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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

林菲 晶报 2023-06-06


15年前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他们是志愿者和受助者,随后他们来到深圳,异地复课,成了老师和学生;再后来,重返四川,他们成了“干爹”与“儿子”,直到现在……这是两个男人胜似父子、情比海更深的故事。





“5·12”汶川特大地震映秀震中纪念馆建在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渔子溪村半山坡上,从停车场上去要走一段长长的台阶。朱垚麟小心地将刘继军扶下车,搀着他拾阶而上。


即使已将身体大部分的力量都倚在朱垚麟身上,刘继军依然因为四肢无力,行动显得迟缓笨拙。每踏出一步,刘继军都会因为膝关节弯曲感到针扎般的疼痛。走了十余阶,刘继军已经累得不行,停下脚步喘息。


“我背你吧。”朱垚麟提议。


“不用,我可以慢慢走。”刘继军拒绝。


“还是我背你快点。”朱垚麟不由分说,转身蹲下,向后伸出手示意刘继军靠上来。刘继军不再坚持,慢慢伏到朱垚麟背上。朱垚麟背起刘继军,步伐稳当地加速前行,刘继军则用发软的手尽量搂紧了朱垚麟的脖子。


刘继军很欣慰,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眼神忧郁,爱跟在他屁股后打转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有着宽厚臂膀、善良心灵、男子气概的大人了。而自己已经老去,并且不知何时,也许就会离去。


路上的游客纷纷侧目,在他们看来,这是多么父慈子孝的画面啊。


▲外出时,朱垚麟一直搀扶着刘继军。



大海


5月12日这一天,刘继军觉得很神奇,全天全身都没有发生主动疼痛的现象。他精神难得地好,甚至有一刻觉得自己要好起来了。


刘继军今年46岁,甘肃人,独居成都。2019年下半年,刘继军的右手开始出现刺痛、麻木、发胀,慢慢感觉到无力,当时还以为是鼠标用多了,便辞去工作等着它自然好转。可是到了2022年右手越来越痛,连桶装水都提不起来了,动了手术后不但没好,连左手也开始出现一样的状况。去年底,刘继军在家里走动,只是扭个头或者弯个腰,就会突然摔倒,想站起来,可双脚使不上力,双手也因为疼痛帮不上忙。到了医院,医生欲言又止,说情况复杂,先开点镇痛药,建议他可以去找相关政府部门。于是,今年3月,刘继军到青羊区残疾鉴定中心进行残疾鉴定,诊断为运动神经元病肌无力,四肢功能中度障碍。他拿到了一本写着二级残疾的残疾证。


运动神经元病是一种罕见病,“渐冻症”是最常见的一种类型。刘继军上网查了这个病,如晴天霹雳,明白自己已经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但他又不想将时间和金钱再耗在医院漫长的检查上,听到医生对他生命时限的宣判,仿佛这样还有一丝希望。


刘继军不敢告诉老家年迈的父母,可害怕如果哪一天突然不能说话了,跟孩子们连一声再见都说不了。他至今未组建过家庭,却有一群没有血缘关系,始终记挂的羌族孩子。尤其一个叫朱垚麟的孩子,对他依赖最深。


刘继军和孩子们的故事,要从15年前的5月12日说起。


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汶川发生8.0级特大地震,地动山摇,生离死别。人们也不会忘记,在灾难面前全国上下守望相助的坚强以及绵延不绝的大爱。


这其中,有来自深圳的关怀。2007年,深圳市松禾成长关爱基金会开启“飞越彩虹”公益项目,致力于中国多民族传统音乐文化保护与传承,在汶川阿尔小学组建了第二支飞越彩虹羌族童声合唱团。地震发生后,基金会理事们心急如焚,派出志愿者绕行进入阿尔村,探视孩子们的安危。看到学校受灾严重,基金会决定联动深圳各界爱心力量,把孩子们接到深圳异地复课。在汶川县教育局的支持下,深圳航空有限责任公司无偿提供专机接送,广东省公安边防总队武警七支队空出一幢营房,让84名羌族孩子在深圳度过了3个月安全、平静的学习生活。


