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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忧郁——纪念江绪林(1975—2016)| 王东东

王东东 今天文学 2021-05-22

短诗与长诗

-《今天》129期-



《今天》129期“短诗与长诗”专辑,收录桑克等风格各异的七位诗人的短诗,赵野与卡夫卡短篇小说同名的《中国长城建造时》长诗新作,以及西渡、王东东写于2016年的长诗《风烛》和《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忧郁》。西渡王东东两首诗皆是为自杀身亡的青年学者江绪林而作,今年2月19日时值江绪林先生辞世五周年,特此表示纪念。


任洪渊的《词语化石》(《1966—1976》组诗选)是先生身前郑重投给《今天》的诗作,属于地下写作的难得的文献,我们选择部分刊布,谨此告慰先生之灵。


点击阅读:赵野《中国长城建造时》 、桑新诗十二首、陈律短诗十二首小海《快乐颂》外九首、余怒《更遥远的》(外十一首)江汀自选诗八首西渡《风烛——纪念江绪林》



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忧郁

——纪念江绪林(1975—2016)

王东东

 

大海啊,母亲,你是否同意我返回你的波浪

当我的身体还是远古的鱼,未受污染

不要一遍遍地将我拍打在岩石,请带走我

当你退潮,由于今晚的月亮,月光如此清白

仿佛我在波浪里还能开口吟唱一句济慈。

错过了午餐,游荡在这里,香港的一角

面对大海,我休息,并恢复精力

仿佛一场梦幻,我睡着了,而又醒来

准备去死。但迟迟未能跃下山崖。

这样的死不难,但太美丽,太虚幻,

徒然添了麻烦,给杂役,给教堂,给香港。

太阳像一只鹰静止在头顶,让我感到晕眩

踟蹰在山路,也许我该带上食物

甚至饱餐一顿。哦,美好的午餐

也许只有它才配得上我这样对死亡的沉思。

 

大海,小岛,太阳,以及其它事物构成的美

统一了我和死亡,一截丑陋的思想

仿佛通向这里的山路,只留下魔鬼窥伺的笑声。

如果我没有执拗地钻进树丛的幽暗,这一切

就无从发现?长洲岛南端,这一角香港

几乎不是香港:只有置身于美,才能沉思死亡。

桃花源,渔人豁然开朗,让我苦苦思索

我是否美妙,是否从内心感到对不起风景?

在地狱的溪流里,我的身体被树根缠绕,盘旋不去。

 

大海可会冲刷尽这一片地狱中的污秽?

永恒的正午,寂静而又绝对,充塞我的耳朵

我恍惚听到北方的蝉鸣,伴随着神父的颂祷

足以将我拯救。我离这祝福越来越远,很遗憾,

它们的荣耀也只有七天,就像神;之前之后

全是黑暗。而现在,大海,小岛,太阳一片光明

笼罩我,温暖我的思想。多么奇异

岛上的树叶,没有声音,没有一丝阴影

太阳本身也没有阴影,除非还有另一个太阳

光亮隐没在海水里(但仍然没有阴影)

这里,一切透明,我全身透明,站在阳光里

就像斯宾诺莎的透镜让人感到悲哀,无处容身

发现自己的脚下没有阴影,难道不可怕?

这完全的光明,不也是完全的黑暗?

那么我只有逃跑,远离太阳,远离我自己。

太阳就是我的灵明,但它太近,几乎要烧掉一切

它隐没在海水里,仿佛只有在那里才能

让火山冷却,谛视着我,向我提示悬崖的危险。

我想起童年,用凸透镜照射硫磺,等待

它冒烟,燃烧,暂时忘记了太阳的力量。

 

我就像第一只爬上海岸的海洋动物困惑不已

对进化的前景。又为何要进化?我仿佛看见

一个猿人,在大陆慢慢行走,向着南方

一边行走,一边抬头看爆发耀斑的太阳,

我感到他逐渐疲惫不堪,却无法告诉他走错了方向,

我感到他口中的渴意在加深(但他,也不是

绿色的盘古)想要替他一口饮下这全部的海水。

 

我宛如中了魔咒,无法走出这个海岛

太阳像一只秃鹫静止在我的头顶,

何时开始盘旋?为了意念中的事物。

一种人声从远方的海洋飘到我的心底:

“可怜的人,为何你如此忧郁?

