纣王与空白之间的战争 | 康赫
似是故人来
-《今天》129期-
编者言
二十多年前，《今天》在海外重生，一时俊杰云集，内地很多新锐的青年作家纷纷投稿支持。这些作家后来都成为不同领域独当一面的砥柱，或者是神隐的传奇，近况惹人猜度。恰好编者最近收到当年在《今天》分别以诗歌、小说和评论登场最为耀目的青年作家唐丹鸿、康赫、颜峻等的近作，却分别是访谈、戏剧与散文，里面的偏移非常有趣，故组此辑故人新声，以飨读者。
廖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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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赫
人物
小鬼 讲解员
纣王 商王
妲己 王后
箕子 纣王同父异母兄（史传为纣王叔）
比干 纣王叔
武庚 纣王之子
西伯 周文王
伯邑考 西伯长子
太子发 西伯次子
周公旦 西伯四子
姜太公 周大臣
散宜生 周大臣
商容 商大臣
祖伊 商大臣
恶来 纣王扈从
黑乔 犬戎王子
鬼侯 商诸侯
大巫师
铜匠
酒师
少师彊 乐师
奚密 商车正官
虞君
芮君
伯夷 孤竹国王储
叔齐 孤竹国王子
农夫
楔子
小鬼 啊呀，他再也伤害不到咱们了，因为他死了。无论他生前多么叫人惧怕，他也顶多只能借这戏台还魂，来跟咱们会面。他成了一个角色，不再是一个人。（连说带唱）舞台上的事，你就放心大胆去看。尽管难免会受感动，却千万不要把它当真。有人开膛剖肚，有人剜鼻挖眼，有人五马分尸，有人被剁成了肉泥，可永远不会有人真的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走上台来，扔到你们座位上去吓唬你们。噢，我们是来看戏的，噢，我们是最安全的。可是为什么，那个被我们称为暴君的纣王从来没有出现在戏台上，也从来没有人写过一出关于他的戏？难道真有这么一个恶魔，即便现身戏台也足以引发惊慌，就算我们三千年前就砍了他的头。要不就是他太荒唐太没有分寸，哪怕仅仅作为一个角色，也会造成混乱，坏了表演的趣味。而咱们，遵照孔老二的教诲，都是喜欢秩序的人。这是一个传统。咱们的传统。啊呀，我说了咱们，我说了传统，我说了咱们的传统。看来咱们是存在的，传统是存在的，咱们的传统也是存在的。说起咱们的传统，我怎么就闻到一股异臭？是秦始皇的死尸在咸鱼堆里腐烂吗？噢，腐烂的身体出卖不朽的品性，而只有臭才能掩盖臭。可这会儿，哪里又飘来一阵肉香？看来肉原本可以照亮肉。（景亮）
第一场
酒池肉林外
小鬼 这是我们的大巫师，老天爷的大管家，替主人掌管着世上一切问题的答案。打先祖成汤起，商王要出行，先问他，商王要打猎，先问他，商王要嫁妹妹，先问他，商王要征伐诸侯方国，先问他，商王要祭祀上帝先祖，先问他。向老天爷要答案，就得供献血和肉和酒。待老天爷闻过一遍，大巫师随便吃随便喝。所以，天下巫师皆酒鬼。可这会儿风头变了。纣王出行，不问他了，纣王打猎，不问他了，纣王嫁妹妹，不问他了，纣王征伐诸侯方国，不问他了。至于祭祀上帝先祖，宗庙太远祭坛太高，纣王嫌麻烦，早就不做了。总之，纣王没空问问题，更没心思听答案。从天白到黑夜，纣王的身属于苏妲己和酒，从黑夜到白天，纣王的心属于酒和苏妲己。于是，喝大酒，倒大街，做大梦，日大逼，很快便成了朝歌的新风尚。可不是嘛，与其向巫师求卦问卜，不如喝上两觚自作主张。我们的大巫师失业了，吃肉喝酒也便成了问题。不吃肉可以忍，不喝酒可不行，因为酒乃是酒鬼的唯一真理。（小鬼夺过男孩的陀螺鞭打俩孩子。孩子逃走。小鬼拿陀螺鞭打大巫师。大巫师呕吐，打呼噜）打是打不醒的，得往他嘴里倒点真理进去才管用。（小鬼提起瓿往巫师嘴里倒，空了，将瓿扔地上。一辆独马挽车忽东忽西，拉着一只巨大的青铜酒器上。车夫边驾车边喝酒，看上去已经睡着。铜匠和酒师摇摇晃晃在一边走）既然真理来了，我就先下了。（下）
第三场
酒池肉林
纣王 若是不必为你的身体担忧，你咳嗽的时候真是太美了。每当你因咳嗽满脸通红，身体轻轻颤动，就像桃花在风中摇摆，散发出缕缕芬芳，比这香醇的美酒，更令我沉醉。
妲己
纣王 嗯，满朝文武都说你是一只千年狐狸。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说法。我真想见识一下，从这琥珀一般的身体里，如何长出一个毛茸茸的尾巴来。
妲己
纣王 （轻抚妲己）多么优美的线条，划出了我全部疆域的边界，拥有了它我就拥有了一切。我不会傻到丢下它，去接近那些面目可憎的人。
妲己
纣王 说说你的决定吧，看看是不是大臣们的那些絮叨刺激到你了。
妲己
纣王 看来酒还真是一样好东西，能让柔弱的女人即刻就爱上铁剑。我们殷人有过不少喜欢带兵打仗的王后，但是以你的体质，恐怕经受不起征战之苦。
妲己
纣王 王宫、鹿台和这里，所有东西所有人，你可以随意驱使随意享用。趁我不在，你可以尽情享受一段无拘无束的逍遥时光。