而在此之前的刘继军,还是广东中山的一名民警。他大学读的文学专业,心怀文学梦,向往自由,却被困在按部就班的生活里郁郁不得志,经常需要通宵值班的工作让他至今离不开安眠药。看着新闻里播出的受灾画面,刘继军大为震撼,他觉得应该到救援一线去做些什么,也许是冲破现有困境的一个机会。于是,他辞职了,来到四川投身志愿服务。


当年7月,刘继军辗转打听到松禾成长关爱基金会正在当地筹划阿尔小学重建工作,他敲开了基金会执行理事长、飞越彩虹公益项目发起理事罗飞的酒店房门,毛遂自荐。


就这样,刘继军作为基金会的志愿者,来到了深圳,来到了孩子们的身边。他照料孩子们的日常起居,也教孩子们文学鉴赏和写作文。基金会至今仍保留着孩子们的作品,朱垚麟的那篇作文题目叫做《地震与大海》。


▲2008年,阿尔小学学生在深圳复课期间参观世界之窗留下合照。最后一排左一为刘继军,第一排左四为朱垚麟。(受访者供图)

▲2008年,阿尔小学学生在深圳复课期间上课场景。(受访者供图)

▲2008年,阿尔小学学生在深圳复课期间,武警官兵们给同月生日的孩子们过集体生日,右上角穿蓝色羌族服饰的是朱垚麟。(受访者供图)



干爹


从汶川到深圳,是10岁的朱垚麟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他很害怕,很想父母,又不敢表现出来,加上水土不服,有一天他突然发起了高烧,刘继军细心的照顾让他产生了安全感,他开始喜欢上这个不会过几天就不再出现的志愿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朱垚麟跟着两个同学叫刘继军“干爹”。“干爹”在阿尔村是一个地位很高的称呼,小孩子从小都会认干爹,需要经过一套正式完整的仪式,干爹会给孩子取名。孩子们的称呼意味着认可和信赖,却把刘继军吓一跳,他虽不清楚羌族的风俗,但也明白这一接近父亲角色的重量,他还没资格和能耐担得起。所以,他总是阻止孩子们“乱叫”。


2008年8月31日,阿尔小学的学生重返四川,进入基金会为孩子们在成都华阳租赁的新校区复课。刘继军作为志愿者联络人,继续陪伴在孩子身边。那是一个有别于深圳军营,陌生开放的环境。


孩子们依然“干爹、干爹”叫得很欢,刘继军却开始回应他们了,不过那只是他作为老师,想要借由这几个孩子对他的信任,帮忙管理其他的孩子的一种方式。


2009年,阿尔小学在爱心企业的捐助下建起新教学楼,孩子们回到故乡,刘继军也跟着在阿尔村生活了一段时间。在那里,他终于了解到这个称呼比想象中更重,心中更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即便如此,朱垚麟这一声“干爹”还是喊了15年。


在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的力量不可忽视。父亲如山,给予依靠,父亲如海,包容过错,父亲如阳,指引希望。


但是在2010年,父亲因病去世,在朱垚麟最孤独、无助、迷茫的时候,还好有干爹。每次遇到人生重大抉择,他就会给刘继军打电话,比如他该选择继续读高中还是读高职,或者是直接去打工帮助家里减轻生活负担?朱垚麟已经记不清电话里刘继军是怎么安慰和鼓励他,让初中成绩不太好的他重新振作努力考上了高中,但是刘继军的存在对他来说就像一座灯塔,只要灯塔亮着,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5月16日,我和同事小丘从深圳飞到成都探望刘继军,下来小区门口接我们的是朱垚麟,身材敦实,性子沉稳,看上去忠厚可靠。不顾刘继军的反对,上个月朱垚麟毅然决然地辞去在贵州的工作,只想在成都陪伴并照顾重病中的干爹。


刘继军的家是一间30平方米左右的大单间,因堆满了各种杂物显得颇为拥挤,能窥见房间主人的个性和生活。家里有很多靠枕、坐垫,他现在很少出门,睡醒了就从床换到沙发上,把背和腿垫高,让身体呈现一个U型能减少些疼痛。他有一柜子的书,每次搬迁都跟随着他,他最喜欢床头3本从市图书馆借来的书,因为没其他人预约,所以他不停地续借了一年。沙发背上、柜子上放着很多小玩偶、摆件,多数是以前工作过的公司产品,他说这样显得房间不那么空。


