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表情包是我噩梦的开始”
21岁的Blake Boston和大多数美国同龄人一样平平无奇:他晚上上夜校,白天打零工,女友即将生产,他得好好攒钱。突如其来的网暴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静。
起初,有人黑掉了他的脸书账号,猛发露点黄图,似乎故意要让他被封号;后来,他未出世的女儿的超声波影像都被人扒了出来,发帖人的配字是“祝这个小孬种死在娘胎里”。
Blake并非做了什么有违公德的事,他既没有虐猫也没有性骚扰谁。这一切的源起,只是因为他变成了表情包。
“离开了表情包我就不会聊天了。” 这句话能唤起一半以上当代青年的共鸣。表情包太好用了,特别是当你想跟喜欢的人卖萌,跟甲方缓和气氛,跟舔狗糊弄一下,或者跟长辈聊天不知道怎么接。
对于背后的原型们来说,表情包往往开启了一连串的厄运。
起初,这场爆火对于Blake Boston来说完全在意料之外。
他不是不想火:这个波士顿青年曾梦想成为下一个白人匪帮说唱之星,他和朋友组成了说唱组合“Beantown黑手党”,发了一张题为“我的匪帮”的专辑。
不过他和大多数十八线rapper一样无人问津。那张妈妈给拍的专辑封面,本来要永远躺在他的MySpace,一个类似QQ空间的古早平台。
直到2011年,有人把这张照片搬上了Reddit。
他火了,并非因为他的说唱很real,而是因为他看着太欠揍。
那歪戴的帽子像是小混混喜欢的假Gucci、翻毛的衣领显得虚张声势、泛红的脸证明喝得不少。他就像回忆里常出现的那种男孩:推开你的门,提出某种无理要求。
Reddit网友开始了一场给照片P文案的大赛,赛事又名“看谁想出的行为更混蛋”:“吐在别人东西上,然后消失”,“捐献器官,自己吸烟”……还有更牛逼的,“爷爷动手术,他偷止痛药来飞”。
Blake的的脸顶着新名字“混蛋Steve”,成了一种新型病毒,在网上指数式地蔓延。
Blake并非第一个意外变成表情包的普通人。
“电音维京人”只是参加游行时被导演Fitsch偶然拍到,再被不知是谁搬到油管上。视频里他教训了闹事的醉汉,再放肆热舞,一气呵成的霸气行为迅速俘获了网民的心智。
致敬的网友纷纷转发他的动图,再添加各种效果,其中超级英雄是最受青睐的素材,因为只有英雄配和猛男共舞。
“星战小子”魁北克少年Ghyslain Raza录了段挥舞高尔夫球杆的视频,也只是为了做课堂作业。有个同学捡到他存视频的光盘,把视频放上了网。
这下,跃跃欲试的网民也没放过他。他们给他的动图加上了大片级的特效,其中他挥舞星战中的光剑的英姿更是让全网上头。
甚至有过万网民联署,要求他出演下一步星战电影。
他们的成名故事如出一辙:某人把他们的影像放到了公网上,网友野蛮的创作欲找到了出口,于是他们就坐上了一列名为“名气”的快车。
只不过这列快车很快就要脱轨。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来自陌生人的赛博攻击。
“星战小子”耍弄武功的样子触怒了一些人,他们跑到他的视频底下刷版,说他是“人类历史上的一颗疱疹”。
Blake更倒霉,全网都以为他和表情包里看起来一样混蛋,许多人甚至以为他本名就叫Steve。账号被黑、隐私被扒让他几乎得了被害妄想症,在网上仅有的一段采访视频中他笃定:
“那个搬运我照片的人,他想毁了我。”
线下的攻击和线上联动,只是早晚的事。
你叫得上名字来的老牌脱口秀都向“星战小子”伸出橄榄枝,他一一回绝,还把家里的电话线拔了,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被搞得一团糟。
校霸会在放学路上堵住“星战小子”,或是跳上他的课桌骂他“死胖子”,其他同学只是哧哧地笑。父母反映给校方、报警都没用,他不得不休学,在家接受昂贵的私人补习和心理咨询。
学期末,校方安排他在另一间精神科医院附属的中学答卷。这一消息传回本校后,本来就被当作怪胎的Raza又被同学们演绎成了入院的精神病人。
回到同龄人中、度过正常的青春期,对Raza而言,变得愈发不可能。
绝望中的Raza和父母起诉了将光盘转录并传播的三个同学。三年后被告与原告达成庭外和解,但据说和解后获得的赔偿还不够家教和心理咨询的费用。
诉讼是无力的,就算能收拾了传播的始作俑者,也不能阻止传播本身。
导演Fitsch之后也收到了律师信,信中声称要代表“电音维京本人”起诉Fitsch,除非他能将“电音维京”的形象从全网移除。
这明显是个不可能任务。Fitsch提出瓜分表情包产生的收益、庭外和解,但表情包本人拒绝——他坚决要从网上销声匿迹。
最终“维京人”在2012年起诉,法庭判定Fitsch赔偿被告八千欧,并且他未来使用“电音维京”形象,必须编辑到主角本人不能被辨认出来。
“电音维京”成了史上唯一一个在关于自己的纪录片中都要被掏成剪影的人。
今天,有记忆的互联网仍没有忘掉“维京人”。
搜索“Techno Viking”,你仍然可以欣赏他的雄姿,原视频被删掉后又被无名人士发到了Youtube上,积累了2122万次观看。
从评论区,你能瞥见这个曾经被崇拜的勇猛男人如何在网民眼中沦落:
“互联网等于分享,谁能想到这么伟岸的男人只是个没有互联网精神的大屁眼子。”
大众需要欢笑,顺应他们才能尝到甜头。
成名一年后,Blake毫无预兆地在Youtube上发布了第一支mv。MV发布首日就斩获了二百万次观看,这个成绩许多当今欧美一线rapper都望尘莫及。
他换了新rap名“Blake Boston aka混蛋Steve”,在mv里戴上和表情包同款帽子。歌词就是网友给他的表情包配字的大合集:
“谁抽光了你的烟?谁扯掉你女友的假发?谁喝光了你的酒?还有你新车上是谁吐的?”
