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我有痴心,所以有声音
作家王哲珠
小说无法言说真正的真实,只是追求,并警惕被催眠,这种追求与警惕不倦,对这个世界将永远好奇,永不疲倦。我有痴心,所以有声音。
声音的关键词
文│王哲珠
文字是我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发声方式。我的声音里有些较为固定的关键词,这些关键词是我文字的骨头,构成我的文字框架,成为我文字的支撑力量。
初写东西的时候,从未烦恼过写什么,总是提笔便来,感觉有太多想表达的。一段时间后,笔似乎突然生涩了,在写什么的问题上变得犹豫不决,甚至长时间找不到可以落笔的东西,脑里不是混乱一团就是空白一片,那时我相信是因为没有生活来源,但慢慢明白这只是表面的原因,本质上是我找不到声音,或者说在意发声的方式了,甚至是下意识地隐藏起某些声音,似乎是变得理性,懂得选择了,却有种初心模糊的恐慌。
回过头来,最初写下的文字是很不象样的,充其量只是些日记,但那些日记”却剔除了日记里最重要的角色——我自己,记下的全是别人的事,文字里带着幼稚的刺,充满所谓的批判。
那时刚上初中,每天中午到食堂吃饭,得经过很多台阶,有几间男生宿舍的窗户对着某一段台阶,每每经过那一段,便有男生守在窗口,冲我们这些女生吹口哨。我认为极不受尊重,当天记下的文字满纸愤慨,嘲讽这种行为的幼稚无聊,接着似乎老师上身了,批评这些男生无所事事,无心向学,并一步步上纲上线,渐渐涉及到人格与理想。总之,从这样的小事,我会挖出很多自认为根源的东西,相信那是事情的本质。
那时,我批判路上骑车飞掠而过的少年,将之与浮夸挂钩;批判无心听课的同学不尊师不自重,斥之为自暴自弃;批判言情剧整日只懂哭哭啼啼,不知生活艰难;批判享乐者自私,只知寄生不知奉献;批判爱打扮者肤浅苍白;批判爱赌者人世空虚,失掉追求……
总之,文字里满是“愤青”的味道,多年之后再次翻开,我一次次惊讶于当时的狂妄与自大,潜意识中或许自我武装成一名斗士,迎风而立,对阵所有不够“高尚”的人与事。我指点、批判,理所当然,滔滔不绝,独独将自己排除在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自己置于想象中的道德高地,从未自问过是否有资格脚踩高地,噢,我甚至从未弄清道德真正的界线,道德有所谓的高地么?深夜自问,我的后背被羞惭的汗水湿透,不止一次庆幸那些日记式的文字从未见光。然而,我到底是害怕那些文字粗暴的伤害性,还是为了自我保护?
给自己找过极好的借口,当时一切粗暴的一分为二都是因为年龄,十多岁的青春少年,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有那么一瞬,觉得多么理直气壮。但真的是因为年龄么?一路走来,我很清楚不是,更深刻的原因是见识的薄弱与自负的强大。
侠士或许是很多人内心深处的情结,仗剑断是非,挥剑除恶扶善,以剑向人世发声。愿望是美好的,然而剑本冰冷锋利,是非取决于执剑之人,举剑的支撑点便值得怀疑。
写下那些文字的岁月,我下意识里以笔为剑,并坚信那是良善之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些暴力以良善之名行事,像传说里的剑气,将伤害变得无迹可寻,或者带着可怕的称之为境界的优雅,被津津乐道。
当年,在窗边吹口哨那些男孩的青春与俏皮,我无法感受。那段岁月中,与之类似的一切柔软与美好,因为我高仰着头,从眼前一闪而过,错失的,我还以为是得到的。
毫无疑问,青春岁月里,我仗着血气方刚,想对这个世界发声,自认真诚而正义,以为只需要热情,完全不懂理性与智慧是真诚与正义的支撑点。我不懂得倾听,或许是不愿意倾听,就算打开了耳朵,也没有打开心灵,只收集那些想收集的声音。
然而,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或许又失掉了某些勇气,会计较、衡量了,这种犹豫中,理智与自我保护两者的界线是模糊的。很多时候,声音在脑里冲撞而不敢张嘴,任声音磨得发圆变形,这样的声音是否仍是真诚的,是否有发声价值?我没有答案。自我怀疑让我的文字带上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