妲己
纣王 就算你终日守在我身边，这种攀亲联姻的事情也免不了会发生。我们殷人一向通过征战获取财富和荣耀，但有时候也会接受诸侯方国的联姻请求。除了促成各取所需的交易，它与进贡一样意味着臣服。
妲己
纣王 你不必担心衰老，我们都会在变得太老以前就死去。
妲己
纣王 南面的人方是极难征服的一族。他们出尔反尔，不拼到走投无路决不肯缴械投降。与不堪一击的羌人相比，我更喜欢跟人方打仗。这次，我打算将他们彻底击倒。不过对你来说，这事太过危险。
妲己
纣王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要像妇好那样征战沙场，我马上让人教你马术和剑术，免得你到了战场，不是被人杀死，而是从马背上摔死，或是不小心为自己的刀剑所伤。
妲己
纣王 这事多么新鲜，我居然毫不知情。
妲己
纣王 我也想把自己绑在树上，领教一下你的剑术。
妲己
纣王 你又咳嗽了。
妲己
纣王 若是世上有药能治好你的病，我一定为你办到。
妲己
纣王 什么药方？
妲己
纣王 那么多人自称是圣人。看来真正的圣人，先得是一个傻瓜。
妲己
纣王 若不是你一再坚持，我不会去造这古怪的刑具。我喜欢一剑将人杀死，讨厌这样没完没了把人折磨。
妲己
纣王 人人都长一个舌头，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妲己
纣王 我们的比干王叔总是那么紧张，哪怕把整个世界都塞进他怀里，他的眉头也决不会因此舒展。
妲己
纣王 父王临时死之前，将我托付给了比干王叔。他一手将我带大，自然就视如己出。对这样的人，我们需要有一些耐心。
妲己
纣王 嗯，比干王叔一向有勇有智，很会打仗。虽说如今年事已高，那些弱不禁风的羌人毕竟不是他的对手。
妲己
纣王 你要把他征战两年所得的奴隶拿来挥霍，哈，他会急的。
妲己
纣王 嗯，我到时候还他三千人方战俘就是了，三千力强体壮的真正斗士。他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好买卖。
小鬼 （在舞台一侧大声地）商容来了。（商容上）
纣王 商容，他还活在人世吗？无趣的人总是能够长命百岁，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他们也一定要磨磨蹭蹭再活上几年。啊商容，你就自己进来了？
商容
纣王 外头林子里有不少野兽，向来只认血腥与肉臊，可不识什么金牌银牌。
商容
纣王 你的进言我听过很多了，说来说去就那几句。你还是把那块金牌还给我吧商容，免得你一把老骨头了，还去塞那些野兽的牙缝。
商容
纣王 唔，你一向口齿不清，但还算识得大体。
商容
纣王 你问吧，千万不要没完没了。
商容
纣王 那是一件叫人赏心悦目的东西。
商容
纣王 确实如此，所以赶紧带着你的仆人和你积攒多年的财宝回老家去吧。
商容
纣王 你执意如此，就请长话短说。
商容
纣王 听着是个不错的消息。
商容
纣王 这不是什么秘密。
商容
纣王 这是个不错的比方。可惜从周人身上我只看到羊羔的羸弱，闻不到半点豺狼的血气。
商容
纣王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商容
纣王 那我们就慢慢等吧，直到这只羔羊有一天张开血口，向我们露出豺狼的獠牙。
商容
纣王 我要暂时放周人一马，先给人方致命一击。
商容
纣王 由他们去祭祀我们的神祇和先祖吧，省得我再费心思，另行繁琐的祭礼。
商容
纣王 天下，王座，人心，这是三样东西。前面两样是可见的，后面那样是不可测的。借玩不可测的人心来玩可见的王座与天下，是一个古老的游戏，花样繁多但了无新意。
商容
妲己
商容
纣王 商容，你闭嘴吧。这个世界有无数的秘密，你想看到的并不是我想看到的。
商容
妲己
商容
妲己
商容
妲己
商容
纣王 商容，你真的不愿回家过安宁的日子，想要现在就死在这里吗？
商容
纣王 那好。（一剑劈死商容，侍卫将尸体拖下）
妲己
箕子
喜妹
妲己
纣王 我讲究风度和礼节的哥哥，你一向都认为这池苑是不洁之地。是不是你在自己的梦想里沉溺得太深，一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箕子
纣王 既然都来了，那就不妨跟我一起喝点酒吃点肉，滋补一下你虚弱的身体和精神吧。
箕子
纣王 喜欢胡思乱想的兄长，你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告诉我你最近又有什么新的发现。
箕子
纣王 火的天命是燃烧，雷电的天命是击打，血肉之躯的天命，是抢在衰败腐朽的脚步之前尽情消耗，成为泥土。若是一切都要依从上天不可动摇的意志，若是我确实对应着天空中的哪一个星星，它致命的轨道岂非不可逆转？那就请上天降下它全部的威严将我击成碎片，在刺目的光焰中飞向命运虚无的极限。可我怀疑那神秘的力量，那掌握了人间法则的盖天巨手，不过是软弱的人为自己设置的一个幻象。在它下方，他们建起世俗秩序挡住欲望狂暴的面容。他们害怕的不是那神秘力量，而自己的真相。破坏，破坏，这迷人的强光，不可抵挡的诱惑。所有被决定了的，需要用破坏去再尝试一遍。