刘继军半躺在床上,手指有些浮肿,眉间有一道川字纹,中间那笔尤其深,几乎长至发际线。他絮絮叨叨说着,声音里透着一丝倾诉的畅快,但眼睛总不自觉微阖,呈现出一种疲态。刘继军不止一次地问我,“要不要再去阿尔看看?那里足够开阔,取景也有更多选择。”他发的音是“wòěr”,朱垚麟说那是羌语发音。


阿尔村海拔2200多米,具有深厚的羌族文化底蕴,被评定为“汶川县释比文化传承地”。我知道,那里一定是刘继军心心念念的地方。


▲2008年,刘继军和朱垚麟在深圳合影。(受访者供图)


刘继军拍摄的,三个叫他“干爹”的孩子,中间为朱垚麟。(受访者供图)


2008年刘继军和学生们在深圳的合照,黄色衣服为刘继军,左二为朱垚麟。(受访者供图)



单车


为了完成刘继军的心愿,我和小丘租了一辆宽敞的车,18日早上,载着他和朱垚麟一同前往阿尔村。刘继军的精神看起来比前两天更好,他自认“话痨”,一路上看着窗外说个不停,像是在跟我们分享,又像是自言自语。


中午经过映秀镇,我们稍作停留,顺道去参观“5·12”汶川特大地震映秀震中纪念馆。朱垚麟始终搀扶着刘继军,遇到长阶梯就背着他走。两人缓缓在馆内浏览,神情肃穆。


朱垚麟一直很感激15年前在深圳度过的那3个月。他见识了深圳老师生动的授课方式,在教“魁”字时说“你们看像不像两个鬼在打架”,让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字;他还看到同龄的深圳孩子使用电脑能让屏幕上的小狗跑起来,此前他对电脑的印象只停留在老师办公室里大块头电脑上那片大草原的壁纸;还有大梅沙、世界之窗、莲花山公园……那些景色都是他们未曾见过的。


小时候,朱垚麟想知道山的那边是不是云海,当他一个人爬上了山顶,才发现原来还是山。如果没有走出这片山,他不会看见大海,更不会遇见刘继军。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假如我不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朱垚麟说。这段人生特殊经历里遇到的人和事,始终在指引着一个失去父亲庇护,家庭困难,随时可能自暴自弃的孩子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去。


纪念馆里,一对祖孙从我们身边经过,奶奶好奇地靠近我问,“你们拍的谁?”朱垚麟听到转头回她:“他是当时的志愿者。”奶奶不住地点头,轻声喝住在两人前面乱跑的孙子,“你让着他,他是英雄。”


下午,我们继续驶向阿尔村。离羌寨越近,刘继军的状态就越亢奋。进村的路,陌生又熟悉,哪里有大急弯,刘继军还记得。当年骑着单车从村里出来,他就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差一点没刹住车。


那辆橙色的山地自行车现在就在他成都的家里,我问过他,如果整个房间的东西只留下一样选什么?他说留它。那是他陪孩子们到成都复课后买的,他曾想过等他有钱有时间了就升级装备,骑着它去西藏,但一直没成行。刘继军发病后没了收入,市内出行多远都靠它,多少省了交通费,后来手越来越难以控制刹车,他舍不得车被自己摔坏,就摆在了家里。


38岁那年,刘继军在网上写下一段文字,梳理走过的路。他说,“从没有对自己的职业进行过有实践意义的规划,全部想法就是:走很多路,走不动了写一本书,最好这本书让我名利双收,并且对后来者有启示意义。”


他去过黑龙江、西藏、新疆等不少地方,也认真写过很多博客长文。但是,现在他骑不动单车了,博客锁上了,笔记本电脑上落了厚厚的灰。


我为他惋惜,他反而释然,“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实现了,这本书也在我心里形成了。我觉得这本书可能就是我用命写的,如果说我的手可以敲键盘可以握笔,我当然想写出来,但是现在也觉得我实现了。”


▲因为手脚疼痛无力,刘继军很少出门,他心爱的单车被摆在家中。


▲在映秀参观“5·12”汶川特大地震映秀震中纪念馆时,朱垚麟背着刘继军上下楼梯。



儿子


车终于驶入阿尔村朱垚麟的家,他的母亲和继父从中午就准备好了一大桌的菜等着我们。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刘继军居然能给我们当翻译。


