛,刚进办公室那天,就有人问我有没有在来时的飞机上看到鲸鱼。我努力回忆,那段两个半小时候的飞行好像只有机舱外厚厚的云层,还有脚底的凉风。有位同事先我一星期也飞了一次同样的行程,而他在飞机上数了二十多条鲸鱼跃出海面,那是一个晴朗的好天。


 

和老帕结识,就是因为他有一堆鲸鱼的故事。那天傍晚,和几个初来岛做国家公园研究的年轻人在码头碰到,站着聊了一会儿,这时一个衣着比较邋遢,胡子拉碴,脑后扎着长马尾辫的男人凑了过来,说他就住在旁边,要不要去坐坐聊会天。我们互看了一眼,仗着人多,就跟着他去了。

 

结果他就住在离这不到十步的一条船上,真的就在旁边。

 

老帕的家就是一艘停靠在码头的船。狭小的空间里塞着电视机,碟机,DVD 碟和酒。我们挤在他的小沙发上,他坐对面的小凳子,整个船舱就塞满了。他的黑猫都嫌挤,伸伸懒腰从窗口跳了出去。

 

他说自己从蒙特利尔那边过来,来岛上做伐木工,后来读了一个生态旅游的课程,当过一段时间的导游,现在在做商业捕鱼。他刚在海上打了一个多星期的鱼,今天才回来,感觉好久没张口说过话了,很想找人聊聊。

 

他开了瓶啤酒,瘫坐在椅子上,一根电线吊着的灯泡刚好在他的额头上方晃。我问了一句,那你常见鲸鱼吗?他忽然开始往墙上撞头。撞了十几下,说,你问我有没有见过鲸鱼?我的老天,我恨死前天那只抹香鲸了!

 

原来他本来前天已经有了不错的收成,打算回程。夜晚时候他听到有奇怪的声响,戴着头灯走到船边,发现自己拖在船后面的网被撞破了,而一只巨大的抹香鲸正在以极缓慢的速度吞食这网里存放的半周多以来的收成。他开始大声吼叫,学猩猩那样跳来跳去,把头灯卸下来转着圈挥舞,再抄起船桨对着黑暗一通乱戳,都没用,他眼睁睁看着那只鲸缓慢地吃掉了他所有的鱼。

 

他说的非常动情,几乎要落泪。那只鲸鱼导致他的归程晚了好几天。然后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说,你们喜欢听鲸鱼的故事?我有好多。

 

就在我们现在所在地方的不远海面,曾有个女人在那划皮划艇。她把船系在水面下方的巨藻上,以免小艇被海流冲走,然后掏出本书,开始仰躺着读起来。这是岛民寻常周末休闲的一种,极其惬意安静。

 

这时突然船头蹿起一只虎鲸,嘴里叼着一只海豹疯狂甩头,海豹的血肉溅了她一身,她疯了样地向后划,但船的一头拴在巨藻上,她再怎么划也是徒劳,任由这艘小艇被狂暴虎鲸掀起的巨浪卷来卷去,并沐浴在海豹的肉碎血雨里。

 

而当虎鲸终于将海豹吃个精光,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她才解开那个拴在巨藻上的死结,拼命地划回了镇上。回去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你居然没拍到视频?照片都没有?老帕哈哈大笑着说,天杀的,那样一张照片能卖出天价了吧。

 

他又说起那些穿过暴风雨的夜晚,浪头起来高得像一个山谷。一只海狮跳上甲板,而且一开舱门它在外面大声尖叫,船长不能开门,不得不载着它开了一夜。直到早晨风暴过去,它才离开。

 

那只黑猫又从窗口跳了进来,直接跳到了老帕身上。他说它叫吉米,一年前养的,意外地很适应船上的生活,可以和他一起去打鱼,他丢新鲜打上来的鱼肉给它吃。

 

又说回有一次,他站在船舷上,一只鲸鱼看到他,从远处游了过来。他冲回在船舱拿相机,再出来时,那鲸鱼已在船舷侧,猛地喷了他一身的水。那鱼腥的恶臭,他几乎被熏晕过去,清醒过来后,把衣服全部脱光堆在了甲板的一角,他说他一辈子也不想再回忆起这味道。

 

几天后洗衣服,听到烘干机里喀啦喀啦的声音,原来是相机,脱衣服时太急了,连相机一并摘了堆在一起,并被丢进了洗衣机烘干机,于是所有照片都没有了。

 