箕子
妲己
纣王 我有多少年没有行祭祀了？
箕子
纣王 我很快就会让你们所有人都感到满意。不过现在，我要和妲己打扮成周人的模样，去城里找些乐子。（吹口哨，车正官奚密牵两马挽车上）
妲己
纣王 过两天我要自驾新车，带你去林子深处打猎。（三人均下）
第四场
王都一酒馆前
纣王 回来！（恶来站住）
黑乔
纣王 是嘛，如此说来我只能是那个“只有”了。
恶来
妲己
纣王 这个恶棍刚才挡了我两剑，不简单。
妲己
纣王 你俩跟我去王宫。
恶来 （四人下）
过渡场
小鬼 （指挂图讲解炮烙之刑。挂图收起）我们的历史是由孔子本人和孔子二世孟子，孔子三世董仲舒，孔子四世朱熹，孔子五世六世若干世一起书写的。孔子关于等级和秩序学说的灵感来自中国第一任天子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创制的周礼。武王灭纣后把周公旦分封到曲阜成立鲁国，周公旦派儿子去当鲁国国君，自己留在武王儿子成王身边治理江山。后来，同为曲阜人的孔子自称是周公的传人，其实他是殷人的后代。在刘邦立汉之前，孔子并没有现在这么得宠。刘邦讨厌孔子，每次在路上遇到头戴儒生帽的人，都要狠狠抽他们耳光，再叫随从摘下他们的儒生帽，亲自在里面撒一泡尿才算解气。不过他预见到他们刘家有一天需要孔老二那套东西，终究还是在死之前拜祭了一次孔子。帝位传到武帝，刘家遇上外姓入侵权力核心的麻烦，武帝就采纳了孔子三世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还割掉了罔顾龙颜震怒执意为李陵说话的司马迁的鸡巴。司马迁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看到了表演，表演的法则是周礼，要演绎的是春秋大义，主要演员是热爱权力和战争的王公贵族。司马迁没有说这是中国式伪善的起源。他对孔老二和汉武帝笔下留情，对纣王就没有那么客气，尽管对于古人来说，炮烙只是一种稀松平常的刑罚，并不比说几句话就割人鸡巴更为残忍。在司马迁他描绘的炮烙里，我们还是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周人的味道。
第六场
殷宗庙
小鬼 （以一帧帧图像演示）比干祖父也即纣王的曾祖父武乙认为自己可以打败天帝。他往稻草人里塞进一颗猪心，并称其为“天神”。他令随从与“天神”搏斗，将“天神”打败，然后掏出里面的猪心生吞下肚。他又做了一只大皮囊，装满猪血悬于树下，再拿箭射它。他称之为“射天”，每回都是“天神”七窍流血而死。于是天神震怒，在武乙狩猎之际化作一头白色犀牛，将他引到洛水与渭水之间。就在武乙帝举箭欲射之际，犀牛消失，天庭降下一道闪电，将他劈成两半烧成焦炭。纣王辛自小能言善辩、机敏过人，且力大无比。辛父帝乙早死，比干力排众议，让辛而不是让长子微子启次子箕子继承帝位，指望他像先祖盘庚那样，以其刚烈与冷酷整治王国纲纪，与诸侯方国重修法度，复兴殷道。他没料到帝辛变成了比武乙还要古怪的暴君。
比干
恶来
纣王 王叔约我在宗庙见面，不知有何训导。
比干
纣王 虽说我很少正儿八经祭祀列位先王，却经常在黄昏时分，由着莫名的冲动独自漫步到这里。
比干
纣王 王叔说得极是。不过，谈论对于将来的忧虑是件消耗心力的事情，王叔要是愿意坐下来说话，也许能让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
比干
纣王 辛对王叔一向心怀敬意。
比干
纣王 放了他。
比干
纣王 这些农夫的后人，唾面自干的卑贱种姓，我要给它们机会。
比干
纣王 虽说类似的责难我从别人那里听过一遍又一遍，今天由王叔亲口说出，听起来仍是格外的威严有力。
比干
纣王 我确实本该抽空修理一下身边这些老朽失灵的部件，恢复它们各自的功能，让它们发挥与自己角色相宜的能量。只是我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既然它们碍手碍脚又无可救药，不如趁早将它们舍弃，或直接毁掉。
比干
纣王 王叔说得有些过于严重。
比干
纣王 我造炮烙是要教训毁谤者和叛逆者。
比干
纣王 在将无赖之徒赶尽杀绝之前，我们最好先将它保留一阵子。
比干
恶来 正是在下。
比干
恶来
纣王 我有恶人告诉我什么是恶，我有美人告诉我什么是美，这就已经足够。我不听麻木的人奏乐，不跟无趣的人说话，不许口齿不清的人进言，禁止昏聩糊涂的人给我添乱。
比干
纣王 王叔年事已高，应该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过，既然连王叔也认为老天爷不下雨是因为我近年不行祭祀的缘故，那我现在就在此向列位先王保证，我会尽快向你们行一次最隆重的祭礼。