我们先去看了阿尔小学,因为多种原因,学生早已经并到了乡小学,学校有了其他用途。校门口的纪念碑还在,记录了当年学生到深圳、成都复课和学校重建的故事。朱垚麟扶着刘继军,去看了那间常挂在嘴边的梦想教室,可惜大门紧闭。


这间教室之所以让朱垚麟记忆深刻,不仅因为它复刻了大城市里艺术教室应有的设备,还因为刘继军为它受过伤。那时,刘继军在阿尔村里跟进学校重建工程,有一天他从成都运回了梦想教室的舞蹈大镜子,在搬运上楼的过程中,可能是因为奔波了一天有些累,他腿一软跪在楼梯上,楼梯上一截突出的钢筋插入他的膝盖,疼痛瞬间袭来,但他还是忍着痛叫住前面一起搬运的人,轻轻把镜子放在地上才去查看伤口,身后的朱垚麟已经被他流出的血吓哭了。


在学校建好前,刘继军一直借住在朱垚麟家,朱垚麟常常睡在他的怀里,还是会甜甜地叫他“干爹”。来到阿尔村的那一刻,刘继军像是和孩子们换了位,他才真正体会到孩子们当初从故乡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环境的心情。他也同样感恩孩子们给予他的陪伴和爱。


刘继军迫不及待想去二楼天台看雪山,那是他的故友,以前每天一起床,就能看到它,远远的,圣洁的。朱垚麟为他搬来一张凳子,垫了一个枕头,留给他独处的时间。同时,他还惦记着一件事——给刘继军挖一棵竹子。


某一年,刘继军家里的花盆突然长出一棵小苗,很快就绿意盎然,但几年后它又忽然枯死,仿佛一个隐喻。朱垚麟没有见过这棵树,但他记得这件事,所以他总想着给刘继军的房间里再填一点绿植,让刘继军重新感受生命的蓬勃。


竹子长在朱垚麟家附近的山坡上,他拨开茂密的枝叶,向陡坡上攀爬,试图寻找一棵适合挖掘的幼苗,很快身影就消失在绿色之中。


两个月前,朱垚麟得知了刘继军的病情,大白天的马路边,这个男人十年来第一次哭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爸爸,现在怎么又要失去一个爸爸?”电话这头的刘继军也忍不住落泪,这一刻,他们早已超越志愿者和受助者、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他总该正视,有些感情的羁绊不会因为逃避而消失。


自从刘继军默认了“干爹”这个称呼,朱垚麟好像得寸进尺,有时会在电话里含含糊糊地喊他“爸爸”,他听出来了,也不再去纠正什么。但是,相处的这几天,我竟没有听到一次朱垚麟喊刘继军“干爹”或“爸爸”。反而是在来阿尔村的车上,刘继军聊到他心爱的单车,突然笑着对朱垚麟说了一句:“舍不得啊,那就留给你啊儿子。”朱垚麟可能有些意外也有些害羞,不敢看刘继军,但还是轻轻应了一声。刘继军打着哈哈又说了句“儿子,猪(朱)儿子诶。”似乎想用玩笑掩盖他的不好意思,把目光转向窗外,立马换了新的话题。


我当下觉得有趣,又被深深触动。陪伴,就是最深情的回应。这一趟阿尔之行,很是圆满。


离开成都前,我独自去与刘继军告别,没有朱垚麟在身边,他不再强打精神,说到实际生活中的困难,也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刘继军说,他很愧疚,自己做的太少,孩子们却对他太好。“小朱,是我此生意外的幸运,他的不舍我知道,但我已经无力陪他太久的路。”他在阿尔村,看到朱垚麟和继父的关系很融洽,深感安慰。


那天,刘继军在天台上凝望雪山,感觉它会庇佑他的孩子们。“我拜托它,始终圣洁而专注地照耀着我爱的土地和人们,让他们不致流离,团圆和美。我愿减寿,换此成真。”


▲刘继军回到思念的阿尔村,朱垚麟陪着他走在熟悉又陌生的羌寨中。


▲刘继军和朱垚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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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林菲

摄影 | 丘禹舜 林菲

制图 | 勾特

编辑 | 刘珂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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