来,来我这里,有儒艮为你解闷。

我的歌声在远方,最优秀的人也会迷失,

奥德修斯不会胜利,太阳会烤化蜂蜡。”

“你只是一个迷信,将水手引向女人;

我没有女人,因而你也无法引诱我。”

 

Eli,Eli,Lema Sabachthani

神父啊,我为何远离了你?那年,我十九岁

刚从湖北乡下来到北京,第一次从你口中

听到“Je pense,donc je suis”而感到惊异。

在一个冬日,我独自站在宣武门教堂内

你给我披上白色的礼服,涂膏油

在我额头和耳旁,为我施了坚振礼。

我的目光终于从基督的身上移开,

再看圣母,她看我的眼光已不同从前。

 

我进步这么快,是否因为我是一个孤儿?

而由于同样的原因,那信仰之火也不能持久?

在你眼中,我可还是一个长不大的老小孩

一个浪荡子,可一直微笑的你对我如此宽容

甚至当我一不小心进入了基督新教的家庭

我感到温暖,虽然不满足,他们足以做我的祖父母

你宽慰我说:“基督新教与天主教本来是一家。”

于是我的生命蒙受了两次祝福,两次受洗

都合法,我的改宗没有让任何一方不快。

在西方,这是多么不寻常的一件事情。

也许正因为我是如此容易获得原谅,

我的信仰并不坚定,我也并不能真的得救。

我不满足,返回找你,可你已脱离

政府支持的教会,去了河北的民间教会。

但我觉得并未失去你,你一直在我身边

只不过这一次你变成了基督教的神父

你还是那样微笑对我,希望我开始新的生命

在什刹海的儿童游泳池为我施洗……

 

之后,我又目睹你为众人施洗

从1997年到2002年,至少有2400人之多

1997年在北海,1998年在朝阳国棉三厂的游泳池

之后几年在郊区门头沟一个叫做野山坡的河边

总之,要有水。几百人在河边排成长长的队伍,

从上午十点到一点多才结束,那时

队伍中有谁会抬头看耀斑喷发的太阳?

而你却始终微笑,甚至对迫害者也并不怨怼

从1958年到1979年,你坐牢21年零8个月

之后你的家成了北京第一个家庭教会

你笃信:“上帝的归上帝,西泽的归西泽”。

你显然很早就认识魔鬼,在1958年

他们一定将魔鬼和你关在了一起,你起床

魔鬼也起床,你吃饭,魔鬼也吃饭

你就寝,魔鬼也就寝。当你读书,魔鬼

就坐在桌子对面:他是否会向你做鬼脸?

当你祈祷,魔鬼可会忍不住发笑?

当你思考,魔鬼可会皱起眉头假装思考?

你对魔鬼如此熟稔,不啻于一位好友

你是否也会向魔鬼微笑,软化他的意志?

可是我太年轻,也缺乏经验与魔鬼周旋

被魔鬼追赶,可回头,长洲岛空无一人。

 

Bedenkt:der Teufel der ist alt,

So werdet alt,ihn zu verstehen!

让魔鬼回魔鬼的家,你回你的家

从此魔鬼也只能在你的家门口徘徊

 

魔鬼已混入街头的人群,犹如一位县城少年失学后

如果不是很早当了一名服务员,就是当了小混混

 

我对凸透镜着了迷。物理老师将凸透镜

放在我手中,仿佛为了考验我的耐心

仿佛他给我的是智慧(县城什么都缺)

从此,阴雨天让我发愁。我照射事物

高举着凸透镜,如木偶,我的手臂

不知疲倦,直到火柴燃烧,苍蝇飞走

有一次它甚至帮我注意到了县城教堂的十字架

我看到魔鬼在空中追赶神父,眼看就要追上

突然放开神父,扭头奔向我来,我吓了一跳

神父,你可来此传教,注意到街头的这个小孩?

 

魔鬼已混入街头的人群,我站在十字路口

人群匆匆而过,可有谁想要做浮士德?

广场上,鸽子啄食魔鬼撒下的谷粒,发出咕咕声

如此温柔的鸽子,犹如台风过境时台风眼的平静

让我感到后悔,为在这个城市浪费的时光

我没有入迷地读《爱经》,维吉尔和印度

(不是那个印度仔)而仍然被魔鬼追赶。

我快没有了时间,没有时间结婚生子

更遑论求爱!香港,你也变得晦涩难解

唯一的好消息来自沙田车公庙,乡议局

为你求得的上签。签文曰:“丹凤飞舞去朝阳,

大展翔毛彩色香。来仪偏向仁者宅,

修福自然启祯祥。”解曰:“凡事大吉。”

为最近的骚乱画上句号。本来宏大的主题

业已消失,让我们沉浸在警民冲突

细节的悲痛里,还有什么可说?

