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朝向天空和云雾的心灵
变幻的水波中,一个阴影将它们遮掩,美丽的水中之居被笼罩。
——(法)亨利·米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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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杭州的家 布面油画 1947年 私人收藏
第一次见到赵无极这个名字和他的油画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H·H·阿纳森博士所著的《西方现代艺术史》这本书里看到的。此书原来的名字叫《现代艺术史》,由于书中没有提及东方艺术,译成中文后被出版社改了名字。在这本书的第23章《二十世纪中叶以来的艺术》里有一节叫“抽象绘画”,其中谈到了巴黎画派,涉及的画家大约有二十位,他们中有的来自俄国、荷兰、比利时、德国、瑞士、葡萄牙、加拿大,赵无极是惟一的一个东方人。这批画家为经历了“二战”以后变得萧条的巴黎艺术圈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阿纳森用两百来个字的笔墨外加彩色和黑白图片各一幅来评价赵无极,称赞他是善于交替运用光和影的艺术家,创造出了一种浪漫的、有空气感的空间效果。事实上,赵无极和他的好友、居住在纽约的建筑师贝聿铭是这部著作里提到的仅有的两位中国人。今年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同时在翻阅两部画家的传记:《弗里达》和《赵无极自传》,这两位来自西方阵营以外的天才分别用各自擅长的感性和理性创作,爱情的炽热和失意一直是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洛创作的主要动力,而给赵无极不断带来灵感的是那种蕴涵着活跃的宇宙之气和万物的内在之理的中国式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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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赵无极出生在北平(北京),祖父是前清秀才,每天早晨教他读一个时辰的书,主要是唐诗宋词和《论语》。这一严格而精心的教育,培养了赵无极锲而不舍的精神,即使到了晚年,他仍能一画数个小时。无极六个月大时,金融家的父亲调任上海一家银行做主管,他随母亲和祖父母迁居苏北南通。赵无极一家落户南通是他母亲的选择,她认为上海是一座吃喝玩乐的城市,对孩子的教育不利,而南通离开上海并不遥远。当然,这种选择不仅对西方人(这本自传显然是写给法国人看的),对今天的中国年轻人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
赵无极最初开始画画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早年参加过业余的绘画比赛,后来因为生活所迫,从最低的职员开始,一步一步成为金融家,并收藏了大量的古玩、碑帖和书法,他年轻时的抱负和后来取得的财富为儿子成为一名艺术家提供了保障。有意思的是,童年的赵无极最初临摹的对象竟然是钞票上的图案,不过很快他便进入了角色,开始享受绘画带来的无限乐趣。在赵无极的记忆里,涂涂抹抹的绘画热情是与一种身体上的不安全感相联系的,他的童年是军阀混战的年代,来到巴黎以后,又长时期地与亲人分离。因此,无论赵无极安家何处,他的画室都是盒子式的,与外界不通,只留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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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2月26日,在等待了两年终于拿到法国签证以后,赵无极偕同妻子乘坐一艘叫安德烈·勒庞的客船,从上海出发前往马赛,巧合的是,这正是35年前他的老师林风眠乘坐过的同一艘船。显而易见,赵无极不是喜欢旅行的那类人,途中停靠的五个港口香港、西贡、科伦坡、吉布提和塞得港每一处都令人神往,在他的自传里却草草带过。事实上,他从未对大海产生过太大的兴趣,对他来说那只是必须加以抵抗的外来侵略的同义语。可见,在民国年代,爱国主义的教育一点也不比现在逊色。轮船抵达马赛港以后,他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去巴黎的火车,当他在愚人节的早晨抵达巴黎,放下行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卢浮宫参观。