文字只是我自己找到的人世发声的方式,人类有无数种发声方式:音乐、舞蹈、绘画、书法……在我看来,重要的是,否发出了真诚与理性的声音,是否有勇气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是否有发声的自由与机会,这是人体认自我最大的明证。
我仍然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声音,不敢对声音加以正确之类的形容,只望追求不停,初心不改,这或许是奢望,但如此美好。
小时候每天都去奶奶的老屋,奶奶失明,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在屋里静坐,我一去,她便开始说话,给我讲故事,引我谈寨里的事,由她做长长的评论,教我怎样做家务,处理灶前着火、米饭烧焦之类的生活窍门。但她最喜欢的是谈自己,她那深埋在岁月深处的往事、对人世悲喜的感叹、对日子的是非评断,这些话带着岁月的凉意,很多看法在我的感受范围之外,我一般无法应话,总专心地吃着她给的米糕或瓜丁,奶奶不在意,仍是说,缓缓的,絮絮的,可以把一整个下午的时光说尽。
多年后某个下午,我莫名地被包裹在浓稠的忧郁里,极想身边有个人听我说点什么,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决奶奶当年的絮叨,她只为倾诉。也是在那时,我发现自己的文字不再“雄赳赳”,几乎全是纯粹的自我倾诉,字里行间缀满银白月光、紫色花朵、银凉星星这样的词语,有无数跳舞的女孩、吹萨克斯的男孩、夕阳下的自行车之类的意象,这些词语和意象把我的文字弄得软绵绵,后来重新翻开,我被里面自怨自怜又自我陶醉的味道羞得心惊肉跳。
这段时期持续的时间很长,直到毕业后几年,我的文字一直带着这种粘腻的味道,而我自认为清新真诚,符合“有感而发”这样近乎“准则”的要求。这些文字中一小部分零星发表于报刊青春版面或青春类杂志上。是因为青春吗?直至今天,我仍无法确认青春的真正面目,也无法认定那是专属于青春的文字。
那其实像奶奶当年,是一种倾诉的需要。特别是工作后那几年,一个人住校,每到傍晚,所有人离开,学校的大门闭上那一刻,围成长方形的四幢教学楼似乎将我围在人世之外,倾诉的愿望从未有过的强烈,那是找得到的克服悬浮感的唯一方式,而文字又成了我唯一的倾诉出口。那些倾诉充斥着自我想象和对生活的修饰,充满对美好与真诚的虚假解读,而倾诉者毫不自知。更可怕是,当时的我相信倾诉承载了文字的意义。
所有的文字只有一个内核:我,膨胀得变了形、失去质量的我。“我”是世界的中心,文字里溢着浮夸的骄傲和沾沾自喜,坚信这些倾诉是独一无二的。
那段时间,我的声音里充斥着倾诉,倾诉成为一种自我同情,甚至是自我表演,自以为表达着无比独特的看法,实际是自我体认的方式。人永远处于矛盾之中,既想融于人群,与世界安然相处,成为最和谐的一部分,又强烈地要保住自己,独立的声音,独立的辨识度甚至可以带来人世意义的确定感。芸芸众生,多为平庸者,被淹没掉是常态,但意识并承认这一点是多么难以忍受。
终于逐渐意识到这种倾诉的问题,在其它人的文字里,越来越多地读到同样的风花雪月,同样的伤春悲秋,同样的颓废之美……这种类同从最初的共鸣渐渐变成慌乱,最后甚至有绝望之感,“我”的声音可以从别人的口中出来,“我”其实并不特别,甚至消失了。
我在一部小说里曾有过这样的情景,一个幻想的王国里,所有人都将受到重视,其中一个方式是每个人的出生都成为王国里的大事,生日那天,都将得到允许,到王国的超级广播里发声,或倾诉心声或叙说思想,王国里每个人都为之庆贺,以示对生命的确认和尊重。很明显的,每一天都有人出生,也都有人生日,结果,所有的倾诉和想法大同小异,所有特别的日子都变得和别人一样,所有的人也重归平淡无奇,甚至每天的庆贺变成令人厌烦的负累。
