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纸上人生》之二【中篇小说专号】
小说中的人物高宇、杨木木、阎让东和阎让东的粉丝们由真实陷入虚幻，从自以为掌控着生活到发现被生活掌控，从坚信是自我生命的主角到发现成为未知力量的棋子，确定的正常日子跌进疑惑荒诞，计划好的人世走势由清晰进入模糊未知，小说层层揭开蒙于虚构世界的膜状物，渐渐显出触目惊心的真实。
他们就是生活的影子，庸碌而匆忙，拼尽全力，在世界却没有留下真正的痕迹。但他们不自知，甚至下意识带了对自知的抗拒，都自信活在绝对真实里，被自己和命运催眠，这是一种蒙蔽，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王哲珠
这是一个嵌套式结构的中篇小说，所关注的是在当下的青年群体当中比较流行的“粉丝文化”生态。作者除了在选材上另辟蹊径，在表达方式上也积极寻求突破，使得作品显得既源于生活，又有着超越于现实之上的深入思考。
——《都市》杂志高璟
你是否已被催眠，确信自己是生活的主角？│王哲珠谈《纸上人生》
三
杨木木决定逃，他整夜整夜想到高宇，把生活莫名其妙的变化和高宇的变化联系在一起，他无数次否定这念头，但否定得越坚决越疑惑。至于逃到哪儿、怎么逃，一时还没有头绪。一旦决定逃，他便想到刘可，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觉得逃应该是他和刘可两个人的逃，这么多年，他习惯和刘可捆缚在一份生活里了。这段剧变应该忘掉，不是他生活里的东西。
但心里有另一种声音，他还有什么资格打扰刘可？她还在他给的阴影里出不来，他还能给她什么？唯一能给的已经破损。带她去哪儿？给她怎样的未来？他应该顺着剧变，“听话”地走下去。
杨木木在两种想法中进进出出，疲惫不堪。要命的是，他分不清哪种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他隐隐感觉其中一种是某种力量强加的，但两种想法力量似乎差不多，他很难顺从也很难抵抗哪一种。
杨木木认为该做的是，先从与肖婷枫的关系中退出来，冷静一下，整理好自己再说。但他却频繁地给肖婷枫发信息，信息又温存又讨好，约她出门，对刘可的去向不闻不问。每每联系肖婷枫，杨木木就痛苦不堪，想起和刘可一起的日子，告诉自己该去看看她，心里深处还是她。
杨木木从噩梦中醒来，头痛欲裂，他梦见自己成了高宇。杨木木下床，喝了两杯水，来来回回地走，向自己强调，联系肖婷枫是他心里的阴暗面，他贪慕肖婷枫的一切，地位、物质、外貌……是他三心二意，不是被人操纵，他不是高宇。他想起那封信，疯狂地寻找起来，信不见了，明明记得放进床头抽屉里的。
那一夜，杨木木翻遍家里的抽屉，几乎把所有家具都移位了，一无所获。房子狼藉一片，扔满了他和刘可共同拥有的东西，像扔了一地记忆。杨木木吃了一片安眠药，让自己尽快入睡，他告诉自己，那封信是幻觉。
第二天醒来，杨木木又翻了一遍，以确认，信是胡思乱想出来的。他准备把一地杂物收拾掉，他将进入全新的生活，这些东西留着没用。但弯下腰时，他却想把东西重新归位，不定哪天刘可回来了，生活又归位了，以前的生活多么安静，多么让人习惯。两种想法纠缠着，他弄不清哪种更真实，头又痛了，痛得额角冒冷汗。结果是，他任东西散了一地，顾自上班去了。
杨木木升职了，工资高了不少，他隐隐意识到，以前的生活回不去了，有股难以言说的忧伤。但另一个念头立即清晰了，接下来将有精彩无比的生活。又有头痛的迹象，杨木木不敢再想，强迫自己把精神放在工作上。