水墨画 14号 纸本水墨
1971年 私人收藏此后的一年半时间里,赵无极每天下午都在博物馆或画廊里度过。依照他的心得和观点,十六世纪以来,中国画就失去了创造力,画家们只会抄袭汉代和宋代所创立的伟大传统。他认为,艺术不是技巧的一种堆砌,美和技巧不能混为一谈,而一旦章法和用笔都有了模式,就再也没有想象和意外发现的余地。不仅如此,在看过《蒙娜·丽莎》和波提切利等画家的作品以后,他对意大利绘画的平面感和简单的色彩产生的怀疑,更倾向于伦勃朗和戈雅作品里丰富的质感和运动的笔触。当然,最触动这个往日迷醉于西湖的波光涟漪和秋风山色的中国人的,还是野兽派的色彩和立体主义的空间维度,那如同一个中学生突然闯进了高等数学的世界。
赵无极想表现的是虚空和光,那种引人入胜的明亮和纯粹。他不愿再现自然,而是要将其形状排列组合,让人们从中看到平静水面上空气的流动。法国大诗人亨利·米肖为他初到巴黎的石版画写下了八首散文诗,诗中写到,“变幻的水波中,一个阴影将它们遮掩,美丽的水中之居被笼罩。”可是,等到三年以后赵无极在瑞士看到保尔·克利的作品时,立刻被他的符号世界撼动了,那自由的笔触和轻盈如歌的诗意令人倾倒,小小的画面在画家的营造下变得无限辽阔。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赵无极的作品变得混乱不堪,他的内心里出现了追寻不到的焦躁和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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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赵无极毫无顾忌地取消了细节,画出了那种让人联想到“炭火、水和海洋,天空和云雾” 的抽象作品,“若即若离中显露出折断或颤动的线段,悠闲漫步的曲曲折折,飘渺梦幻的蛛丝马迹”。他认为,只有抽象才能带来最大的自由和力度。在我看来,他的作品仿佛是从遥远的太空用望远镜所见到的地球上的物质和生命。1975年,赵无极画展在法兰西画廊隆重推出,被认为是战后最重要的法国诗人勒内·夏尔在序言里写到:“在那里,透着云游者俄耳甫斯琴声的魔力,空灵而有磁性,画面的各个构成因素相互联结,不断孕育着新意,好像夕阳变幻于天际的缤纷色彩。”三年后,贝聿铭先生在为纽约亨利·马蒂斯画廊的赵无极画展图片集所写的前言里声称,“现在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赵无极是当今欧洲画坛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
赵无极之所以能在巴黎立足并取得骄人的成就,显然有着多方面的因素。首先,他的父亲(虽然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到)为他最初的生活和学习提供了充足的资金。其次,他善于结交朋友(即便是在失去两任妻子以后),尤其是和巴黎的诗人和画家打成一片,他本人说过,他珍爱朋友就像每天早餐时一边喝茶一边细心护理屋里的桔树和兰花一样。再次,法国人对中国人有着天生的好感,特别是那些有着可爱性格的中国人,他在巴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地理和社会环境。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头脑里的现代主义艺术素养和天赋、不断吸取新事物的愿望和才华、那种延续了几千年的绘画传统仍在他身上(他比别的画家多继承了一种传统)。
相比之下,如今某些艺术家头上顶着博士或教授的光环,经常以小圈子之名,联合出现在当地晚报的艺术新闻栏目里。当他们偶尔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常常是某某的画价上涨了,某某按揭买了新房或别墅,不一而足。当然,偶尔他们也会想起或提到那两位失落在巴黎的校友。笔者也留有遗憾,虽然过去的三十年间,我曾经十多次到访巴黎,却一直无缘见到赵无极先生。许多年以前,我的一位友人重访巴黎,带回来赵先生的采访录像,让我有机会目睹大师的风采和画室,那是巴黎西南14区的一幢二层楼房,离开他初到巴黎下榻的蒙巴纳斯不远。宅第四周是一个草木生长的庭院,一百多平方米的画室果然没有一扇窗户。
(作者蔡天新,浙江大学数学学院教授,诗人、随笔与游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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