时至今日,我的文字仍然是在倾诉,以后也将是。问题是怎样的倾诉是有意义的。噢,意义是一个暧昧的词语,虚假而空荡,但这种思考的过程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意义,或许这一场追逐的尽头一无所有,但一无所有也将是我的意义。我奢望追逐值得为之倾诉的声音和灵魂,也许只是野心,仍令人着迷。
笔风真正的转变在某年重回老家后,少年离家,多年未归,最初几年强烈的思念过后,我似乎淡忘了这片故土,完全融入了新的生活方式。那年暑假,回乡住了两个月,故土日子里的艰难与困苦清晰重现眼前,我震惊了,这么多年来,原以为这种困厄早该被时光带走,时代已经早带着我的乡亲走远了。
借几块钱过节的,买不起油仍用水炒菜的,旧屋漏雨漏风的,靠打零工养孩子的……这样的细节扑面而来,那些夜晚,我在田间的小路上散步,月光如水,安宁无比,淡然无比,而我焦躁不安,难以接受这个世界的偏差。
儿时的艰难从岁月深处飞快回溯,那是些为温饱操心拼命的日子,我们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日子里,感觉稍稍用力日子便会失去平衡。那些日子里的困窘细节塞满了白天的思绪和夜晚的睡梦,我没想到,隔着那么长的岁月,与那些细节相关的感觉仍然如此锐利,慌乱、渴望、寒冷、饥饿、艰难……之前许是下意识将之掩起了。
而眼前的故乡与人比之前更加零落,原先寨子是满的,巷头巷尾的人影,家家户户的炊烟,每扇门里的油灯,艰难是一起承受着的,承受中带着那么一份暖意。现在乡里人多奔向城市,留下的不是老弱便是真正的无路者,正和这片土地一起被抛弃。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的声音会忘掉这些艰难与过往,是我本身不敢触碰,还是我将艰难当成耻辱,不想言及。
“反思”的结果是,文字发生彻底改变,所有关于自己的柔软文字消失了,甚至对之前自我倾诉式的文字有某种负罪感。我开始为“苦难”发声,为“苦难”倾诉,我似乎找到了发声的“意义”。这段时间,儿时的一些幻想又开始抬头。比如,因为用不起电,老师关于太阳能的讲述后,我开始天马行空,幻想成为科学家,发明几个极大的箱子,收集太阳能,转成电,无偿送给所有穷困的村子,高价卖给电影里那些大城市。童年时期,类似的想象很多,充满浪漫的人道主义。那些叙写苦难的文字里也隐着类似的浪漫人道主义,虽没有儿时想象的荒谬与夸张,仍满是自我安慰的式的“理想”。
在大量的苦难书写之后,突然发现声音里含了某种抱怨,絮絮地,重复着那些艰难。一次一次的叠加会成为某种力量,真的可以有我想象的某种“意义”?是否在为苦难而苦难?这种自我质问令我恐慌,因为我不单无法回答,甚至产生了说不清的自我怀疑。
我开始沉默,意识到关于苦难的发声或许带了太重的个人色彩,苦难以什么来定义?表面看到的物质贫困?无路可走的困境?弱小者的无奈?被命运捉弄的不幸者?
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只叙写苦难本身,忘记苦难背后的东西,苦难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主观的?客观的?社会的?个人的?时代的?苦难真正的悲剧性或许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其背后的东西。对苦难单纯而孤立的发声,是否有我想象的“意义”?而我又为什么苦苦纠缠于苦难的“意义”,这是被伪装了高尚外壳的功利吗?甚至是我不敢进入思考的深处,没有直入本质的勇气?甚至将“人道主义“当外壳而不自知,事实上,我大量的文字只是消费着“苦难”,从未自己发声?我头皮发麻,紧抿嘴唇,不知该面对自己还是背对自己。
人类从食物采集者到食物生产者,从野蛮到文明,从相互配合以生存到相互争夺以满足,许是从生存的苦难走向幸福,许是从简单的幸福走向无限衍生的苦难。也许本初的人类本没有苦难与幸福,我曾以此为假设,苦难的起点在于人与人之间开始出现不公正,这种不公衍生了苦难意识与不平衡心态,苦难由物质层面进入心灵层面,与个人相关亦与他人相关,至此,苦难带上了悲剧性。