肖婷枫约了杨木木，晚饭间只字不提两人的事，但晚饭后，两人看了电影，逛了街，逛街后，两人进了一家点心店。肖婷枫先开口了，木木，我们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我跟肖婷枫是不可能的，太不一样了，这不是我该得的。杨木木想。但他握住肖婷枫的手，站起来，走到肖婷枫身边，揽住她。
那股忧伤又涌起了，他无数次这样揽着刘可，她现在做什么，还在伤心吗？
肖婷枫抬起脸，杨木木吻住了她。
我爸妈过两天要来，到时你见见他们。肖婷枫说。
果然是肖婷枫，她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成，刘可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该这样，这还是杨木木吗？
这种事有什么该不该的，这是最大的机会。杨木木心里有某种声音，他不承认是自己的。但他冲肖婷枫点头，问，什么时候？我好好准备。
当天晚上，杨木木蒙在被子里，做贼般惴惴不安，痛苦地承认，自己心理变得很奇怪，被某种力量控制着，像高宇一样，只是，他会头痛，高宇不会，相比之下，他比高宇更难控制一点……
从那时开始，杨木木开始努力控制想法，想分辨出哪个是真正的自己，这么做的时候，便头痛欲裂。他忍着头痛，试着将认定的真实想法隐起，行动则顺着那股力量的意思。
一段时间后，杨木木认为学会小心翼翼地想了，他将真实想法隐在头痛之后，当他头痛时，似乎什么都没法想，其实，那正是他另做打算最好的时刻。
杨木木决定，逃开那股控制力量，让杨木木变成真正的自己。下定这决心后，他发觉，这才是生活的剧变、真正的转变，而肖婷枫和她所带来的一切都是那股力量安排的。他得带着刘可逃，刘可携带了太多关于他的东西，若她没有一起逃出，他的出逃便不算完整。现在得想想怎么跟刘可解释，虽说他和刘可默契极好，但若直接告诉她，像高宇一样，他们也是某部漫画的主角，命运受作者摆布，刘可肯定认为他有精神病——噢，杨木木更希望自己是精神出了问题。
先不提真实原因，说服她一起逃了再说。杨木木想了个暂行办法，但当他准备联系刘可时，突然意识到他跟刘可说的任何话，控制他的力量都知道，说不定他和刘可见面的方法、说话的内容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杨木木毛骨悚然，头又痛了，极厉害，脑子像要裂成两半了，他觉得已行走在崩溃的边缘。
无数次将自己与高宇对比后，杨木木想起用漫画的形式告知刘可，将想法隐藏在漫画里。他拿出漫画本准备动笔，发现这样一来，得再次改变高宇的命运，又生硬又狗血，他突然有些下不了手，生出同病相怜的悲哀感。
杨木木被恐惧和悲伤笼住，但表面仍很开心，和肖婷枫约会，见她的父母，在职场上春风得意。回家时锁在房间里，拉上窗帘，不停地画漫画，但画得极艰难，经常画不下去，不知该怎样安排高宇的命运、怎么把想法嵌进去，又经常意识到，藏得再隐蔽也无济于事，一切都在某人眼皮之下。绝望扼住了他。
杨木木需要和刘可说说话，最难的时候，刘可需要他的怀抱，他也需要拥着刘可。他打电话给刘可，她的号码已成空号。他疯狂地寻找刘可的朋友，一个也找不到。刘可被弄不见了！他狂乱地咒骂控制他的那股力量。
四
阎让东将近期完成的新漫画重看一遍，胸口惴惴的，真这样交给编辑？会有怎样的结果？几天纠结后，他骂了句粗话，妈的，管他呢。把漫画送给编辑了。之前那些，他画腻了，腻得无法持续下去。