比干
纣王 我决定请大巫师帮我做一场人牲祭典。
比干
纣王 望王叔慷慨解囊，借我从羌方带回的三千战俘。
比干
纣王 祭杀的活人越多就越灵验。就让诸神和列代先王一次享用个够吧，好为我们痛下大雨。
比干
纣王 我多年未行祭礼，要是也像成汤王那样割几根头发装装样子，恐怕反倒会惹怒上天先祖。王叔从羌方精挑细选带回三千战俘颇为不易，但羌人是周人近亲，只是比周人更加懦弱卑贱。等我征服人方，一定双倍返还王叔更为优质的奴隶。
比干
纣王 辛并不知情。王叔有权自行其是。
比干
纣王 不会。王叔应该知道，自从我停了祭祀，不再有人牲需求，也就没有再要求他们进贡奴隶了。
比干
纣王 王叔请讲。
比干
纣王 是如此。
比干
纣王 是如此。周人杀的主要是他们的近亲羌人，我这样安排也阻止了周人与羌人重新联合，在西边给我们制造麻烦。
比干
纣王 我明白了王叔的用意。
比干
纣王 王叔过虑了。在王叔回朝歌之前，我已打算出征人方。我们只需偶尔讨伐一些不听话的方国以威慑四方，并不需要为保持战力而不断发动战争。我们远没到需要忌惮任何一方来挑衅我殷商王权的这一天。
比干
纣王 多谢王叔。（与恶来下）
第九场
朝歌南郊鹿台
纣王 最强壮的羌人战俘也就这个样子。
妲己
黑乔 我也是这么想。
恶来
纣王 让他上来。（奚密驾两马挽车上）
奚密
纣王 打仗呢？
奚密
恶来
纣王 他来做什么？
恶来
纣王 姬昌已经离开羑里了吗？
恶来
纣王 嗯，他还说我会死在甲子之年。他儿子带来了什么？
恶来
纣王 你都收下了？
恶来
纣王 没有别的了吗？
恶来
纣王 你都收下了？
恶来
纣王 没有别的了吗？
恶来
纣王 你都收下了吗？
恶来
纣王 没有别的了吗？
恶来
纣王 那一定是你喜欢的珠宝了。你都收下了吗？
恶来
纣王 嗯，为什么不放在鹿台？
恶来
纣王 这车如何？
妲己
纣王 恶来，你去看一下猎场，哪里犀牛最多。妲己王后欢喜围猎大犀牛。不过你先去带姬昌的大儿子来见我吧。（恶来、奚密下）就像那些不会死的乌龟，他们躲在角落里一刻不停地无声诅咒，老了死了老了死了老了死了。你若拿它们来垫床脚，它们会一直活到替你送终的那一天。我的先祖竟然相信，从这种卑贱的动物身上能读出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可姬昌这个长子的勇气又是从哪里来的，甘愿将王储的位置留在西岐，独自来朝歌送死？（伯邑考上，数步一跪拜）坏血必定繁衍坏血，一个人不可能超越一个种族的习性。（伯邑考跪地不起）那边趴在地上的人是谁？
伯邑考
纣王 这是你们周人发明的新礼仪吗？
伯邑考
纣王 伯邑考，你起来吧，不要用你的膝盖弄脏我的石阶。
伯邑考
纣王 我妹妹她在西岐过得可好？
伯邑考
纣王 太姒虽非我胞妹，但若不是那时我年岁太小，我会阻止这门亲事。听说你是要来接你父亲回西岐。
伯邑考
纣王 你不必为一个能推演将来的人担忧，还是多为自己眼前着想吧。
伯邑考
纣王 这些以怨恨为食的人，惯以用一种病疼喂养另一种病痛，世上也因他们而滋生一种叫做怜悯之心的病魔。姬昌的儿子伯邑考，尽管你和你父亲一样假模假事，却没有他的凶狠奸诈。正因如此，我对他多少还能容忍，对你的忠厚面孔却只有满心厌恶。不要趴在地上了，趁我还没有将你斩成两段，赶紧滚回西岐去吧。
伯邑考
纣王 这岂非执意要让我看到：即便最卑贱腐败的种姓，也会偶尔结出一个干净的果实。一句戏言正在变得像一个诅咒，让这乏味的世界有可能增添一份稀少的乐趣。那就把这局势推向尽头吧，看看姬昌的预言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来应验，他又将如何用他的善来表演他的恶。姬昌儿子伯邑考，我答应你的请求，也一定会让你可怜的父亲亲口品尝你这颗孝子之心。
伯邑考
黑乔
纣王 （拿起黄铜斧铖。）现在，你拿起剑来。（恶来将黑乔的剑递给伯邑考）
伯邑考
恶来
纣王 带进来。（恶来下）
伯邑考
纣王 人的勇气只能来自天生的胆魄而非后天的迂腐。拿起剑来，你若胜了我，你和你的父亲都可以获得自由。
伯邑考
纣王 （从地上挑剑给伯邑考）对于罪，我另有界定。（伯邑考迟疑中挡了纣王一剑，踉跄后退。恶来领西伯上）
西伯
伯邑考
纣王 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机会。
西伯
伯邑考
西伯
伯邑考
纣王 机会走了。
西伯
纣王 这位年轻人是个不错的武士，看上去你好像认识。
西伯
纣王 他是你们邻国的一位王子。
西伯
纣王 姬昌，你是否还确信，你将很快重获自由，而我还是会死在甲子之年？
西伯
纣王 我打算成全你的预言。
西伯
纣王 你和召方的崇侯虎都是野心家，崇侯虎不如你伪善但比你狡诈。我刚才拿这把黄铜斧铖杀的便是崇侯虎长子。召方近年多次进犯殷界，这算是给他们一点教训。这把斧铖传自成汤大帝，代表了我大殷商的至尊权威。现在，我命你执此权杖平定召方崇侯虎，并为我永世镇守西疆。我要腾出手来去征服人方。