他宣布自己将以“混蛋Steve”为名,每周四发布新曲。他浴火重生,实现了说唱梦想,靠的是和表情包融为一体。
名气是个婊子,她不会找上追逐她的人——当代人太精明了,一眼就辨识得出演技和不真诚——她只会降落在不刻意追求的人头上。
这是互联网时代的内置矛盾。更深一层的矛盾在于,不刻意追求名气的人,压根就不想成名,或者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每一个新表情包都激起一场新的集体狂欢。狂欢中的人们往往混淆了表情包和本人,忘了表情包之后,还有个真实的人,有着真实的情感。
经历过这一轮试炼的“混蛋Steve”,给另一个表情包主人公“烦人脸书女孩”写了封公开信:
“总会有人觉得表情包配字里的垃圾事儿都是你干的,如果你愿意,你能阻止它的传播。但其实你不能。网络决定了它的诞生,也会决定它什么时候消亡。
“总会有人告诉你,这样成名的你有多幸运,其实他们只想宽慰内疚的自己。他们真正的意思是:感谢上帝,那不是我。
“所以干脆google你自己的表情包,拉上你的朋友一起,笑他妈死。”
或者像“混蛋Steve”本人一样,干脆扮演起表情包里的角色,拍个mv。
“混蛋Steve”并没有像承诺的那样每周发布一首单曲,他的说唱梦想没有借机腾飞。今天,他的官网、原油管频道都消失了,itunes主页上只有一首可供下载的歌。
抗拒也好,融入也罢,也许对待集体狂欢最好的方式,是什么也不做,它终会自己消退。
最近两次美国大选中,“混蛋Steve”每天发数条推指出特朗普的无赖和愚蠢。他说毕竟认出一个混蛋要靠另一个混蛋,他想发挥下自己的影响力。
然而他推特只有6000多关注者,可以说两次选举的结果,都和他的影响力没有太大关系。
他很少提到自己作为“混蛋Steve”的年月。最近一次是上个月,他转发了一条推:“‘混蛋Steve’表情包还火的时候,生活真是简单。”他回了句:
“我可不觉得。”
某种意义上,“电音维京人”才是最大的赢家:就算被叫成“大屁眼子”他也是隐姓埋名的大屁眼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职业、定位,尽管全网遍布他的身影。
风波兴起十七年后,有人又拍到他,眼神同样犀利。只不过这次他注视的不再是音乐节上的造次者,而是手机摄像头。
哲学家罗兰·巴特说过,一项艺术被完成的时候,作者就已经死亡,剩下的臆测和解读,是受众的权利。
这段“作者已死”理论在互联网构成的后现代语境中被诠释得淋漓,表情包文化不过是它的又一个注解。
对变成表情包的普通人的采访,中文互联网上也找得到。阅读这些报道总觉得隔了一层薄雾,不太愉快的部分总是被一带而过。
比如“有特别的朗诵技巧“的香港少年梁逸峰被人冒名写文自吹,故意招黑;比如“网络小胖”钱志君发现自己被PS到机器猫上后觉得“见不得人”,好一阵都怕见到自己的网图。
公路商店尝试联络上他们,但没有得到回音,也无法再倾听他们那些被一笔带过的故事。
我们也甘愿相信,人生的这一页已经被他们翻过。当年的痛苦之所以被轻描淡写,是因为他们痛得短暂、痛得不深,因为世界对他们尤其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