毕业后多年，阎让东一直是个不温不火的漫画作家，创作的漫画勉强能卖点钱，加上接一些杂志插画，也就能混混日子，在城市里租着一间小房子，生活潦草，一副失意模样。直到他画了漫画《你是我的冬阳》，突然大受追捧，现已经画成一个系列，持续了几年。
《你是我的冬阳》主角为杨木木，用粉丝的话来说，是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暖男。漫画的粉丝多为少女、打工女孩、都市白领之类的人，他们都梦想现实里有这样一个男友。穷但幸福，把平淡的日子过出浪漫来。当然，霸道总裁或富二代什么的她们更喜欢，可毕竟太遥远，只能白日梦里过过瘾。杨木木是接地气的，有可能的，和她们相配的，只要运气好，在现实生活中说不定就碰上了，过到了一起。就算没碰上，拿杨木木对比一下现实男友，用其教育一下男友还是好的，甚至有狂热的粉丝表示，要自力更生，将男友训练成杨木木。
因为大受欢迎，《你是我的冬阳》画成系列，连出了十本，从杨木木和刘可相识、相恋、相处一路写下去，全是他们两人的生活片段，以温情浪漫为基本格调，就算有争吵，也是甜蜜的磨合，一段段化作鸡汤滋养了无数粉丝的心。杨木木和刘可的相处片断中，其中有两段已成为经典，粉丝将其简称为“大衣内的世界”和“一碗粥的安好”。
大衣内的世界：冬天的夜晚，电影散场，电影院外寒风刺骨，雨丝飘飞，刘可缩成一团，杨木木将她拥于长宽的大衣之内，静等的士。他不停地问刘可冷不冷，刘可埋在大衣内，拼命摇头。杨木木说，对不起，我买不起车，只有大衣。事实上，晚上出门前，杨木木专门穿上那件长宽的大衣，为的就是拥刘可入怀，为她挡住冷风冷雨。刘可说，大衣内的温暖比车更动人。
一碗粥的安好：刘可感冒初起，杨木木不让她随便吃药，认为几碗稀粥烫烫地喝下去，出一身汗会舒服得多。他给刘可熬粥，不用电饭煲，用铁锅煮，说这样煮出的粥才有香味，刘可感冒，味觉差，吃这种粥才好。他站在炉子前，拿着勺子，一下一下地把粥搅熟，配着小菜，一口一口喂刘可吃。
无数女孩或女人想象生活中有那样一件大衣，可以在里面小鸟依人，有那碗端到床前的粥，一口一口妥帖着人世。但阎让东自己腻了，这种感觉越来越严重，以至粉丝在他面前提起这两个经典场景，他竟厌烦起来，努力克制才没张口骂人。面前没人时他就骂自己，画的什么狗屁经典场景，又娘又假。
是的，假。阎让东越来越觉得《你是我的冬阳》假极了，几乎到了让他反胃的程度，杨木木和刘可两人间的鸡汤式的生活都让他厌烦透了，他甚至恶毒地讽刺自己，帮着不现实的女孩和女人意淫。别的不说，他自己和女友的关系就完全不像杨木木和刘可。
阎让东的女友叫陈梓梓，当初也是《你是我的冬阳》的粉丝，极狂热的那种，竟向编辑磨到了阎让东的联系方式，发现和阎让东在同一个城市，便找上门认识他，拼命追求他。当然，拼命是阎让东的说法，事实上，陈梓梓长得很好，她几个微笑就将阎让东拿下了。
两人相恋后，陈梓梓发现阎让东不是杨木木，她没有等来想要的温暖和浪漫不说，还发现阎让东一堆毛病，和想象中完全是两回事。但阎让东已有了点名气，长得也让女人动心，因此，两人还是处着，但摩擦不断。陈梓梓经常拿杨木木说事，用他的事迹教育阎让东。吵急了，阎让东就喊，杨木木是人吗？他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影子，一个傀儡，我想让他消失就消失，让他变质就变质。陈梓梓竟有些歇斯底里，好像杨木木是一个真的什么人，要受伤害了，好像阎让东给她设了天大的骗局。