我对“苦难”的发声变得谨慎,然而也含糊了,这种含糊让我的声音变得混浊不清,我再一次失去了自信的声音。
我仍然在寻找,属于我的真正的声音。
写过一个找石磨的老人,儿子出息了,在城里有了大房子,接他过去,他无论如何住不习惯,回乡住于儿子建于新寨的房子里。某天,突然想起老寨里的石磨,找回去,一丝痕迹也没有。从此四下打听,照着打听到的线索,扛着铁铲四下挖掘,毫无理由的,想将老磨挖出来。事情逐步严重,他几乎把整个老寨挖透,仍不罢休,以致被认为精神不正常。亲朋好友想法帮忙缓解,但谁也抓摸不到老人内心最深处的无依与孤独。
那个阶段,我的文字里很多类似的角色:将鬼魂将当朋友的守庙人,梦想飞翔从另一个角度看人世的打工女孩,想了解死亡的内向男孩,在城里担忧安葬之地的老人,守着新屋想象在另一个世界与逝者相聚的女人……这些角色无一例外地显得很沉默,被孤独感所包围,我试图替这些孤独者发声,在这个喧嚣的时代,孤独是让人动容的。
这样又将自己抬高了,说到底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是我内心深处的选择,对孤独的叙述其实与我本身的孤独相关。少年时寄住于县城亲戚家那段时间,许是人生第一次清晰地与孤独相对,每天放学后,在亲戚家楼下徘徊不定的尴尬成为成长时期的隐痛,执念着家是否属于我的问题,这问题在整个青春年代硌着我。走进陌生的房子之内,就算受了礼遇,也似乎被隔在某个世界之外。回家里租的房子,更加陌生。返故乡,已经物是人非。生命莫名地失掉支撑点,像流浪于风中的种子,孤独深入骨髓。
这也许是我选择用文字发声的原因这一,它和孤独同样的沉默,又同样的丰富。
然而,我真的有能力叙说孤独么,有时愈是尽心尽力地叙说离孤独愈遥远。孤独是不可知的,不管对别人的孤独还是对自己的孤独。写下大量关于孤独的文字之后,我发现对孤独一无所知。
我试着用文字进入孤独内里,相信进入孤独便进入灵魂。孤独与他人相关么?为什么身于人群中有时孤独更重,为什么被爱者仍没有绝对的安全感?为什么爱人者仍会计较?孤独与幸福相关么?传说中天堂里有绝对的幸福,我无数次想象绝对幸福的样子,终模糊不清,总之,应该是不再悲伤不再愤怒,拥有了永恒,然而是否还有所期待,有所好奇?若没有的话,是否过于单调,是否会怀想人世烟火的孤独感?或者说,天堂里孤独已被分担,甚至相同的幸福相同的永恒将产生相同的孤独?若是这样,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独特的个体已经不存在,个体的消失或将是最深重的孤独,我狂妄地将之命名为天堂里的孤独。我再次走向另一个极端,将孤独悬空,忽略了人这个载体,空泛地谈论孤独,在原地绕圈,绕成一个死结。
绕了极大的圈才突然意识该回归人本身。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忘记,孤独是依着人而存在的,这让我那段时间的声音含混而饶舌。
我对叙述人的孤独感几乎着了迷,外表上看,孤独时人是封闭而内敛的,实际上,孤独时灵魂处于最开放的状态,孤独中的人是最饱满的,最自由地展现了真实,最接近人本身。我相信以孤独为入口,可以最大限度地走近灵魂,让个体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还原成一个,这一个成为一个世界,和外部世界并行又交叉着。我一度以为,从中可以找寻到通往“意义”的路径。
然而,又发觉以孤独发声已经变得不真诚,某些时刻,甚至利用了人的孤独,以让声音显得有“深度”,对于孤独,我变得多么“冷静理智”,为此,我该感到可耻的。以孤独发声时,我很清楚,孤独是人的悲剧之一,像原罪一样无法摆脱又难以直视,人在这喧嚣的世间,和其他人,和外部世界所有东西并着肩,然而永远踽踽独行。人类在想方设法,逃离类似于绝望的孤独感,然而,孤独感同时像人的标志,确认每一个个体,难以想象失掉孤独感的人,或许将坠入动物之道,这成了人永远的悖论。
我的野心又躁动了,想倾诉这种孤独,言说人的坚守与挣扎,坚强与脆弱,然而,我的声音无力,从未无法真正触摸到那份冷艳而飘忽的孤独感。