西伯
纣王 我要你表达诚意。
西伯
纣王 这是拿刚杀死的崇侯虎长子的心做的汤羹。好好享用这人间的美味，不仅平息你胸中多年的怨恨，也表明你为我讨伐崇侯虎的决心。
西伯
纣王 再离奇的谜底也只是“可能”的一种面目。西伯姬昌，现在你自由了。
过渡场
纣王 它已经中了五箭，快跑不动了。
黑乔
恶来
妲己
奚密
妲己
恶来
奚密
马匹受惊，马车倾侧、车轴断裂的声响。影子戏结束。小鬼上，讲解一组有关这次翻车事件的图，和一幅刻有甲骨文的牛胛骨图。
小鬼 犀牛突然掉头，纣王的马受了惊吓。恶来避之不及，一头撞上纣王的马车。看看这块牛肩胛骨上面写这个“車”字，中间这一竖是断开的，专家就此推断他们当时坐的两辆马车的车轴给撞断了。实情情况也确是如此。恶来和妲己摔出车外。恶来断了一条腿，成了一个瘸子。妲己受了很大的惊吓。虽说只是脸部擦伤，但她担心自己会破相，一直卧床休养。至于车正官奚密，纣王嫌他造的车不够结实，要杀他。他一定是早就替自己造好了逃命用的快车，连夜出城，没人追得上他。
第十四场
商大殿后
恶来
妲己
恶来
妲己
恶来
妲己
恶来
妲己 （纣王上）
纣王 王后，喜妹说你胸口又疼得厉害。
妲己
纣王 不是小事。（轻抚妲己脊背与胸口）好些吗？（妲己咳嗽）恶来，滚。
恶来
妲己
恶来
纣王 滚。（恶来下）
妲己
纣王 这事很快就能办妥，你不要为此操心。（敲第一遍鼓）
妲己
纣王 征服他国是为获取财富，可也是必须争胜的游戏。人方俯首称臣不到一年，又出尔反尔犯我边界。无论如何，这次我要彻底将其毁灭。
妲己
纣王 你不如就在王宫里玩玩杀人游戏。
妲己
纣王 像妇好王后那样驰骋疆场自然让男人也肃然起敬，可相比而言，你现在的样子反倒叫我更加爱怜。
妲己
纣王 我还没有见过。就让那些烟云从我们眼前飘过去吧，王后不要再为此烦恼了。我知道如何打发那些女人。
妲己
纣王 替她担心？
妲己
纣王 我会让恶来护送有莘氏公主时带足卫兵。比干王叔应当明白，我对他一再忍让，只因他对我有养育之恩，且年事已高。（大殿第二遍敲鼓，妲己抚胸口）怎么了？
妲己
纣王 噢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治你心病的灵丹妙药？
妲己
纣王 至少我不是。
妲己
纣王 或许碰巧有哪位诸侯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趁他们都聚集在王都，一会儿我就去问一问。
妲己
纣王 要真有玲珑心，不论长在谁身上，我都取了给你。（击鼓声，恶来上）
恶来
纣王 恶来，你说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圣人？
恶来
纣王 嗯，圣人喜欢掏心窝子。所以，若真找到圣人，这玲珑心是可以掏来用的。恶来，你说如何才能找到圣人？
恶来
纣王 西伯倒是一向有圣人的好名声。
恶来
纣王 他连自己儿子的肉汤都认不出来，叫我怎么相信他能算出圣人在何方？
恶来
纣王 好吧，那我们就再去见识一下西伯那套古怪的推算术吧。你带上我的卫兵去接有莘氏公主，以防路上有个什么意外。（三人下）
第十六场
商大殿
纣王 今天的鼓乐格外响亮。我的鼓手和乐手想必是受到了额外的赏赐，才肯如此卖力。那位趴在地上的白头人，看着像是我的一位老熟人，为何不抬起头来？
西伯
纣王 原来是西伯姬昌。你家可真是一群怪物，一个个都喜欢这么说话这么趴着。
西伯
纣王 自从你上次离开王都，两年内便把最富庶的几个近邻都一一征服，收获一定不小。
西伯
散宜生
恶来
纣王 恶来，替我收下西伯的美意。西伯姬昌，你杀崇侯虎，除了收获肥田，也解了自己心头大恨吧。
西伯
纣王 鬼侯和鄂侯各送来十万将士。同为三公，你西伯出的礼最重。好吧，说说你有什么要求吧。
西伯
纣王 说吧。
西伯
纣王 我连今世的美名都不想要，你居然认为我会在意自己死后的美名。
西伯
纣王 不祥之物。我差点忘了你一向喜欢扮演预言者。好吧，我答应你废除炮烙之刑，还有别的请求吗？
西伯
纣王 说吧。
西伯
纣王 你们不是早就在私下里修商人典吗？这差不多都已是你们周人的习俗了。
西伯
纣王 看来你真正想要的，是我当着列位诸侯国君之面，正式授你以祭祀权。嗯，除了祭祀权，你还想要什么？
西伯
纣王 说吧。
西伯
大巫师 去西岐讲学？不去。只要嘴唇还没有沾到酒，酒鬼就能坚守做人的原则。
纣王 那么你还想要关于天意和命运的解释权？
西伯
纣王 自从你为我送来了妲己王后，乌龟和老天爷就不再讨我喜欢，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
大巫师
西伯
纣王 我不在乎你们想要在后人的记忆里装些什么东西。我只是给了你一些我自己不想要的东西。
西伯
纣王 是一个女人吧。
西伯
纣王 我很快便能知道，你说的是否属实。（恶来上。比干手提有莘氏公主脑袋上）
大巫师
恶来
比干
箕子