阎让东已经无法克制对原来套路的厌烦，他想改变杨木木的命运，让杨木木甩掉窝囊的形象。当决定改变杨木木时，才意识自己让杨木木创造高宇是有目的，他早不适应杨木木了，想在高宇身上现出另一个杨木木。改变杨木木命运之前，他先让杨木木改变高宇，并灵机一动，让杨木木给高宇写信，帮助高宇适应变化，他控制着杨木木，又让杨木木控制着高宇，看着杨木木和高宇疑惑而无措，他顿时有了世界主角的错觉，有种莫名的痛快和得意。
许是得意过度，阎让东也给杨木木写了一封信，但很快意识到可能会让读者觉得被戏弄，因此，他让那封信消失了，并有意识地引导杨木木，让他以为是幻觉。和他的漫画主角杨木木不一样，他的漫画要卖的，最好别得罪读者，他的底气还没有足到敢任意妄为。因为厌烦，他改变杨木木的命运，但仍不敢置读者于不顾，他想过，让杨木木戏剧性地取得成功，该也恰合读者的心理，算是一种励志，至少能保证最低程度的销量吧。
当阎让东改变杨木木的命运改得痛快时，发现杨木木有了自己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杨木木这人物独立了。《励志男》的主角高宇也有了独立意志，但还是可控的，虽然疑惑，想照自己的想法走，但终无法成功，仍按照杨木木的意志行事，只能把一切怪异现象归于精神问题。
阎让东笔下，杨木木比高宇立体得多，不单意识到改变的不对头，质疑脑里各种想法的真实性，还试着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他想法的力量竟和阎让东控制的力量差不多，这引发了他剧烈的头痛。他没有放弃，甚至试着隐藏真实的想法，和阎让东斗起智来了。他塑造杨木木的时间太长了，杨木木已经成长，要逃出自己的控制了吗？就像那封信，阎让东让杨木木意识到，那是幻觉，杨木木却不顺这想法走，四处寻找那封信，还将之与高宇收到的信联系起来。
有一段时间，阎让东害怕了，好像杨木木真的是个活人，他怎么能随意改其命运？他停画了一段时间。但终回过神，笑骂自己有问题，杨木木是他笔下的人物，命是他赋予的，他就是杨木木的主宰。说到底，杨木木的自主意识都是他给的，他下意识里为杨木木鸣不平，让杨木木和自己抗争，所有漏洞都是他故意留下的。但转念一想，杨木木连抗争都任由别人安排，阎让东又悲哀起来。
杨木木给阎让东写信——当然，杨木木不知是阎让东，只知有某种力量——恳请阎让东帮他找刘可，他想念刘可了，刘可不仅是刘可，还代表了以前的生活，代表了他最原初的生活态度。杨木木的信极动人，阎让东差点改变主意，让刘可重新出现。
刘可离开后，阎让东再也没有画到她，并打算不再提她，对漫画作品里其他人物来说，她消失了，只要阎让东没让她出现，就没有人找得到她。
信的最后，杨木木请求，就算不让他找到刘可，至少让刘可过得好。
阎让东发现这是自己矛盾心理的体现，在替杨木木羞愧，他对自己的任意改变感到不安，想借杨木木的手做点什么，反有些假。他撕掉了杨木木写信的那几页，这样一来，杨木木把这件事忘掉了，但他总感觉做过什么，又搜不到记忆，生活似乎缺了一块。
一段时间的纠结后，阎让东的心似乎硬了，对杨木木的改变顺利起来。
杨木木和肖婷枫越走越近，相恋了，发现两人性格互补，在一起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乐趣，比想象的融洽得很多，也有些小插曲，但杨木木会适时让步，他对肖婷枫除了恋，还有种近于崇拜的感觉，私底下，他称肖婷枫我的女神，以前，他称刘可为我的宝贝。这是肖婷枫要的感觉，对杨木木来说，则是新奇的感觉。