他大声笑着,说北边的老马赛镇曾经有一个傻子,站到冲上北海滩的鲸鱼尸体上照相,结果鲸鱼皮肤裂了,他掉了进去,直到肩头。“你们想想看那味道?哈哈哈哈……”

 

这些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老帕额头上方的灯泡已经是方圆几百米最亮的物件,夜已深了。我们起身告别,老帕邀请我们再来,我们说好的。

 

回去的路上,同行的两个年轻人一路讨论着老帕。说真是有意思的人,好厉害的故事,不过,是个疯子吧,那条船也再不想进了,屎一样的地方。

 

 

回家的路

 

岛上没有公共交通,那里人口本就稀少,大概是默认人人有车。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说,面前可供选择的出行方式并不多。

 

岛分南北两块,南岛除了一个机场,以及围绕机场而建、人口寥寥无几的沙嘴镇以外,其他所有聚居地都在北岛。我住在皇后镇,算北岛最南端的聚居地,离最近的斯奇镇约有10公里,再往北还散落着几个聚落,而最北端的老马赛镇,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才能抵达。

 

步行足够我在皇后镇的活动了,从住所到办公室单程有五公里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步行上班一个星期后,我从旧货仓里扒出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经由山坡上的詹姆以更换包括轮胎车轴车闸等所有零件的方式“修”好之后,上班时间可以缩减到15分钟。但仅靠自行车只够我在皇后镇和斯奇镇之间兜圈子。出于工作需要,我需要经常去到岛北面的原住民聚居区收集资料,但每次出任务时,如何到达、能否到达都是未知,充满不确定性。

 

在没有自行车以前,我不断地被告知,如果在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全搭顺风车,那就是这座岛。你看,你又没车,想去哪多不方便,所以一定要学会搭顺风车。


 

这天的情况就是,我需要前往距皇后镇60公里的托希尔镇参加一个当地的民族庆典活动,在活动现场做调研。那天正好是周末,同事们并没有要加班并顺道前往托希尔的计划。我问来问去拐了几个弯,终于问到一个朋友的邻居的妹妹的同学安帕尔,那天正好去托希尔的亲戚家,可以载我一程。去程解决了,但安帕尔当晚不回皇后镇,也就是说,我的回家方式还不确定。

 

那天的庆典从早晨十点开始,位置就在海边的商店街,紧挨着沙滩。安帕尔将我在路边放下,我们挥手道别。下午时分,庆典进入高潮,原住民开始杀鱼。突然之间,仿佛被召唤一般,出现了漫天的鹰,在人们的头顶盘旋。

 

鱼分解好后,参加庆典的人开始将鱼肉抛向海面,还未等肉被海浪卷走,就会被急速俯冲下来的鹰衔走。这是我第一次在岛上看到鹰与人类互动,相较于常年不管不顾在人类后院打架的渡鸦来说,鹰通常显得格外高冷,不太去人类的地盘。它们聚集得越来越密,飞得也越来越低,几乎可以听到它们偶尔扇动的翅膀声。突然听到人群中一阵惊呼, “那是谁家的孩子?”原来一个小孩不知何时站在了浪花里,翅膀张开是他身高两倍的鹰不断地从他头顶掠过,迅速叼走海浪中的鱼肉。看上去,如果它们想叼走这个小孩,也是轻而易举。

 

小孩事件只是虚惊一场。鱼肉抛完,鹰群迅速散去,抬头看去,空中就只剩了四五只,和平时的景象差不多。鹰散了,人也散了一大半,待我回过神来,停车场的车已经开走了很多。如果我想要搭车回皇后镇的话,怕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我着急忙慌地去四处转了几圈,试图找到正好回皇后镇的人,但一无所获。夕阳西下,我索性坐在一根被冲刷上海滩的光滑浮木上,发起了呆。

 

这时耳边响起了广播声:“一年一度的独木舟比赛即将开始,组队报名通道开启,最后获胜的队伍,不仅可以平分奖池奖金,还能获得将独木舟划回斯奇镇的‘殊荣’。”周围人笑起来,说是“殊荣”,其实也是充当免费劳动力的意思。用来比赛的这艘独木舟是几十年前由岛上最有名的传奇工匠制作,平时存放在斯奇镇历史文化馆的独木舟展示棚中,只有在节日时才会拿出来用,用完还要还回去。虽然人们在笑,但我忽然意识到,赢了的话,可以把它划回斯奇镇?那里离皇后镇只有十公里了,哪怕走也能走的回去。

