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但今夜你将失眠
但今夜你将失眠
——给谢萃仪
当我们的小汽车一路穿乡过镇，
继而翻山越岭，终于抵达
茂林下那幢农家旅舍，黄昏已经降临；
好像是出于仁慈，最后一抹霞光
多停留了一会儿，让我们看清远山的轮廓
和房子周围的树木，作为今天的纪念；明天
我们将迎着晨光，在微风中步行两个小时，
其间两次被几条看家狗挡住；
你将泡咖啡，把藤椅移到屋外，
并突然来了兴致，修理好那两个破旧的大喇叭，
让整幢房子回荡巴赫多色彩的协奏曲；
接近中午时分，我们将收拾行李，
再次翻山越岭，穿乡过镇，回到市中心，
我将发现有几位朋友在等待我；
再过两天，我将在一位朋友的阳台上
巧遇今年第一阵秋风；
再过几天，这幢房子，
这高大而宽敞的客厅，
这从客厅地板下穿过的潺潺流水，
这不时被流水声淹没的蝉鸣，
将成为幽深的记忆，也许将使我缅怀好几年
——但今夜，在吃了简单的农家饭，
读了杜尚，听了古尔德，看了星星，
谈了你的梦想之后，也许是由于秋天
提早来到这里，凉意驱散睡意，
也许是由于这里太偏僻了，
安静得使灵魂产生了警惕，
也许如你所说，是窗帘下
流水声过于喧哗：你将失眠，
感到整幢房子在呼吸，
而我将三次醒来，三次
看到同样无边的黑暗。
臧棣：审视作为一种体察
诗人的元身份之一，即他必须是一个故事的叙述者。故事在不同的文体中会有不同的本源，而诗歌中的故事，它的原型是神话。很多当代诗人都不解悟这一点。他们以为诗歌的故事形同于生活。在当代诗人中，黄灿然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有能力把故事带进诗歌的诗人之一。《但今夜你将失眠》表面上叙述的是一段经历，实际上它展示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的神话。
从诗的阅读的角度看，黄灿然在《但今夜你将失眠》中所采用的开局显得非常平淡：
当我们的小汽车一路穿乡过镇
这样的开篇，通常会被诟病为“散文化”，或“匮乏诗意”。在人们所习惯的诗歌规约中，像这样平淡的不事张扬的开篇，也常常会被当成是当代诗缺乏抒情性的一个显著的标记。在近百年的新诗实践中，可以说，诗的阅读一直困惑于诗和散文的界限的日趋模糊。但是，如何看待这种界限的模糊，特别是，在写作实践上，如何运用这种模糊，却是事关新诗的文学能力的大事。
美国诗人庞德曾相信，现代诗如果想重建诗的尊严，最关键的步骤就是要让现代诗具有散文的力量。在新诗历史上，很多诗人，比如，胡适，艾青，朱自清，都曾倡导诗的散文能力。不过，很少有诗人能坚持诗的“散文化”。诗的散文化，作为一种诗学话语，一直是以负面的形象出现在新诗的历史实践中的。直到90年代中期以后，一些优秀的诗人才真正开始在文学能力的意义上开拓新诗的散文化，并在具体的写作中，为诗的散文化带来了新的生机。
从写作学的角度说，风格的弊端只能用风格去纠正。也就是说，风格是风格的医生。在《但今夜你将失眠》中，黄灿然所运用的纯叙事的笔触，表面看去，几乎在文体上和小说毫无分别，但其实，这种文体上的混同，却是当代诗人在修辞能力上臻于成熟的体现。也不妨说，没有对风格的奥秘的深切的领悟，一个诗人不可能会像黄灿然如此沉着地使用如此平静的陈述句。这和诗的主题有关，但更主要的，我以为，这和当代诗人对诗的想象力的态度有关。
在我看来，这首诗最了不起的成就，就是诗人将其对经历的复述转化成了对存在的一种诗意的体察。也是在这首诗中，我们对当代诗人如何运用文体的克制有了新的认识。以前，诗人在写作中表现出的克制，通常是以他对夸张的修辞的抑制来实现的。次一点的辨析，则是以诗人在文体上是否精炼为判别的出发点。而黄灿然在这首诗中，则将诗人的克制发展成了洞察生存的诗意的文学能力。应该说，这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
“今天的纪念”，也许很能概括黄灿然在体察具体的生存面貌时所具有的令人感动的洞察力。同时，它也让这首诗在时间主题上显示了处理细节的新的能力。这首诗所具有的魅力之一，在我看来，就是它将本来属于“自叙传”的东西提升到了“回忆录”的层面上。诗的丰富的细节尽管取自诗人的“自叙传”，但在文体的力度上，这些细节编织出的面貌应该呈现出一种“回忆录”的风采。按诗人自己的说法，就是，诗，致力于成就“幽深的记忆”。
桑克：看似普通的旅行
作者像维吉尔一样引领我们一起旅行。旅行者是“我们”，是文中的“我”和“你”。如果“我”是黄灿然，那么“你”就是谢萃仪。这是一次看似普通的旅行，旅行本身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变故和事件，但由于“我们”参与的缘故而变得不仅具有美学意义，而且具有认知意义——这是一个诗人正在临近的深度。在作者所提供的文字之旅中，我不仅能够目睹风景本身，也能够领略风景滋生的丰富暗示，更何况旅行者的所为所思馈赠的更多的联想，尤其是所思，在我看来，确实已经抵达人生的幽邃之境。