新的职位上，杨木木持续之前的稳当状态，干得还算好，会稳步上升的。肖婷枫仍是业绩傲人的铁娘子，她没看错，杨木木就是她要的暖男，他无条件支持她的事业，照顾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公司，肖婷枫绷得像一支箭，随时准备发射，并保证正中靶心。生活里，杨木木为她经营了一个温暖的窝。
杨木木见了肖婷枫的父母，毫无悬念，他是上辈人眼中的理想女婿，对杨木木家里人来说，肖婷枫是金凤凰，不敢有话的。杨木木和肖婷枫准备近期订婚。
写到杨木木和肖婷枫订婚，阎让东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结束这本《你是我的冬阳》，开始新的漫画了。若真再接下去写，只有更狗血的情节。把新漫画交给编辑时，阎让东心里突然没了底气，像为了打预防针，他对编辑说，这一册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好啊，有新鲜感。编辑很高兴，让粉丝惊喜，说不定会掀起新的销售高潮。《你是我的冬阳》已经持续红了几年，粉丝越来越多，且绝大多数是骨灰级的，编辑对阎让东极有信心。
你看看再说吧，这是我的意思，我不希望改。阎让东说。
谁让你改。编辑笑了，我敢让你改？就算你肯改，粉丝们也不会放过我。
五
阎让东没想到粉丝们反应那样强烈，几天之间，冬阳论坛——《你是我的冬阳》出版到第四册时，有了一群固定的粉丝，阎让东的编辑开了一个论坛，叫冬阳论坛，专门发送《你是我的冬阳》最新消息、读者反馈等，给粉丝提供交流讨论平台——闹翻了天，粉丝们一边倒，对新一册漫画大吐口水，大骂杨木木和阎让东，说杨木木原来是超级渣男，伪装成超级暖男，这么些年，骗了刘可，骗了所有人，古代还讲究不嫌弃糟糠之妻，陈世美都被铡了。他们骂阎让东脑子坏了，画出这么些东西，拿垃圾敷衍读者。
坐在电脑前，阎让东脑子一会儿空白一片，一会儿塞满乱麻样的东西，最后，他啪地盖上笔记本电脑，摇摇晃晃离开桌子，骂，一群傻帽儿。骂完又骂自己，作死。
编辑给阎让东打电话，让他在接下来的新书中改过来，现在可以把改的大概方向先放在论坛里，安抚住粉丝们。
有什么好改的。阎让东说，《你是我的冬阳》该结束了，我画得够够的了。就算还要画一本，也绝不改，我才是作者，怎么画由我决定。
你任性什么。编辑语气也不太好了。当初，为了给这本漫画造声势，他想了多少方法，费了多少力气，攒下这些人气，已不是阎让东一个人的事了，他说，之前，我就提醒过，突然做这样的改变可能不行。现在，读者没有读到什么励志、什么做回自己，只知道暖男杨木木变质了。
暖男再暖，也得有个限度。阎让东仍窝着气，但口气软了，编辑确实是为漫画出了力，这么多年已成了阎让东的好友，他说，不可能总这么暖下去，总有一天，我的画笔会死的。
编辑沉默了一下，说，我理解，但那是以后的事，真到粉丝也腻烦的那天，你再出新的漫画，到时正应了粉丝的要求，肯定大受欢迎。现在，粉丝们还没有“暖”够，就先这么画吧，销量才是硬道理。再说，这样你不是更轻松嘛，只要照着原来的思路画下去就成。
编辑让阎让东好好想想怎么改，想好了拟一个大纲发给他，他发在论坛里，看能不能挽救这一册的销量，并保证接下来新出的漫画不掉粉。
阎让东没出声。
几天后，编辑坐到阎让东面前。
我真的没法改。阎让东垂下头，再按原来的套路画下去，我不单会烦死，都要看不起自己了，也没有新的鸡汤段子了。
你是为读者创作的。编辑说，该考虑的是读者。
这几年，我从一个漫画作家变成一个会画漫画的机器，我没法创作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阎让东声音高起来。