 

我蹭地一下从浮木上站起来,我得报名!万一赢了呢?这场比赛是这个镇的传统,很多战队早已成型,我只能等待现场有像我一样的热心观众来和我组成一队。到最后一刻,我,在庆典上卖烤串的菲律宾阿姨,两个法国游客,一个从东海岸过来的母亲,还有她十岁的儿子,勉强组成了最后一支临时战队。

 

比赛方式是计时。将独木舟从海中的一个位置,划向一个之前就立好的标杆,绕过杆子再划回到起始点,用时最短的一队赢。为了演示(起码我一开始以为只是演示),第一组上场的是一队标准的原住民壮汉。他们赤裸上身,一身腱子肉,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沉默地向海中走去,上船,就位。一声哨响,独木舟飞了出去,海面上远远地传来他们带有节奏的低吼声:“嘿!嘿!嘿!嘿!”在绕杆时,一个漂亮的急转弯,人群中开始有人拍手叫好。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原点,最终用时不到4分钟。

 

海达族原住民在北美大陆的西部本就以强悍的独木舟战队闻名。传说历史上的他们经常驾着独木舟,南下或西去骚扰其他种族,无往不利,这是他们民族的骄傲。主持人在喇叭里激动地喊着刚才那组海达土著的成绩,并请第二组开始准备:“下面是来自特莱尔农夫市集的商户代表队,不知道他们能否超越第一组呢?”我才反应过来,第一组的成绩也计入比赛的?完了,那我怎么回家?

 

第二组一开始非常顺利,但在转弯时乱了节奏,绕了很大一个弯,耽误了一些时间,最后用时7分钟多点,也算是不错的成绩。接下来就轮到我们组了。虽然队伍是临时拼凑的,但是大家兴致高昂,而且全部是独木舟零经验。我望着我的队友们,一张张兴奋的初学者的脸庞,里面还有一个身高还没船桨高的小男孩,心想着无所谓了,上了独木舟。

 

由于人数少,组织者给我们又指派了一个人,让他坐在船头当鼓手。鼓手的作用是掌控划桨节奏,用口号控制船只方向,在绕杆时会格外重要,是每条独木舟的灵魂人物。由于明白已无获胜可能,我心理上反而轻松了很多,只想划好这班船就够了。握住船桨,鼓声响起,船桨入水。我全心向前划。船左右用力不匀的话,会往力量较弱的方向偏,鼓手在船头不断大喊“左!左!左!”“右!右!右!”,随时调整方向,以保持船头正直。也许是全员信任鼓手,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觉,绕杆时,我们并没有转太大的弯,中间只调了两次,过程还算流畅。人在海上,耳边只听得到鼓手的嘶吼和桨划水的浪声,一下一下,除此之外一片寂静,不知道岸上是否有人也给我们鼓了掌。

 

冲回起始点的那一刻,我听到喇叭里报出我们的成绩——6分35秒,目前排名第二,是目前仅次于海达男人战队的最好成绩。我和我的队友们已全员湿透,海水灌进了我的鞋里,袜子全部遭殃,但这我们这群半个小时以前的陌生人,此刻抱在一起欢呼。

 

莫名其妙地(也许是被初学者的兴奋劲头感染),回到岸上后,主持人忽然问,“那你们愿意一会儿等活动结束,把船划回斯奇镇吗?”还没等我出口,小男孩已经在旁边尖叫起来:“愿意愿意!”于是比赛规则被随意地改为,由第二名的战队把船划回斯奇镇,如有其他人想参加帮忙,也很欢迎。

 

等全部战队比赛完毕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虽还亮着,但海水的颜色已经开始显得暗沉。我又一次坐回了独木舟上,这一次背上了我的书包。舟上的气氛格外的轻松,没有鼓手,大家随意地划着,聊着天。不远处的海面上露出了一只海豹的头,几秒钟后又潜入水面。在右边船舷下方,一只巨大的水母正在下沉。

 

 

独木舟与金色云杉

 

和岛上的人一样,我有着相似的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并且在语言中暗自寻找相似的发音,得意于全世界只有我发现了这个隐秘的所在。但这些并没有给我的融入增加任何的便利。很久以后,一位七十年代迁居至此的岛民告诉我,在他上岛后的第七年,才有人主动找他搭话。

 

