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帝之外,谦卑是拒绝存在的(周学信)
文/周学信
本文原刊于《举目》80期与《举目》官网2016.09.02
在尼采(Nietzsche)眼中,谦卑是“奴隶的德行”,是弱者的天大谎言,将懦弱狡猾地伪装成几可乱真的美德。对弗洛依德(Freud)来说,那是一种自虐负罪的情结。大卫‧休谟(David Hume)则将谦卑讽为“修士美德”,因其贬低人且对人类社会毫无贡献(注1)。
在高举权力和自我扩张的古老文化中,谦卑远不是令人激赏的特质,反而被人轻蔑。亚里斯多德(Aristotle)不曾使用谦卑一词,斯多葛学派(Stoics )和柏罗丁(Plotinus)的思想也不重视谦卑。
在古希腊、古罗马的伦理中,“谦卑”不算美德。相反,这个词大概类似于“被压”或“受贬”,几乎普遍用于贬义句中,和卑贱、被奴役、不重要等状态同列(注2)。
在推崇成就、依靠自己的现今,在以“唯我,先我”为生活哲学的现代社会中,谦卑也很难和“自我感觉良好”的文化和睦共存。谦卑是被鄙视和忽略的。
圣经的态度
圣经对“谦卑”却毫无藐视。
“谦卑”这个词, 源于拉丁文“humus”,被译为“地”或“土”,其意为“卑微的”。“humus”这个词显示出与地土的连结,更甚,是与这地上所有之物的连结。
《创世记》提醒我们,人类乃源于地上的尘土:亚当出于尘土,人类原是卑微(Adam from admah; humanity from humus)。
谦卑的人是脚踏实地的,他们不背离本性。他们接受他们的起源,并且满足于他们的所是。既然造物主赋予人类生存,又掌管国家和个人的历史,谦卑是在祂面前唯一合宜的态度(注3)。希伯来文圣经中,谦卑之于贫穷,并苦难之于社会底层,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旧约中,谦卑是“anawim”这类人的态度——他们是耶和华的穷人,没有自己的财力,只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上帝。而上帝总是垂听穷人的呼求(参《出》 23:6;《申》15:4、7、11,24:6、10-15、17-22;《摩》2:6-7;《弥》6:8;《番》2:3、3:12-13)。
尽管这种人在世人眼中是卑微的,却是上帝特别关注的对象。他们因上帝的良善,而完全倚靠祂。那些不公平对待他们的权富之人,则被先知们称为“耶和华的敌人”(参《赛》3:14-15;《耶》2:34,5:28;《摩》2:6-7,4:1)。
纵观新约,谦卑与贫穷、政治弱势或受压迫等状态,也不相干,反而出现在美德列表中:
《歌罗西书》3:12命令基督徒穿上“慈悲、善良、谦虚、温柔和耐心”,可见谦卑含有真诚之爱(参《西》3:14;《林前》13:4-5)。
谦卑也是忘记自己、以他人为中心的特质。上帝的儿子道成肉身,“反倒虚己,取了奴仆的形像,成为人的样式”(参《腓》2:5-11)。
面对上帝道成肉身的真实之爱,耶稣的门徒必须像小孩子一样谦卑(参《可》10:15),才能进入耶稣基督的国度。
门徒必须有基督耶稣的心。基督耶稣向谦卑的人应许那国度(参《太》5:3):“我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学我的样式。”(《太》11:29)
耶稣心甘情愿接受十字架时,更赋予了谦卑最深的表达:“自己卑微,存心顺服,以至于死,且死在十字架上。”(《腓》2:8)
应有的姿态
基督门徒的谦卑,不仅对上帝,也对基督徒群体中的弟兄姐妹,对一切拥有上帝形象的人。耶稣的谦卑便是榜样。当祂为门徒洗脚时,祂提供了示范:“我是你们的 主,你们的夫子,尚且洗你们的脚,你们也当彼此洗脚。我给你们作了榜样,叫你们照着我向你们所做的去做。”(《约》13:14-15)
谦卑与爱是紧密连结的,正如保罗在《哥林多前书》13章对“爱”所描述的,谦卑会成为无私(注4)。
谦卑是耶稣的特质。若将所有谈耶稣谦卑的经文放在一起,从《腓立比书》2章7节的虚己,到《约翰福音》13章的为门徒洗脚,我们能充分认识祂的这一特质。因此,新约圣经多处提及,谦卑是基督徒应有的姿态。
例如,大巴西流声称,谦卑是所有美德中最高尚的,因为它涵盖了其他美德。屈梭多模则描述谦卑就像“大海”,所有其他美德都将锚抛定其中(注6)。
第五世纪深具影响力的作家约翰‧卡西安(John Cassian),聚焦于谦卑,不仅将之视为治疗骄傲的良药,也是其他美德建立的根基,是“一切美德的母亲和女主人,它是救主确切且极美的礼物。”(注7)
与卡西安同时期的奥古斯丁(Augustine),将谦卑理解为宗教美德,因他明白顺服上帝是谦卑的主要动机。奥古斯丁称:“谦卑来自别的地方,来自那原本为至高却甘愿为我们虚己的那一位。”(注8)