纣王 （捡起莘氏公主脑袋）多么不可思议，这离开了躯干的脸，仍是如此美艳。这漆黑的眼珠，还残留着宝石的光泽，没有完全熄灭，似乎正在观看世人的表演。这苍白的嘴唇沾了一丝血迹，却依然柔软，仿佛随时都会重新呼吸，吐出芬芳。不，这眼再不能摄入一个人影，这嘴也再不会发出一个音来。唔，恶来，去把它清洗一下，找块干净的地方埋了（将头颅递给恶来）
恶来
纣王 先别急着下。
恶来
比干
纣王 看来殷人和周人还真不是一个族类。周人喜欢一上来就趴倒在地，我们殷人却惯于横冲直撞不请自到；哪怕亲人相见，不但不给问候，还要把一颗美人头扔到你跟前来。王叔可好？
比干
纣王 请王叔多一点耐心。自由奔跑能让猎物变得肥美可口。
比干
纣王 敬爱的王叔，哪怕天下所有人都睡着了，您也依然能保持清醒，维护一个国家的荣誉永不厌倦。正如百姓称呼王叔的那样，您是一位圣人。
比干
纣王 （挡比干剑）王叔的声音听着有些生硬，就像有人在我耳朵里塞进一把干草，还要立刻把它点着。我想王叔或许得了什么热病，需要放出一些坏血，才能获得平衡。恶来，你说比干王叔像不像圣人。
恶来
纣王 西伯姬昌，你立刻算一卦，比干王叔是否是一位圣人。
大巫师
西伯 （掐指算卦）微臣之前已算过多次，比干王叔确实是一位圣人。
纣王 比干王叔可有治妲己王后心病的玲珑心？
西伯
纣王 王叔一向都能把握大局主持公道，（剑指比干心窝）请王叔准许我借这颗玲珑心一用。
箕子
大巫师
比干
纣王 正是如此，我敬爱的王叔。我下手会尽量利索，免得王叔为这碗口大小的创痛，失却平素尊贵的风范。
恶来
比干
箕子
纣王 箕子已经疯了，把他关进大牢里去。（下。卫兵抓箕子。箕子挣脱）
箕子
少师彊
大巫师
西伯
过渡场
酒池肉林外
两辆马车由数名士兵护送，从舞台一侧走向另一侧，前面的马车装着酒和酒具，后面的马车，坐着喝醉了的酒匠和铜匠。车队后面跟着一群馋涎欲滴的伤残者。
小鬼 从前朝歌没有几个鬼，除了我。打比干做了剜心鬼，朝歌无处不闹鬼，如今已成了一座鬼城。看，（对空气指点）炮烙鬼，斩头鬼，剥皮鬼，风干鬼，油炸鬼，水煮鬼，打死鬼，吊死鬼，溺死鬼，毒死鬼，日死鬼，闷死鬼，气死鬼，恨死鬼，哭死鬼，饿死鬼，比所有这些鬼加起来还多的，（指尾随车队的伤残者）是酒鬼。万事凋零，除了侍候酒鬼的事业。看看，这两位酒鬼中的酒鬼发了大财，为防穷鬼拦劫，给纣王送酒和酒器都雇佣了专门的卫队。（小鬼下）
第二十场
酒池肉林
纣王与女人们穿薄衣饮酒。两侧铜炉里燃着大火。
妲己
纣王 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要带你一起去南方，那里现在已是我们自己的疆域。骑在马上，坐在车里，或是走在路上，你我不用再为刀剑分神，可以尽情享受南方湿润的空气甘甜的雨水和柔软的东风，让劳累的身体得到应有的修复。
妲己
纣王 衰老是件肮脏的事情，不时想要提醒你它即将到场。适当的休息与修复就是为了拒绝它过早造访。
妲己
纣王 确实如此，我的王后。
妲己
纣王 确实如此，我的王后。
妲己
纣王 确实如此，我的王后。
妲己
纣王 确实如此，我的王后。
妲己
纣王 确实如此，我的王后。
妲己
纣王 我喜欢南方的女人和美景，但我在那里多留了三个月却是另有原因。
妲己
纣王 如你所知，此次南伐，并非因为人方尚有利可图，而是要一劳永逸解除南方之患。但人方不仅很会打仗，而且拒绝投降。打败他们很容易，要全部剿灭他们却很麻烦。所以，我把剩下的清理活交给了离人方最近的鄂侯去处理。
妲己
纣王 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一直希望提升自己在诸侯方国中的地位。
妲己
纣王 是的我的王后，你知道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妲己
纣王 是你，我的王后。
妲己
纣王 确实如此我的王后。在这三个月里，我的士兵在鄂侯辖地得到了及时的享乐和休息。征战多年，他们需要一些放松。无论如何，我的王后，如果这桩亲事让你很不开心，我可以回绝鄂侯。按理，他这两天应该已经带女儿赶到朝歌了。
妲己
纣王 怎么回事？
妲己
纣王 什么时候？
妲己
纣王 黑乔把鄂侯也杀了？
妲己
纣王 杀了鄂侯的女儿算不上太大的事情，让鄂侯跑了却绝不是一件小事情。（祖伊上）
恶来
纣王 祖伊，你也开始这么横冲直撞了。
祖伊
纣王 啊祖伊，你每次从周方回到朝歌，都会带来一些有趣的故事。这次你又准备跟我讲些什么样的故事？
祖伊
纣王 哦，是不是周人又在黄河对岸搞大聚会了？
祖伊
纣王 他们去年就搞过一次。我本以为这下能有个好收成了，结果还没渡河他们又缩回去了。
祖伊
纣王 很好。看来今年才是我们的丰收年。
祖伊
纣王 看你的样子，有很多话想一吐为快，那就说吧。
祖伊
纣王 多么奇怪，你的长篇大论尽管我听不同的人说过一遍又一遍，居然并未像往常那样激起我的怒火，反倒有阵阵快意涌上心头。继续往下说吧，祖伊。
祖伊
纣王 或许你想问的是 殷商还有什么人在意陛下吗。这么说来，你还想告诉我，至少你祖伊是在意的。