海达族人天性高傲。族长鼓手说,海达语言和世界上其他任何语言都没有联系。他们认为赫克特海峡曾经是干涸的,像苔原一样。当冰川期结束,冰融化,涌入大量的雪水,形成海峡。很长时间里岛上没有柏树,最终有了柏树,又过了很久,才出现了独木舟,可以载人驶向大陆。所以人们在这里,语言是独立的,也是一个印证,人们很长时间内无法来往于大陆。

 

鼓手在解释独木舟的历史时认为,它并不仅仅是设计的演变,而是由超自然的力量展示给他们的,只要你仔细体会它在水中行进的动作,你就会相信。独木舟到底是怎么造的,要从博物馆和森林里的那些古老独木舟上找答案。现在博物馆里只有不到十个独木舟,但被遗弃在森林里,处于不同建造阶段的,有很多很多个。在森林里静静躺着的独木舟遗骸可以给人们线索,解锁过去独木舟的建造顺序。据说曾经海达族的祖先修建过24米长的独木舟,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造出这么大的独木舟了,但曾经有活着的老人目睹过建造的过程。

 

这种超自然的世界不在过去,而是在现在,就在这座岛上的日常生活里。


 

金色云杉就是那个完美的佐证。据说它是这尚存茂密幽暗的雨林里面唯一金色的那棵。不仅如此,它的体型不似其它云杉懒散的不对称,而是接近完美的圆锥,整座岛,整个西海岸,整个北美大陆也再也找不出一棵像它这样的树。并没有人知道金色云杉为什么是金色的,而且为什么只有它一棵是金色的。这种基因变异似乎独一无二,以至于它获得了一个独立的学名,Picea sitchensis Aurea。Picea sitchensis是西加云杉的拉丁文学名,Aurea作为后缀,意为“像金子一般闪闪发光”。它的位置就在靠近雅坤河岸的密林不太深的位置。所以站着河的这一端望过去,唯一的那只金色树冠会非常显眼。据看过的人说,“在阳光散射下发出金光,犹如神谕”。

 

它是岛上原住民的神树,传说它曾是一个人类。和流传至今的很多神话类似,金色云杉的故事里也有关于不能回头却回了头的情节,只是这化身并非是盐柱或石头,而是一个持续生长了几百年的生命体。只因那孩子嘲弄了自然,往雪地里大便还笑了半天,后来在遇到危险逃跑时别人叮嘱他不能回头,他没忍住回了头,脚底就生了根,他的祖父救他不得,只好放手说,“最后一代人也会看见你,并记住你的故事。”

 

现在走过那条著名的“金色云杉小径”,穿过从砍伐中幸免的高大杉树,以及大如桌面长满苔藓的树墩,尽头便是雅坤河,金色云杉就在河对岸静静躺着,末端约20英尺的树干悬在河面上,被青苔覆盖。1700-1997,是它的年份表。

 

1997 年,一名48岁的无业者(前森林工作者)格兰特·哈德温砍倒了三百岁的金色云杉,作为他对岛上伐木现状的抗议。有人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自己坚信自己只是做了非做不可的事,因为只有这棵树——其它任何一棵千年古树都不行——才能让全岛哀恸,让世界媒体看到岛上的砍伐现状。这样说的确没错,只是这行为本身,在原住民心中无异于一场无差别谋杀。

 

砍倒树后,他搭乘轮渡,离开了岛,回到内陆的鲁珀王子港。然后各大环保组织、原住民政府还有加拿大最大的伐木公司(拥有金色云杉所在森林的砍伐权)发出了一封传真。7日后,金色云杉被发现倒在河畔,这封传真瞬间被印在了报纸的头版。

 

“……我并不享受屠杀这棵伟大老树的过程,但是很显然,你们需要被提个醒。每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专业人士,都应该明白,这次行动,是一次表达,对于学院派专业人士和他们的极端主义支持者们,表达了我的愤怒和恨,他们的思想、道德、视而不见、部分事实、态度,似乎可以对大多数可憎的事务负责,对这个星球上外行的生活负责……”

 

有人说,这是典型的疯话,他已经疯了,现在应该讨论的是他应该被怎样的刑罚处死,是绞死,还是钉在树上,或者砍下身体的某一部分。岛上想亲手杀了他的原住民很多,很多人都相信,哈德温活不到出庭的日子,就会死于某种“意外”。

 