谦卑只在有耶稣基督为前提时,才能被理解。谦卑足以对抗骄傲的腐蚀力,亦是我们就近基督真理的道路:“这条(基督的)道路,第一是谦卑,第二也是谦卑,第三还是谦卑。每每当你问起基督教的行为规范,除了谦卑这个答案,我别无选择。”(注9)
谦卑是人类过分骄傲的必要反制。当奥古斯丁确认罪的本质是骄傲后,他宣称:人类的骄傲,最能够在“上帝的谦卑”中被揭露并治愈。他还宣称:“人的生命唯有在谦卑中才得以完全。”(注10)
对于奥古斯丁而言,谦卑涉及到明白自己是破碎的罪人。人若离了上帝在基督里的恩典,就一文不值。
圣本笃准则
受到福音的启发,“圣本笃准则”(Rule of St. Benedict)标志出“谦卑”在第六世纪基督教传统中的关键性,并对其加以推广。在准则的第七章中,更简洁、扼要地列出了谦卑的12个具体步骤。
圣本笃引述耶稣的话,作为谦卑这一章的开始:“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注11)
这告诉我们,每一次的升高都是一种骄傲,这是必须避免的:“耶和华啊,我的心不狂傲,我的眼不高大;重大和测不透的事,我也不敢行。”(《诗》131:1)
谦卑是一种姿态,承认造物主和受造物之间存在着鸿沟。基督徒生活中的一切,都建立在这根基上。
圣本笃认为,谦卑的第一个步骤是:人当保有“对上帝的敬畏”,总是“在祂的眼前”(《诗》36:2),并且永不忘记。即体认到上帝掌权,人必须降服于上帝的旨意。
谦卑的第二步骤是:不爱自己的意志,也不以满足自己的欲望为乐。相反地,以行动来效法主所说的:“因为我从天上降下来,不是要按自己的意思行,乃是要按那差我来者的意思行。”(《约》6:38)
谦卑的第三步是:人因爱上帝,就完全顺服上帝。人当效法主:“既有人的样子,就自己卑微,存心顺服,以至于死,且死在十字架上。”(《腓》2:8)谦卑不单只是一种内在,也是一种外在的姿态。
准则中的其他步骤,多是非常实际的,与当时的修道生活息息相关,包括:一个人不应向修道院院长隐瞒任何罪恶思想或隐而未现的过犯,要谦卑地坦承;即使身处于琐碎的差事中,仍要知足;说话谨慎、温柔、谦虚、认真;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展现出谦卑的精神(注12)
圣本笃写下这些准则时,聚焦的是修道生活,但他更意识到,谦卑的极致实现,是上帝“完美的爱”。它能“除去惧怕”,叫人不是出于责任而行事,而是出于上帝的爱。这只有当人顺服上帝的心意时,才会产生。
另一重要著作
关于谦卑的另一重要著作,是克莱尔沃的伯纳德(Bernard of Clairvaux,又称圣伯纳。编注)的《谦卑与骄傲的步骤》。
伯纳德生于圣本笃后600年。在他的《谦卑与骄傲的步骤》中,对“谦卑的十二个步骤”加以扩充。
借着基督为“谦卑的典范、谦和的榜样”,展开了讨论——谦卑是“那条道路”,借由效法基督,领人归向真理和生命:
“关于这点,你们有了我们救主的榜样,祂甘愿受苦因而知道如何同情,祂接受愁苦因而学会怜悯人。正如经上这样描述祂:祂因所受的苦难学了顺从(《来》5:8),因为祂曾受苦,所以祂能体恤。”(注13)
伯纳德体认到,“学习”受苦的重要性。他并坚信:基督展现于顺服和受苦之中的谦卑,使祂自己靠近我们。同样,我们也可以如此将痛苦卸给祂(注14)。
伯纳德定义了三个向度的真理:谦卑、赒济和深思。透过谦卑,人可以达到自我认知,剥下骄傲覆蓋在身上的一切。因此,谦卑是真理的第一个向度,它让人知道自己是谁:“当我还不明白真理,我相信自己是值得一提的,但实际上,我什么也不是。”(注15)
事关重大
谦卑事关重大。谦卑是一种美德,帮助我们了解人存在的本质,提供基督教伦理的基础。
它使我们认识到,靠我们自己是无法找到生命的答案的。也让我们知道,一切的美好都来自于上帝。如诺曼Wirzba(Norman Wizba)指出的:
“谦卑是人生命的核心。透过谦卑的态度,我们能最充分地接近自己的真实情况。身为仰赖他人的受造物……我们都一起被造物主的恩赐所托住。”(注16)
勒‧克莱乔(Jean LeClercq)总结得好:
“人的目的是要认识真理,也就是上帝。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清楚自己与上帝的关系是根基于需要。这关系的障碍是骄傲,而补救的措施则是谦卑。自我的无知和 骄傲,降低了人的价值。而谦卑正意味着认出自己的需要,给予上帝空间……因此,他得以从自己里面浮出来,然后上升。他得以成长并达到新一层次的爱,为了上 帝,也为了他的邻舍。”(注17)
对付我们的自我膨胀,控制我们的欲求,谦卑这方法再好不过了。当我们谦卑时,我们便能关注别人,和别人相连。我们开始尊重他人的存在。我们了解到,我们不必总是掌控一切。