我们变得越来越近视,

趴在打开的书页里

犹如一只苍蝇。

 

在香港,在帝国边缘,我做了五年的旁观者

另一个帝国爬过,将语言的口涎涂抹在风景

我不断返回,深入帝国内部隐形的战争

我害怕回到上海,但更害怕回到北京

我应该回到故乡,虽然故乡也无法安慰我

在自己的祖国,为何我感到我是一个异乡人?

在自己的祖国,为何我感到我是一个二等公民?

 

多少人想要成为苏格拉斯,留下遗言

通过演讲、电视认罪和激烈的法庭陈词。

——将全国人民当成了柏拉图?

由此,我们又产生了多少苏格拉底。

 

我亲爱的朋友,请你提防你学生的父亲。

他会控告你毒害青年

而你的学生,会陷入反抗他的父亲的困境。

 

你,热衷于对弱者进行法律援助,却无人援助你。

 

正义感让我不胜重负,让我衰落,最终死亡。

 

我亲爱的朋友,你可想到苏格拉底的温柔?

 

你告诉我,没有行动,就只能听任迫害妄想症在人民中间流行。

 

但是要练就行动的本领,我们不是要第二次革命。

 

也许,这只是我们幼稚的原因

我们的现实主义,既不及一个官员,也不及一个商人

所以我们成了无人在意的学者

 

我亲爱的律师朋友,虽然你还在为商人奔走,

你抗议官员被双规违法,

我不知道是祖国还是我更需要你的辩护?

 

Jude the obscure

进了大学又如何?

我不过是要点亮十一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一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二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三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四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五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六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七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八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九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十支蜡烛,

我要点亮第十一支蜡烛,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点亮一支蜡烛

另一个版本,我点亮了第一支蜡烛

接着就消失了。它难道

是某位作者美好的幻想?

假如我根本未点亮,

他又如何能够目睹?

 

那只是一个冲动,我们停留为一个冲动

一个美好的、难堪的、被压抑的冲动

 

其实一支蜡烛已经足够,

我愿意擎着第一支蜡烛

(从池塘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雾气弥漫,那烛火多么容易熄灭

甚至有水滴滴下)

从祖国的东方走到祖国的西方

从祖国的北方走到祖国的南方

但怎么能够?

当红色的烛光在海水里摇曳

我的尸体的影子下沉

我愿意一口饮尽全部的海水

我的嘴巴,噙着红色的蜡烛

 

一代人背叛了自己

然而这有什么稀奇?

每一代人都背叛了自己

背叛了忠诚的下一代人

我出生于1975年,然而

我多么希望

我出生在1976年

一个神秘的年份,

到现在注定难以理解。

我的九〇后女友让我提高幽默的水平

如果我变得像性爱一般幽默,她就会拯救我

再不用神父操心。我知道,幽默多么可贵

谁又不是父母在一起幽默的后果?

如果我们幽默,是否会扼杀一〇后的理想主义?

我看着幽默的孩子不动声色地用指头摁死虫子

 

我心光明,夫复何言。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

并将唤起新也。子静来南康,熹请说书,

却说得这义利分明,是说得好。说得来痛快,

至有流涕者。何不隐藏起真正的自我

成为著名教授和非著名党员?何不成为普通人?

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我恐惧,我要喝点白酒。

 

尾声——

 

我害怕回到上海,回到教师招待所

我会被领钥匙的管理员再次驱逐

当我听到他的钥匙响,就一阵神经紧张

我从宜家订的一个小衣柜

不允许搬进宿舍

“为什么?”

“因为规定。”

 

“安安静静地死去还是反击还是偷生?”

也许只有反抗

我才能肯定上海的繁华?

每一个城市总有一个区,破落得像县城

 

大海飘来了梅花

 

而香港,为何在我的相机中显现出土著风格?

最终,它是否能够避免回到野蛮?

就如让我逃离上海的冬季

深深感到温暖的曼谷的忧郁?

就如一种独特风味的东南亚

我们贪便宜旅游而又不认为那是真正的外国

魔鬼已混入街头的人群,犹如一位县城少年失学后

如果不是很早当了一名服务员,就是当了小混混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喧哗,

一只海豚搁浅在海滩,

家庭妇女带着刚放学的小女孩去运水

洒在海豚的眼睛里

直到它流出眼泪,可谁又知道

在海豚的肚子里藏着一颗炸弹

它流出鄙夷的眼泪,可卑微的人类又让它感动

 

2016


作者王东东,1983年生于河南杞县,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河南师范大学,并任该校华语诗歌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作品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大典》《北大百年新诗》等。出版诗集有《世纪》《空椅子》《云》。《1940年代的诗歌与民主》获2014年北京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台湾第四届人文社科思源奖文学类首奖。

题图Despair,Edvard Mun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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