接下来的几周,他在海峡的另一侧与这边愤怒的岛民进行了数回合的论战,都刊登在了“观察者”这份小岛报纸上。从二月第一周开始,接连数十期的“观察者”上,都笼罩着愤怒和哀伤。他曾对《观察者》报的记者说,现在岛民的愤怒都集中于他一人身上,但他们更应该关注的 是岛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每天都有大片森林消失),他们应该看到一个平时很正常的人类,做出了一件极其恶劣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哈德温砍掉了在北美大陆唯一一棵可以将伐木工、原住民、环境斗士们紧密联合起来、共同为之哀恸与悲愤的树。金色云杉的倒下使这座小岛一瞬间抓住了世界媒体的眼球,电视报纸杂志记者不断涌入来发掘这个故事背后的故事,也不断有媒体在质疑海德温本人的精神状态,他一直拒绝道歉:“这个社会太关注一棵变异的树,却可以忽略其余的森林,一个人指出了这一点,却被贴上疯子的标签。”

 

尽管岛民都想让他坐一辈子的牢,但毕竟他只是砍倒了一棵树,不能算谋杀。法院判他严重损害及非法砍伐罪,五千加币罚金。至于如何在裁决中量化原住民海达族人的文化创伤,克莱蒙港小镇的财产损失,甚至植物科学上的遗憾,则无先例可循,也无法可依。

 

接到法院的传唤,他坚持乘皮划艇从鲁珀王子港划船回到岛上出庭。据说他当时并不情绪化,也没有自杀倾向,就是执意要这样做。一位派去码头劝说而未果的巡警后来回忆道,你又不能因为一个人太过自信,或者太蠢,而逮捕他。当然,他没有回来,也没有抵达。

 

四个月后,阿拉斯加一处无人烟的小岛上,发现了一片皮划艇的残骸,辨识出的序列号与哈德温买的那只相符。没有发现尸体,事后不断有人声称看到了哈德温,但没有哪次是有确凿证据的,于是流言四起,各种版本:他被原住民杀了;他在美国骗保险;他在BC省的森林里拉网狩猎;他在西伯利亚……毕竟他和他的小船一起在风浪中倾覆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经过1997年代那场风波之后,今天的小镇已显得非常凋敝,人口不足400。仅有的几十户房子基本上都属于曾经在这里伐木的家庭,其中很多已空置。失去了金色云杉的克莱蒙港,纵然修了金色云杉纪念小径,游客量也大不如前了。并没有那么多人热衷于去看一棵树倒在河边的样子。

 

金色云杉的种子被收集,并有80份切片样本被送到温哥华岛进行嫁接。2001年,一株嫁接苗被送回波特克莱蒙小镇,种在了镇中心的纪念花园中。也许是出于下决心好好保护的心态,小镇政府用铁网把它围了起来,铁网有大约四米高,顶上是带刺的倒钩。当我看到它时,它依然是一株刚过膝盖高的小苗,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横向生长,看上去就像在铁网里趴着,同行的当地人叫它“可怜的小东西”。我在它面前站了一会儿,努力想看出它与众不同的金色。哈德温在那封传真中说,“对不起,我砍掉了你们的宠物树”,现在的它则的确是在一个宠物笼里了。

 

笼子的对面,是仍在日日开张的小镇博物馆。这是个只有两间屋子大的博物馆,里面一半的位置存放着历史不超过一百年的生活老物件,伐木的机器,伐木工人的铁链,锯子等,另一半,则是和金色云杉有关的一切资料。关于这棵树,那个人,那场庭审的报道井喷了几个月,所有关于这场事件的细节都被剪下,制成剪报,悉心保存。而每一本的最后,都提到了一只白色渡鸦。

 

在金云杉被砍倒以后,这个镇上出现了一只白色的渡鸦,一时传为异闻,还有国家电视台来专门为它拍了一期节目。不过和金云杉一样,它也没有活过1997年,而是在那年末触电而死。金色的云杉,白色的渡鸦,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死在了同一年。人们愿意去相信其中有着什么联系,但不愿说破。

 

它被填充,做成了标本,留在了小镇博物馆里。它旁边有个电视机,如果来了参观者,博物馆守门人会主动开始播放那期近二十年前的电视节目。屏幕里,那只突然出现的白色渡鸦在街头呼扇着翅膀,接受着人们的投喂,最后,妆容略显夸张的主持人总结说,这是继金色云杉之后,这个岛屿的又一奇迹。


作者董帅,原《生活月刊》编辑记者,译有《天生有罪》、《文学履途》。

摄影董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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