谦卑不是要我们小看自己,而是如鲁益师(C. S. Lewis)的简洁表达:“真正的谦卑是把自己想得小一些,少一些想到自己。”(注18)
默多克(Iris Murdoch)直接说:“谦卑的人因为看自己什么也不是,所以可以看见其他人、事、物的真实样貌。”(注19)
不在上帝之外
谦卑,首先是建立在真理上。它是诚实地对待自己、他人与上帝。它要求“激进的自我诚信”(注20),面对人类现况的真相:“我们不是上帝,我们是受造物,我们是罪人,我们是‘停滞不前的人’。”这意味着,我们拥有“个人历史责任”(注21)。
当人真实评估了“我是谁”之后,他就更能按照他人的本相接纳别人。基督徒的自我评价是:我是罪人。正如路德(Luther)所言的“义人和罪人”,我同时是义人,也是罪人。
哥伦巴‧史督华(Columba Stewart)说得好:“我们对于自身脆弱的认知,总是超过我们对他人脆弱的认知。故此,我们别无选择,只得全心全意相信:不论我们的背景、技能或教育如何,我们就是比一切都不如。”(注22)
凯西(Casey)亦指出:“比起其他任何人犯的罪,我对自己所犯的罪,掌握了更多的证据。我的良心直截了当地指责我……而我只能透过耳闻得知别人的恶行。若要在上帝面前谦卑,得要先了解到我是该受责备的。”(注23)
“在上帝之外,谦卑是拒绝存在的。”法国哲学家和神秘主义者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这样宣告,她也如此拒绝谦卑(注24)。
谦卑使我们敞开自己接受恩典。要承认自己需要上帝,就要质疑自我膨胀。
谦卑跟自我形象低落是不同的,谦卑只是拒绝自我建构的谎言——“我是无罪的”。
“当我被上帝无条件且强而有力的爱赋予力量,我发觉,拆除自我的防御和承认自己的病情真相,是可能的。在我的建构或个人历史中,没有任何事物能让我有信心靠自己的能力,将我的人生带往一个欢乐的结局。”(注25)
在基督教圈子中,经常可见谦卑和“自我设限”或“当众受辱”被混为一谈。某些基督教灵修与神学流派会甚至认为,享受生命是饱受质疑且是不属灵的。
艾伦‧哈里(Ellen Charry)解释这样的教导,“一部分是因为谦卑在中世纪修道院的诠释发展,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修士贫瘠的神学训练等,使得谦卑被解释为自我贬低或自我设限。”(注26)
锡耶纳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Siena)被誉为“教会的最后医生”,虽然她不会写字,却能同时口述三本书给三位不同的文士,并且在混乱的教会大分裂期间成为义大利的外交官。
为了被基督充满,除了圣餐,她什么也不吃,后来让自己在33岁就饿死。这样的行为,“在我们许多人看来,似乎是挑衅的骄傲,而非顺服的谦卑。”(注27)
谦卑是多么容易陷入骄傲。现代版的凯瑟琳大概是西蒙娜‧薇依,在她得意的自我设限中,忽略了自己的死亡。
“谦卑是一种美德,而不是一种神经病”,如同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所言,“冻结我们的所是并挫败一切健康活动的谦卑,根本不是谦卑,而是一种变相的骄傲。”(注28)
结论
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一直将两位科学家的肖像,牛顿(Newton)和麦克斯‧威尔(Maxwell),挂在墙上,作为榜样来激励自己。然而,在他走向生命尽头时,他却将其取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和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的肖像。他说,他需要新的楷模——不是成功的楷模,而是谦卑服事的榜样(注29)。
谦卑叫人认真看待基督内在与外在生命,同时也挑战所有门徒效法。它直指基督徒灵性的核心——十字架及复活。在那终极的降卑和高升中,我们都被呼召与之联合。
注:
1. Andre Louf, The Way of Humility(Kalamazoo , Michigan: Cistercian Publications, 2007), 4.
2. John Dickson, Humilitas(Grand Rapids, Michigan: Zondervan, 2011), 85-90.
3. 同上, 24。
4. William Shannon, “Humility” in The New Dictionary of Catholic Spirituality(Collegeville, Minnesota: The Liturgical Press, 1993), 517.
