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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巴赫那天(诗2首)

2015-10-28 黄灿然 黄灿然小站


  爱上巴赫那天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因为接下来,日子便渐渐轻松。

大地酷热,连太阳也躲进云缝里。

城市酷热,连郊区也像火炉的边缘;

树林下垂,变成涂在风景上的一层绿油漆。

山中房子枯黄,港湾里游艇发白,

双层巴士悄悄驶上高速公路;

一架直升机在大海上空盘旋,

仿佛飞行员在打瞌睡;更高处

一只海鸥悬着,耐心地守望暴风雨。

高楼群中,鸟声消失,只剩下

城市深处传来的微弱呻吟。

窗台上,蚂蚁麇集成一块污斑。

天边吐出一团乌云,像伸长舌头

要把对岸墨绿色的山峰舔走。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我的耳朵向日葵般张开。



  加沃特舞曲


二〇〇二年,夏天的港岛,

上班途中,我正感到寂寞,

探进街边一家小店,捡到一盒

巴赫小提琴协奏曲,从此

爱上巴赫,回想起来感到惊险,

因为若是错过,不知道现在

生活会怎样;至于我从朋友那里

借来一盒詹德隆演奏的巴赫

大提琴组曲,以及在听到

第六号的“加沃特舞曲”那一刻

心灵被镇住,以及他的琴音

从此成为我每天的慰藉,

那是白云悠悠,静水深流,

  落叶纷飞的时候。



《加沃特舞曲》创作谈


这要从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说起。大概也是二〇〇二年,我偶然买到他一本薄薄的诗集《神秘主义入门》,读得入迷,一个多月里把这本诗集翻来覆去地看,两三个月内实际上读不下别的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在《自画像》一诗中提到: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这首诗我读了很多遍,一再碰到四位音乐家的名字。有一天我像我自己这首诗中所说那样,在上班途中,路过湾仔地铁站附近的三联书店,书店在二楼,但音像产品在一楼楼梯口一个小店面卖。我驻足扫视了一下,正好看到香港雨果公司出品的一张平价CD《巴赫小提琴协奏曲》。凌晨回家后一听,就被迷住了,这一迷比《神秘主义入门》还严重,直入神秘主义之门。在此之前我已有足足十年不听任何音乐。


其实早在听巴赫之前,我的摄影家朋友金旻(Dodo Jin Ming)曾从纽约寄给我十多张古典音乐CD。她以前是小提琴手,加上她是一位极致的艺术家,连看书也非常有眼力。因此,她推荐的无疑都是一流的音乐和一流的演奏,但我只会听其中一张莫扎特《安魂曲》,并且只是当成歌,并且只是当成写作时的背景音乐来听。但非常奇怪的是,金旻送我的这批CD中,竟没有巴赫(后来我知道她也是很喜欢巴赫的)。


但我似乎只能从巴赫开始。似乎只有巴赫才会先吸引我。我开始大量听巴赫,然后是莫扎特和贝多芬。听巴赫当然会碰上加拿大钢琴怪杰古尔德。有一次我在《明报》专栏中谈巴赫和古尔德,小说家董启章知道了,便送给我一盒古尔德录像带和一本中译的古尔德研究专著,他也是巴赫迷,尤其迷卡萨尔斯(Pablo Casals)演奏的巴赫大提琴。又有一次,我的诗友杜家祁听说我在听巴赫,便把她以前有一阵子听过的巴赫的数张CD送给我。其中一张就是法国大提琴家詹德隆(Maurice Gendron)演奏的巴赫大提琴组曲,这是单张CD,收录组曲一、四、六(后来我又买了全套双CD版)。我被这张唱片吸引,主要是边工作时边听,但每次听到“加沃特舞曲”时,我便会停下来。后来便专心听起来,愈听愈专心,愈专心便愈被感动。有一段时间,我凌晨下班后回家,吃完夜宵,便躺在沙发上听詹德隆的巴赫,常常就这样入睡,而听到“加沃特舞曲”时,我便会醒来,这时候由于睡眠时完全放松,醒来时仍处于空白状态,听音乐便特别入神。实际上,听音乐是会走神的,真正听进去的时刻则是入神。


这专心和入神需要慢慢培养——到听马勒的时候,则需要戴耳机,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我似乎与扎加耶夫斯基有缘:巴赫、马勒。马勒我听了四年才真正听进去,那是二〇〇六年,整个夏天我都在听马勒,整个夏天都在写诗,写了一本诗集,我把它叫做《奇迹集》。通常听马勒之后四五个小时,诗便来了。巴赫和马勒的音乐,是欢乐和悲伤交织,而我发现自己的诗也是这样,尽管有时悲伤重些,有时欢乐多些。


当然,我与扎加耶夫斯基的缘份不只这么简单。我写诗一直都有爱用长句的倾向,有些诗全诗只有一句。长句较能表达内心的复杂音乐,尤其是,我觉得在所有艺术中,音乐第一,诗歌第二(我最近看马勒书信,他也有此看法)。用长句表达内心的复杂音乐,似乎也是在表达对用音乐表达情感的向往。而我喜欢扎加耶夫斯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也爱用长句来铺展内心或紧凑或徐缓的音乐。


回头说这首诗中提到的巴赫小提琴协奏曲。金旻说听巴赫的弦乐最适合在阳光灿烂的时候听。我非常有同感。就在开始听巴赫的时候,我恰好在颇长的日子内每天早上九时、十时才睡觉,大约从太阳升起开始,听巴赫的小提琴协助曲,内心就会感到阳光流动,色彩洋溢。而我最难忘的是二〇〇三年夏末我去广州时,我的艺术家朋友谢萃仪在我甫抵时便开车载我去两个小时车程外的南昆山郊野公园,我路上让她在汽车里播巴赫小提琴协助曲,她一听便喜欢上(后来她也成了巴赫迷,当她在阿姆斯特丹旅居时,我寄给她詹德隆的巴赫,她说这张CD给她带来极大的安慰,连邻居也被迷住了)。我们入住一座很大的农舍式旅馆,那种幽静我如今还很怀念。第二天早晨,谢萃仪把旅馆里两个旧大喇叭修理好,然后以非常宽广、响亮的音量播放巴赫小提琴协奏曲。当时阳光灿烂,周围树木繁茂。这是我听巴赫小提琴协奏曲最美妙的一次,回来后我便写了《但今夜你将失眠》一诗赠谢萃仪,我私下非常珍惜这首诗,后来它被诗友臧棣“发现”了,并推荐给十位诗人和评论家对它各抒己见。


《加沃特舞曲》像《但今夜你将失眠》一样,也是以长句组成的,可以说都是只有一句,尽管一首短一首长;一首像大提琴一样低诉、线条简单,一首像小提琴协奏曲一样不同彩色、意象和节奏交织,以至时空不仅交错而且互相超越。这样说好像是刻意经营的,但实际上当时完全是无意的,即是说,纯粹是由内心的音乐启动并由内心的音乐带着走的。 (《诗作物》第3期)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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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但今夜你将失眠(附臧棣、桑克、周瓒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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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韦尔迪:写诗不是为了消遣,也不是给某些读者解闷(王忠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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