新的这册漫画销量很差。编辑说，还没买的粉丝，看论坛里其他粉丝的描述，纷纷表示不买。我在等你下一册漫画的大纲，粉丝们也在等。
阎让东没有表态。
编辑说，我这次专门过来，除了要大纲，还为了向你透露一个消息。目前，有几个影视公司对《你是我的冬阳》产生兴趣，有意改编成电视剧，按漫画风格，很适合改编成浪漫轻喜剧，清新感人，类似于韩剧的那种，肯定受欢迎。现在，社里主要在考虑和哪家公司签比较好。
阎让东禁不住端坐了身子，他知道漫画若能影视改编意味着什么，他脑子里立即涌出一夜暴红、生活富裕、扬眉吐气等词语。
他们看中《你是我的冬阳》本身，更看中这漫画积累的人气，那是电视剧收视率的保证，你这时候突然改变杨木木，若不再想办法挽回，一旦掉粉严重，影视公司可能也没兴趣谈改编了。
阎让东半天无言，那一顿饭，两个人再没有别的话。饭毕，编辑离开前，又交代了一句，新的漫画提纲要快，尽量讨好粉丝，你知道他们要什么。
就不能放过我吗？阎让东抱住头，不知在叹息还是在恳求。
你想好了。说完这句，编辑就走了。
我的作品我做主，你们凭什么！编辑走后，阎让东对着一桌狼藉喊，胸脯起伏，怒气冲冲，有砸掉整个包厢的冲动，但静站半天后，他颓然坐下。创作《你是我的冬阳》前几年的寒酸景况蜂拥而来，那些温饱成忧，艰难得失去希望的日子，他甚至不敢打电话给家里，害怕听到双亲也温饱成忧的消息，那一切成了他永久的阴影，他害怕那些日子。
接着，近几年的日子片断浮现了，《你是我的冬阳》面世后，意外受到追捧，漫画一再加印，他换了更好的出租房，开始给家里寄钱，又拥有了女友陈梓梓，更重要的是他有了粉丝，渐渐被称为“著名漫画作家”，他沉浸在一种叫拥戴的氛围中。自得到这一切，他就再没有想象过失去这一切。
按编辑所说的，《你是我的冬阳》将有机会改编成电视剧，以后的日子，将有超出他想象的绚丽……
现实渐渐张成网，将自主、创造、尊严之类的遮盖住，他骂了自己一句庸俗，但显得轻描淡写。
阎让东开始新的漫画了，他不写大纲，拼命画起来，忘吃忘喝，熬通宵地画，那些五彩的想象给了他说不出的激情。
新漫画的发展是这样，杨木木和肖婷枫间渐渐出了问题，两人发现对方并不真正适合自己，杨木木四处寻找刘可。经过一番曲折后，杨木木和肖婷枫分开了，杨木木又和刘可在一起，杨木木仍是那个暖男，他和刘可的工作都有所改善，生活条件提高了不少，也就是说，比之前更幸福。画到这儿，阎让东扔下笔，甩着发酸的手，嚷，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幸福吧，把幸福拿去吧。
但杨木木不要这个结果，他千方百计想找刘可，可找到她后，他突然感觉对她的感情已变成了亲情，她和自己一样，独身一人在外面闯，没有过人的才华，没有多好的人脉，在城市立足极难，他想知道她过得好，或者能帮她做点什么。离开肖婷枫，他做得到，可完全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杨木木又写信给阎让东，说不想这么兜个圈后又回去，说和刘可的缘分已尽，两人再找不回当初的感觉，恳请不要给他这样的结果。可写了信后，第二天他找不到信了，他无法确定是否写过信。为了保证能表明心意，杨木木想到用祈祷的方式，让阎让东改变让他和刘可重新走到一起的结局。
阎让东竟写信回杨木木，告诉他，这样安排是迫不得已的，他以为自己是主宰，其实他和杨木木一样，也是受控制的一个。
