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国璋先生的思想遗产
适逢许老诞辰百年,遂将纪念活动告知同辈师者,未料得语,“知其人却不知其事”。许老为人,定无谓今日为几多同行所知,然吾不愿其奉献、其精神、其风骨被时世掩藏,感其对国家之赤诚关切、为教育之鞠躬尽瘁,对学术之求真务实,念其待人之诚挚真切,性情之纯直质朴,皆为吾辈表率。故欲以此契机,将许老之人、之文、之事详述于今,若字里行间一思一语触及汝心,吾微愿足矣。
许编《英语》我没有拿它教过学生,因此不能凭切身经验说出它的教学效果和教育作用。但是有两个人已经作出了正确的评价了:一个是文革时期的革命小将,一个是远在美国的新闻记者。
1972年广州外国语学院进行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批判,有人提出了这样的一个建议:从南方放一枚远程导弹,轰击那远在北京的许国璋。这个建议被认为很聪明,可是有一个棘手之处——批许是大家赞成的,可是有谁能拿出一些强有力的理由呢?为了这,那些主持批判工作的人不能不伤脑筋。
谁也没想到,经过一番苦思苦想之后,忽然不谈批许了。谁也没想到,表示不赞成的是党委张书记。谁也没想到,说服张书记休要莽撞的是他的女公子——一位革命小将。她对张书记说:“爸爸,许国璋不要批,因为他的教材编得好,我看得懂,跟得上。”
那时我想起了一句老话:“公道自在人心。”
另一个正确的评价来自太平洋彼岸。有一位外语界老同事从美国西雅图来信,对许先生的谢世表示悼惜:"A mighty landmark in the Chinese foreign-language-teaching landscape has fallen." 信里还附了一则《神州日报》的报道,这样说:《许国璋英语》自六十年代问世三十多年来,数不清多少学生从这里认识了新的世界,跨向新的方向。“写信来请教的人特别多。”
他影响了几代学习英语的中国人。
张书记的女公子让我们知道许编《英语》为什么受到普遍欢迎,《神州日报》的记者让我们知道此书有多大的启蒙作用。通过编这部书,许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份精神财富。
许先生和我曾经合办过两件事情。一是为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合编《现代语言学丛书》,二是为《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合编“语言学、世界诸语言”这一分支学科的条目。两项工作都是他为主,我为副;他是建筑师,我是泥水匠——快活的泥水匠。
八十年代初期,在听到国家现代化的号召时,语言学界同仁认为,我们的语言学研究也应该现代化。此事许先生是倡议人之一,他带头联系各地学者组织了一个编委会,筹备出版《现代语言学丛书》。在丛书的总序里,读者可以看到许先生的广博知识和切实可行的战略。他告诉人们国外各派的语言学家已在多少方面取得了成绩,又给大家指明了前进方向和必经阶段。他说,要做到语言研究的现代化,“首先要对国外的新的语言理论加以分析和比较,作出我们自己的判断;更重要的是结合汉语的研究加以验证,写出结合中国实际的论著。我们这里先做第一步工作。”〔1〕
《现代语言学丛书》现在已出了九种,今后还要出。许先生的努力有了成果。
就我的个人经验来说,作为副主编,搞《大百科》那些条目比编《丛书》负担要重得多。《丛书》的稿本,我只要看写作计划、序文和第一章,别的都由责任编辑去做。《大百科》呢,每一个条目都要审阅、核实、评估,必要时润色文字,然后请许先生定稿。这真是泥水匠的活,既吃力,又费时。具体说来,困难有三个:
(1)经过了长期闭关锁国之后,外国出版的参考资料严重缺乏。幸亏许先生有先见之明,早已购置了一些重要书籍,可凭此衡量来稿的质量。
(2)有些条目如“词汇学”、“历史比较语言学”,内容我不大熟悉,由许先生自己处理。
(3) 有少数来稿不合要求,可是撰稿人并不缺少自信心。许先生凭着自己的威望和说服力,终于让这些先生回心转意,进行了必要修改。
在十多年的合作共事中,许先生对我一是支持,二是放手,三是检查帮助。这样的主编是不易找的。他和我始终遵循着共同的原则:联合海内外同志,通过各种方式引进国外语言学说,为新一代的学者铺平道路。
编教材,编《丛书》,编《大百科》条目,许先生花了不少工夫,可是他很少提及。他引以自豪的倒是编北外学报《外语教学与研究》。一次在上海闲谈时,他对我说:“I put my heart and soul into it.”