祖伊
纣王 我们还有多少人马？
祖伊
纣王 那么说来我还有二十万大军，这已经足够了。
祖伊
纣王 全部基业？就这些吗？
祖伊
纣王 啊这破旧不堪的基业就要挥霍完了，我喜欢这样。
恶来
纣王 来看看你们带来了什么新家伙。
铜匠
酒师
恶来
铜匠
酒师
恶来
铜匠
酒师
恶来
铜匠
酒师
恶来
铜匠
酒师
恶来
纣王 很好。师涓，把你的曲调定得高一些，热烈一些。现在，解除你们身上的一切束缚吧，我们来开怀畅饮，纵情欢闹。（纣王妲己及众人脱净衣衫，饮酒，跳舞，大笑，乱交。祖伊醉酒一般不住摇着脑袋踉跄下。幕落）
第二十二场
牧野
小鬼 “我的主意已定不可改变。你们谁若违抗我的命令，我就杀死谁，谁若阻挠我的行动，我就杀死谁。”愤怒之王盘庚如此威胁那些反对他迁都的贵族和大臣，然后他带殷人渡过黄河，将都城从山东曲阜迁到了殷，今天的河南安阳。殷人就是河南人，但并非时下住在河南的人。盘庚迁都，利于抑制旧贵族势力，提升中央王权，也利于逐鹿中原，扩展商人版图。安阳西边紧挨着太行山，东北边是一块高台地，对面有一片广阔的平原。洹水源于太行，横穿安阳，流向东南。安阳城像是被一只巨大的簸箕守护于正中央。此时的大殷商，西北是羌方，西面是召方，北面是土方，东北是孟方，东南是人方。建都安阳，不仅固若金汤，且视野开阔，进退自如。盘庚迁都安阳之后，殷商迎来了自己的最大一次复兴。又一个多世纪之后，殷商西侧出现了一家被迫从北方豳地迁都至周原也称西岐的新邻居，周人，他们前来投靠殷商，并在不久之后成为殷商的终结者。所谓冤家聚头，这东西两个大冤家聚在了中原。因而，若非盘庚执意迁都，中原将不是中原，更不会是河南，若非盘庚执意迁都，商人也不会遭遇周人。
商方
纣王 太阳已经升起，朝雾还未散尽。这蚁集了兵马与刀剑的旷野，或因很快就要被战争的喧嚣撕破，显得格外洁净安详，就如开场前的戏台，献祭前的祭台。
祖伊
纣王 多么神奇的宁静啊。这些鸟儿快速无声地滑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返回这一头，像是充满了预感。我身后的这些士兵，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深思的神情，似乎他们不是要去战斗，而是在等着一样什么东西出现，像那些飞鸟一样，向我传递着异样的味道。
祖伊
纣王 命运正在一点一点显露自己的面容，却并未改变它一贯的扑朔迷离。无论如何，不管敌人还是我们自己，都在此一览无遗，无所隐藏。我喜欢这片开阔的平地作为我们埋葬周人的最终战场。
祖伊
纣王 我们的兵力足以对敌人实施包围。黑乔，你带你的二十万兵马从右侧进攻。鬼侯，你带你的十万兵马从左侧包抄。我和祖伊从中路直取姬发。
鬼侯
黑乔
纣王 出发吧，鬼侯，带好你自己的人马，不必操心过多。
鬼侯
纣王 你确定你和你的部下还能打仗吗？
黑乔
纣王 那你也赶紧出发吧。
黑乔
祖伊
纣王 他们杀不了敌人，但可以迷惑敌人。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他们妨碍我的攻击行动。祖伊，我唯一可信赖的子姓族长，让你的箭士与我保持距离，一旦我的战车与骑兵靠近敌人，你就下令放箭。我要亲手击杀姬发。
祖伊
纣王 （仗剑上战车，打出一个长长的唿啸）我的猛兽们，你们的猎物就在前方。现在，紧随我的车轮，去划出一片血海。（又打出一个长长的唿啸。众人山呼。纣王与众人下）
祖伊
周方
商方
祖伊
黑乔
祖伊
黑乔
祖伊
黑乔
祖伊
黑乔
纣王 这些追随我征战多年的士兵，从来一旦听见战鼓震动，四肢便充满了力量，眼睛里没有一丝疑惧，只有一团团嗜血的火光。他们迅捷地冲向敌人，就像猛兽扑向弱小的动物，要给它们致命一击。可今天，他们就像是在梦游，不再认识我，也不再认识他们自己。哦不是的，他们是不再认识自己对面的这些敌人。相距再远，是羊是狼也能一眼辨别。和我一样，他们一直以为今天只是过来宰羊，结果却迎来了一大群比豺狼更贪婪的鬣狗。从那时起，我的战士便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旦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便无法相信自己的四肢和手中的刀剑。看，我的军队不仅被这群肮脏的鬣狗疯狂撕咬，去好像还开始了自相残杀。黑乔，你来这里干什么？
黑乔
众人
纣王 鬼侯也倒戈了。我的将士们从一场梦坠向了另一场梦。尽管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他们却再也不会醒来，因为死亡很快就会接上他们的大梦。
众人
纣王 这场面虽说未料到，却也理所应当。目睹了太多人间的习俗，我早已暗暗等着这一天到来。它已经来了。（下）
第二十三场
南郊鹿台
恶来
纣王 演得不错，恶来。
恶来
纣王 它们全都是你的了。你最好收拾得快一些，一会儿它们就不再是我的了。