5. Adnès, Pierre. “Humilité.” Dictionnaire de spiritualité 7. Paris: Beauchesne, (1969): 1153, 1168)
6. 同上,1157。
7. Boniface Ramsey, trans. John Cassian: The Conferences (New York: Paulist, 1997), 15.7.
8. In Louf, 6-7. Ennarations in Ps 2 31:18)
9. Letter 118. Raymond D. DiLorenzo, “Augustine’s Sapiential Discipline: Wisdom and the Happy Life,” Communio (US) 10 (1983): 355.
10. Augustine, Sermons on Psalm 130.
11. Luke 14:11 and 18:14 in The Rule St. Benedict in English, ed. Timothy Fry (Collegeville, Minn.: The Liturgical Press, 1982), 32.
12. 同上, 72-74。
13. Barton R. V. Mills, trans., St. Bernard: The Twelve Degrees of Humility and Pride (London: MacMillan, 1929), 17.
14. 同上,22。
15. 同上, 43. Humility IV, 15。
16. Norman Wirzba, “The Touch of Humility: An Invitation to Creatureliness”, Modern Theology 24:2, April 2008, 226.
17. Jean LeClercq, “Introduction,” G. R. Evans trans., Bernard of Clairvaux: Selected Works (New York: Paulist Press, 1987), 37-39.
18. C. S. Lewis, Mere Christianity(London: Collins, 1986).
19. Iris Murdoch, The Sovereignty of Good (London: Routledge, 1970), 103-104.
20. Michael Casey, A Guide to Living in the Truth (Liguori, Missouri: Liguori Publications, 1999), 125.
21. 同上,21。
22. Stewart, Columba. Prayer and Community: The Benedictine Tradition(N.Y: Orbis Books, 1998), 68.
23. Casey, A Guide to Living in the Truth, 150.
24. Simone Weil, Gravity and Grace, trans. Emma Crawford and Marion von der Ruhr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52), 40.
25. Casey, A Guide to Living in the Truth, 150.
26. Ellen T. Cherry, “On Happiness,” Anglican Theological Review 86 (Winter 2004), 24.
27. 同上, 25。
28. Thomas Merton, Thoughts in Solitude (New York: Farrar, Struss and Giroux, 1956), 55.
29. Philip Yancey, “Humility’s Many Faces,” Christianity Today, December 4, 2000.
作者任教于台北中华福音神学院,主授系统神学、教会历史、灵修神学等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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