凡是读过这个刊物的人,都知道它别具特色。首先是范围广泛,外语教学的问题它固然讨论,文化、教育、思想等等问题它也关心。其次是触角很长,与海内外学者有联系,稿源特别丰富。又其次是编辑工作惊人地认真,不少稿件都经过审改加工。刊物有这些特色,当然是主编之功。
现在重新翻看近几年的《外语教学与研究》,非但能清楚地看见打上了许氏印记,还叫人衷心佩服许先生的敏锐、勇敢和坚定。〔2〕
几年以前,大家都认为外语院系的任务是培养外语教师、外语翻译、外语编辑,这些都是干服务性、辅助性工作的。谁也没有想到,外语学生有朝一日会当骨干,顶大梁。可是早在1992年,许先生已经看到国家建设需要多方面的专才。他力主培养英国通、美国通、法国通,他希望有国际法专家、海事法专家、保险法专家出自外语院系。
长期以来,我们的教育制度恪守苏联模式,外语学生一进校就要稳定他的专业思想,没毕业就要劝他服从分配。谁也没想到,这样把青年人捆得死死的,是否真能教育英才,是否能充分地开发和利用我们的人力资源。只有许先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三年前就说,“应该允许转系、转校、转业,只要自己立志;应该允许自找工作,只要两方谈妥。”他甚至说,“到斐济去捕金枪鱼,到摩洛哥去做沙丁罐头,去做这些事情的,才真是好样儿。”这就是说,外语院系的学生应该也能当企业家,到国外去开辟自己的天地。
比说这些话更大胆的是,许先生大声响应过南巡讲话,站出来支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新纲领。他公开欢迎“利用资本主义” ;他公开赞成“大胆吸收一切优秀文化成果”。我是胆小鬼,当时看见他在刊物上发表这些高论,不免为他捏一把汗。因为那个当儿正在展开一场激烈的论争,许先生自认为“姓社”,可是有些左派仁兄可能认为他“姓资”,是“洋三家村”,要死灰复燃。
许先生的另一份思想遗产,见于《许国璋论语言》。这本书收集了他从1978年至1990年的25篇文章,篇幅不多,精辟见解可不少。他的基本哲学、治学方针、深厚功力、独特性格都在这里充分表现出来了。
本书讨论了如下问题:(1)语言的本质、作用和起源,(2)结构语言学、生成语言学、社会语言学,(3) 中国古今学者的语言学说,(4) 翻译的理论与实践,(5)英语词典与语法书。
对于以上这些问题和论著,他都用那直率痛快的文笔一一加以介绍、评论,让读者觉得津津有味,眼界大开。
关于语言,国内的一些书是怎么说的呢?受苏联影响的作者会说语言是社会的交际工具,受美国结构主义影响的会强调语言首先是有声语言。这些话都没错,可惜前者没谈到语言与思维的关系,后者没充分留意语言与文字、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
对于上面那些常识性的说法,许先生是不满意的。他指出:“语言是人类特有的一种符号系统。当它作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时候,它是表达相互反应的中介;当它作用于人和客观世界的关系的时候,它是认知事物的工具;当它作用于文化的时候,它是文化信息的载体与容器。”〔3〕
关于欧美语言学说,已经有人做了一些介绍工作,可惜还在初级阶段。有人见树而不见林,枝节讲得多,根本原理讲不透;有人墨守一家之言,不放眼看看别人怎么说。许先生可不是这样——他努力探究各家学说的基本思想、主要成就和总体效果;他撇开个别事实、个别论点,把心思用在概括、分析、比较上,“做出我们自己的判断”。这样做当然吃力,可是只有如此,才是负责而有效的介绍。
许先生认为,以理论建树而论,索绪尔(Saussure) 比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超出得多。〔4〕他指出,生成语法学研究的是理想的人(the ideal man) ,社会语言学研究的是社会的人(the social man)。他把韩礼德(Halliday)与乔姆斯基(Chomsky) 比较,说乔氏研究的是人的心灵,韩氏研究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交谈;乔氏研究的素材是句子,韩氏研究的是语篇。就这么几句话,把这些人和学说的主旨、趋向、作用都说得一清二楚了。〔5〕
社会语言学是内容最复杂、头绪最纷繁的学科,怎么用简单的词语把它介绍出来呢?许先生不怕困难,用了许多工夫把欧美社会语言学者所研究的二十四个题目找出来,分为三类,并加以评论。他说,第一类涉及重要问题,有普遍意义;第二类只谈某种语言程序,虽然总结出一些规则,可是社会意义不大;第三类着眼于某一地区,有地区性社会意义,可是语言学意义不大。〔6〕
这样一点醒,国内要搞社会语言学的人便知道按自己的兴趣和条件该在哪里下手,不会无所适从了。近十年来,许先生屡次表示,大学中文系和外文系要打通。中文系不要只讲训诂、音韵、汉语语法、汉语方言;外文系不要只介绍、解释外国语言学派的论点,把自己局限于小天地之内。他自己以身示范,把 年出版的《马氏文通》与同年纽约出版的《拉丁语法》对勘,证明马建忠揭示了古汉语语法的本质特点,有许多发明创造,并非如某人所说,一味抄袭拉丁语法规则。〔7〕他还不辞劳苦,探索许慎《说文解字》中的语言哲学。可惜1993 年由欧洲回国后,他就生了病,这种工作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在整本《许国璋论语言》中,最能启迪民智、诱发新思想的是什么呢?我以为是从科学家的立场,用科学家的眼光来评论科学和宗教。
许先生不相信宗教,但是认为应该研究宗教。他说,从文化史和哲学观点看来,基督教《旧约·创世纪》关于语言起源的论述有三项可以接受,一项不能接受。接着他就把宗教和科学互相比较,他是这样说的:
宗教说,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科学说,我所知所能比我的不知不能,不过是大海中的一个小岛 此句后来许国璋先生亲笔改为“不过小岛之于大海”——编者注。宗教说,我千真万确,万世不移。科学说,我的见解只以我之所知为依据,这见解是试探性的,准备修正的。宗教往往具有统治者的权威,科学只有理性的权威。〔8〕
在中国历史上,不是有人被认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句顶一万句吗?这是历史唯心主义,也就是宗教。对于一切宗教,我们都应该象许先生那样,从文化史和哲学观点加以分析。
只相信理性的权威,不相信别的。——这,依我看,就是许先生留下给我们的最可贵的思想遗产。
1 王宗炎,1985,《语言问题探索》总序1 页。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 下文三段中所讲的许先生论点都见于《外语教学与研究》1992年第4期1页。
3 许国璋,1991,《许国璋论语言》第1页。北京:外语教学与
研究出版社。
4 同上书,153 页。
5 同上书,175—196 页。6 同上书,204 页。
7 同上书,76—94 页。
8 同上书,232页。
许国璋先生主要著述及当代外语名家对许国璋先生追念之文,请移步本期专题其他图文浏览。还未关注我们的朋友,请点击文章标题下方蓝色字体“外语学术科研网”订阅。
许老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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