恶来
纣王 （点火）这炮烙已经毁掉，这大火还能燃起。
恶来
纣王 妲己王后呢？
恶来
纣王 哦，她打算自杀。
恶来 （搬珠宝，妲己上）
妲己
纣王 这把剑坏了，这把刀也坏了，这只箭袋，已经空了，追随我左右的人全都走了。可以收场了，就像跟在烈焰后面升起的一股青烟，很快要在风中飘散。
妲己
纣王 没有人有这样的力量，除非我毫无防备。
妲己
纣王 给我一樽酒。只有酒能替代血，为我补充些许体力，让我的生命稍作停留。（妲己取酒）这命运的线条，我曾经对它多么好奇，想看看它是否真的那么乏味，是否一切都是必然，不允许有任何意外，不接受任何人的挑战。此刻它看上去是多么清晰，因为我正站在它的末端，看到了它的全部。是的，我看见了，但仍然只是可能，而不是那不可能。
妲己
纣王 有些人的生命如同溪水，缓缓流淌又细又长，有些人的生命充满了羊羔的哭声，靠着哀叫保全种族。我的王后，在我的血管里游荡着不安的野兽，只要活着，我就不能平静。这是我从商人先祖那里继承的秘密，这不可改变的秘密，需要我们有一天自甘灭亡。我亲爱的王后，现在我们必须去独自迎接死亡，无论你选择活，或是选择死，都让我们在此分别吧。
妲己
纣王 （站起）我挥霍了你们在人间的家产，现在就让我来挥霍我自己吧。（刎颈后跳入炮烙）
妲己
武王
恶来
武王
恶来
周公旦
武王
恶来
武王
恶来
武王
姜太公
周公旦
武庚
箕子
姜太公
武庚
恶来
武庚
恶来
武庚
箕子
恶来
武庚
周公旦
武庚 （喝酒）呃呃呃呃。呃——
周公旦
箕子
武王
第二十四场
殷墟
小鬼：箕子想要远离自己的故土，请求武王把他分封到朝鲜。几年后，他带着贡品回到了中土。朝觐过周天子，箕子再次来到了昔日的商都朝歌。洹河水依旧流淌不息，两岸光辉的土地已由焦土变成荒地。神圣的宗庙，威严的大殿，曾经堆满了奇珍异宝的鹿台长出了一片片绿油油的青草和麦子。（箕子上，小鬼在远处废墟上舞蹈）
箕子：
小鬼：1899年夏天，北京的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得了疟疾拉肚子。这位太学校长懂一点中医，便自己从菜市口一家药店抓了一副中药。这副药里有一味是龙骨，其实就是龟甲。他发现龙骨上有文字，有点像篆文，便跟药店老板讲定，以后凡遇到上面有字的龙骨全都送到他府上，他会一律高价买下。这些龙骨上的文字便是甲骨文。从那时起，遥远的殷商跟你们发生了实实在在的关系。关于纣王，也有了一些新的说法。你们读的一向都是当年的赢家写就的历史，以后的赢家很乐意继续在上面添枝加叶雪上加霜，因为他们都清楚赢的秘密，必须深藏在黑暗里。而现在，你们终于有机会听到殷人自己发出的声音，在那个声音里，没有纣王，只有帝辛。一个人同时拥有两个名字，一个享有上天的荣耀一个接受你们人间的羞辱，差别如此之大，在你们的历史上也仅此一例。就连你们的司马迁，对此也颇感为难，这位胜利的失败者，最终将它们合而为一，称那个人为帝纣。总之，他曾经是帝，后来失败了，并且万劫不复。赢，胜过一切雄辩的言辞，在真实走出黑暗之前，认同赢永远是一种安全的选择，这一点，连我也懒得反对。武王灭纣，将子姓殷人从朝歌遣散，但并未彻底毁坏他们的宗庙，斩断他们的血脉。纣子武庚试图复国，他没有成功。武王的儿子成王杀了武庚，立另一脉子姓殷人微子启为殷人之后，并分封到宋国。从那以后，在殷人的国土很少再有真正意义上的殷人。在甲骨被发现以前，昔日的安阳已是一片废墟，我们叫它殷墟。现在安阳是一座城市，这座城市的主要经济来源便是碰巧建在殷墟之上的一座钢厂所生产的钢铁，你们保护殷墟的经费正好也来自这个每天都在破坏殷墟的工厂。你们对从那一带来的河南人多少有一些奇怪的恶意，难道你们隐约觉得自己就是周人的后代？要真是那样，为什么你们又把殷人占卜用的甲骨称作龙骨，并且认定将它磨成粉末就可治你们的腹泻呢？无论如何，你们这些看重人间温情的人，可能真的对那些古怪的殷人十分厌倦，或许你们真的只能在昔日的周人那里找到你们想要的那点亲切感。
2005.9.1，初稿
2005.10.15，二稿
2020.11.10，修订
2020.12.8，终稿
北京回龙观龙泽苑
* 此版本参照颜峻数次朗诵表演编辑。
作者：康赫，江萧山沙地人，垦荒者和流浪汉生养的儿子，1993年8月始居住在北京，经数度搬迁，从王府井来到了回龙观，随后从老家接娶了妻子，随后又有了一个儿子，其间换过许多职业，家庭教师，外企中文教员，时尚杂志专栏作家，大学网站主编，演出公司项目策划，地理杂志编辑，日报记者，戏剧导演，美食杂志出版人，影像作家，样态设计师，大学客座教师，当代艺术鞭尸人，影像写作倡导者，由实而虚，直至无业：一位从不写诗的诗人。“北京犹如沙地，是流浪汉们的故乡。”他说。因而他的命和他的父母一样，是垦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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