全诗只有三十二行，但在叙述结构上却保持着一波三折的转换层次：一是抵达农家旅舍；二是想象次日旅行以及之后的遭遇与回忆；三是回到现在时的农家旅舍。三个层次之间的两处衔接点不仅巧妙自然，而且娴熟有度。第一个衔接点出现在作者对农舍附近黄昏景象的描述之后。风景如此，不禁使作者对风景做出评估：它们可以“……作为今天的纪念……”，紧接着，轻轻地从“今天”这个时间词引出“明天”这个时间词，由此进入次日的想象之旅。跨行法的效果是明显的。但是我也注意到结构衔接点是分号，它不仅表示前后分句语法地位平等，也表示出一种适当的停顿。如果改用逗号，则失其短促；如果改用句号，则失之隔绝。全诗仅在结尾使用了一次句号，而其他略长一点的停顿全是使用分号，这是作者的细腻之处，值得认真玩味。第二个衔接点出现在旅行结束、返城回忆之后。结构衔接点是破折号引起的诗行：“——但今夜……”，破折号跨度较大，使语气获得恰当的停顿，而“今夜”这一时间词则由前面句群之中的“再过两天”与“再过几天”两个时间短语顺势导出。“再过两天”与“再过几天”语法结构相似，仅仅变更了数量词，“两”和“几”，在语气上形成微妙的和谐呼应。
诗中精微的妙处较多，若详细解读，则非本篇短文所能承担，现在只能略举一些。如对黄昏的描述：“好像是出于仁慈，最后一抹霞光/多停留了一会儿……”，霞光仿佛具有救世主式的道德情怀。如对农舍的描述：“再过几天，这幢房子，这高大而宽敞的客厅，/这从客厅地板下穿过的潺潺流水，/这不时被流水声淹没的蝉鸣，/将成为幽深的记忆，也许将使我缅怀好几年”，连用四个“这”字句构成流水似的语感，而“从客厅地板下穿过的潺潺流水”这一细节则让我无限神往。眼前这些美景对“我”的触动则更为直接，不仅构成“幽深”的回忆，还让“我缅怀好几年”。“好几年”这一口语词舒缓而缱绻，让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在这样的农舍之中，同为旅行者的“你”失眠了，表面原因是：“流水声过于喧哗”，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也许是由于这里太偏僻了，/安静得使灵魂产生了警惕”。这两句不仅是全诗核心，也是妙手得之的警句，更是本诗中我最喜欢的诗行。“失眠”未尝不是灵魂的苏醒。“你”惯于都市的喧嚣，是寂静唤醒了“你”沉睡的灵魂。这样的“失眠”实在值得追求。而“我”呢？“我”虽然没有失眠，但却“三次醒来”。醒来之后“我”看到什么？三次“看到同样无边的黑暗”。这最后一句的确意味深长，它固然让“我”拥有洞察黑暗的机会，但又似有否定旅行的意蕴，也许这“黑暗”即由旅行本身所催生。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想象或虚构成分不仅依赖时间词的牵引，也与若干关键词语的恰当使用有关，如九次出现的副词“将”，四次出现的副词“也许”，前者馈赠读者以历史感与舒缓而伤感的情绪，后者则以不确定的猜测精准地描摹出事物的原始，而且彼此呼应，连绵不绝，营造出一种汉语之美。
周瓒：对未来的回忆，或新诗的叙事性
黄灿然这首诗的新奇之处，在于他为一个统一、完整的诗歌语调，巧妙地设置了内在错位的时间段。通读全诗可以看出，“今夜”是诗人为全诗设计的一个写作时间，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今天”其实未必是诗人的写作行为真正发生的时间，而更可能是虚构的一个回忆中的时间。被“今天”所切分，诗中有关将来发生的事情，在这个以“今天”，确切地说是“今夜”的关键时间段为坐标点的坐标系中，就变成了介乎想象和回忆之间，或既是回忆又是想象的时间。换言之，这是一种对未来的回忆。或许，只有诗能做到这一点。
当然，我这么说也未必准确。因为我马上想到一种情形：就仿佛是一张DVD，在我们的指尖按动遥控器上的几个按钮时，可以被任意地后退和快进，一个故事，一个个场景，可以按任意的时间错位方式，被我们重新整合成另一种叙述。那么，在诗中，这样的技法显然不那么新异，甚至还没有我们播放DVD那般自如。因此，更进一步分析就可以看出，这种表达技法在诗歌中所借以发挥的方式，其实要侧重和落实在时间表达所传达出的一种情感回味中。说是回味，但其中也有猜想和意愿。那是两个人在接触、交流中所产生出来的强烈的印象的延伸和回放。一些难以言传的情愫，因为对方而引发的触动——比如诗中对短短几天的旅途经历的场景和风物的片断性记述，暗示了短暂的印象碎片所包含的恒久的感动。
再读全诗，还有更多耐读的细节。诗人对“最后一抹霞光”的“仁慈”的感受，对“你”“突然来了兴致”的敏感，以及对一幢暂居的房子的“地板下穿过的潺潺流水”的聆听，暗示了诗人在观察中显露出来的沉迷和愉悦。如果说，一个读者想追问，当代风行一时的有关诗歌的叙事性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它指的是一种技法，还是一种诗歌体式，或者其它，那么，我想，通过阅读黄灿然这首诗（当然也包括他的另一些作品），大概就会形成这样的印象：新诗的叙事性可以说是对诗歌时间性的不断重写和发明，以实现新诗抒情性的自我更新。
预读/校阅: 高空柱、秦春、灯野里、杜欢 、深海鱼
预读统筹/执编: 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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