画完这一节，阎让东惊讶不已，他发现杨木木的想法是他最心底的声音，他将杨木木当成自己，他不愿意重回原来的生活，但他找了借口安在杨木木身上，变成杨木木的请求。他撕掉了这一节，让杨木木的回忆再次空白掉一段，重新给杨木木设置结局。
杨木木接着画《励志男》，他让高宇重回原来的生活轨道，继续之前的奋斗，一步步接近设定的第一个目标，并给了他一段靠谱的相遇。至此，《励志男》结束，杨木木以此表示对高宇生活随意改变的愧疚。
阎让东想了又想，决定应杨木木的愿望——实际是他的意思——重新给杨木木一个结局。杨木木找到了刘可，两人成了好友，成了兄妹，在陌生的城市里互相扶持，杨木木和肖婷枫间充满未知数，但杨木木在工作上的潜力被开发，事业逐步上升。刘可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她在一次朋友小聚上遇到一个叫彭亮的新朋友，对刘可印象极好，两人很快走到一起。彭亮拥有一家小公司，是这个城市的原住民，家境自不用说，最重要的是，他、他的全家都喜欢刘可这种清爽温顺的女孩。刘可将在这个城市拥有真正的家。
阎让东将这个结局交给编辑，编辑看了以后，点头说，应该可以过关吧。他将这个结局整理成文字，放在论坛上。
粉丝们的反应超出阎让东和编辑的想象，绝大多数粉丝不同意这结局，认为杨木木是男人中的人渣，不配有这样的好结局，这样朝三暮四的人还能事业发展，违背天理，他应该摔得很惨，或是才能平庸，没法胜任新职位，新项目出了错，被炒鱿鱼了，或是和肖婷枫吵翻，没脸待在公司，自动离开，还有的要求走投无路的杨木木进刘可新男友的公司，在那里打杂。至于刘可，这样的结局还能接受，因为她配得到这些。
当然，粉丝中也有极少部分反对杨木木下场很惨，这部分都是男的，但《你是我的冬阳》的粉丝绝大部分是女的，男粉丝的声音很快被淹没，甚至遭到女粉丝的发难，他们明哲保身地闭了嘴，并表示，好男不与女斗。
阎让东彻底被激怒，看着论坛上的骂声，当下摔了键盘。
好半天，编辑的电话来了，他还没开口，阎让东说，我只能这样改，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他们把我当什么了？
你冷静一下。编辑说，然后长久地沉默着，让阎让东冷静的意思。
粉丝们行，自己编一个结局好了，想怎么编就怎么编。阎让东苦笑说，何必找我。
那不一样。编辑说，粉丝们何尝不知道要的结局不现实，可就甘心这么被骗，他们自己造的不相信，就想别人给造一个。这么说吧，粉丝们需要你。
听起来真感动，不过很好笑。阎让东干笑几声，需要我？
也可以换句话说，需要原来的杨木木。
粉丝们是我的主宰。阎让东哼了一声，可笑我还以为在画漫画这件事上，自己是主角，就像杨木木和高宇认为自己能决定生活，我不再讲什么作者尊严了。
她们不是。编辑很认真。接下来，编辑的一番话，让阎让东沉默了。
《你是我的冬阳》的粉丝们大多也是不得意者，多是女的，现实生活灰蒙蒙，她们在杨木木身上找安慰，她们偶尔躲进你的漫画，忘掉生活，喘一喘气，做做梦，缓解一下，你还在漫画里让她们不好过，谁想受这个？你觉得她们算什么主宰？说句不好听的，也是可怜之人……
阎让东这一下沉寂了很多天，编辑打电话催他，他揪住头发，说无法收场了。他一直在画，但总是画了撕，撕了画。杨木木的世界变得支离破碎。
（完）
——摘自中篇小说《纸上人生》，作者王哲珠，原刊《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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