自选择用文字发声的方式,便自然而然地认定,我的文字朝着善的方向行走,对于这一点,从未加以强调过,自信是明摆着的方向与基调,若不是善,便不再有发声的资格,文字也失去一直执着不放的“意义”。那段时间,我坚信自己的文字中有界线分明的评判,关于善关于恶是如此清晰,以致不必再多想的。
善是人最深处的愿望,这点信念是从小种下的。小时候常看潮剧,看多了,很小的我也明白一个规律,那些人间悲喜剧里多有大善与大恶的对阵,大恶因为无所顾忌,没有道德负担,屡屡得势,看得着急,但心是安的,知道一定有个大翻转的结局,在那个结局里,善恶终将有一次大清算。虽说善者一路受苦,而恶人也一路顶着唾骂,如果可能,观众有可能亲自上阵,将恶人揪住审判。善是毫无疑问被拥戴的。
生活中更是如此,日子的安宁靠的不是对我们来说有些遥远的制度或法律,而是人心,以及由人心作标尺定出的种种无形界线,这些界线有着清晰的善恶限度,触碰这个限度意味着将承受生活圈子的排斥,寨里人将收回其作为寨中一份子得到的那份尊重。
善成了毫无疑义的东西,虽然不一定能分明地行走在善的地界里,但标尺是权威的,应该被承认的。以至于我认定自己的声音也必定以善为调。评判标准从小已渗入血液,像吃饭会伸手去拿筷子那么自然,简直是不必解释的,噢,也无法解释。
但随着写下的文字越来越多,慢慢发现善恶不是简单的黑白分明,很多时候,我的声音只能叙述存在,记下疑惑,留下思绪的痕迹,以我所学得的标准,无法剔出纯粹的善与绝对的恶。我迷惑了,甚至起了恐慌。猛然意识到之前的“善”多么自以为是,第一次深想善。
我声音里的善恶该以什么为界?发出那么多自认“界线分明”的声音后,我疑惑了。我停笔很长时间,沉默了。以社会自然形成的评判为界么,就像我儿时寨里的那套规则,善恶无法描述,但各人心中自明,然而,这样的评判以什么为出发点?是否带着为某种目的某种人群服务的局限?以时代为准?有些善恶标准只存活于特定时间特定人心之中,如有些在特定的时代里被捧为善与美,时光流逝之后,后代“冷静”回看,已经成为受唾弃的丑恶。该立在时代发声?是否有资格立在时光之外对时代发声?或者如中国古代哲学所宣讲,和谐即是善,然而,何以确定和谐?我依然在绕,在寻找。也接触过这样的观点,善应以发展为标准,当然,这里指的发展应该是宏观的,扩大到人类,甚至是宇宙,凡是促进人类发展的便是善。这样一来,又容易落入空泛虚飘,而且,对于“发展”的定义,也是值得商榷的……
以上一段文字是我脑里的一团乱麻,但也是寻找声音的过程。真正的结果只能无限接近,无法真正抵达,试图找到标准这样的想法只能证明我的幼稚,作为芸芸众生渺小一份,想接近已算我狂妄。但我明白,善总以美的形式出现,人类对善与美带着天生的敏感,有一种天然的趋向性,这也许便是人类的光芒所在,也是人之所以高贵的根本原因。所以,即使我发的是悲愤之声,有着苦难的外壳,内里仍有掩饰不住的乐观。
因了这份乐观,我愿尽力接近那份光芒与高贵,然而,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失掉初心的真诚,以善之名造恶,以光芒掩盖暗影,那将是一个发声者最大的耻辱。当这样的耻辱降临,作为一个发声者,我是否自知,并有勇气面对?我再次心慌了。
但还是选择相信吧,至少已经有趋光的愿望,这份愿望或许可以算是一种希望了。
翻开历史书,所谓的功绩和辉煌多属于帝王将相,历史的风云总是由“英雄”去搅动,被忽略的永远是芸芸众生,他们是无法发声的黑白棋子,被某些心思安置拨弄,在某些手中掂起落下,立在功绩巨大的座盘下或辉煌的阴影里作背景,最后默默退出,消失于岁月里。“百姓何辜遭离难“,这句歌词唱出口或许有些娇情,然而却是残酷到几成自然的事实,何辜?只能问,无法答。
有太多的原因:争斗,为何而争为谁而争?饥荒,劳作的是谁受饿的是谁?天灾,国有难匹夫有责,民有灾帝王将相的手有多及时?改朝换代,谁的朝廷谁的年代,是的,朝廷与年代是被命了名的……所有的原因都没有真正的结论。
人类走过的岁月是漫长的,走了太远的路,留下太多东西。然而,某些方面又绕着圈,从未有真正的前进,在困境里疲倦而无奈,政治是人类最沉重最难以摆脱的困境之一,更可怕的是,某些时候,政治牺牲品成为貌似合理的借口。自古至今,无数智慧的大脑对政治方式有过无数设想,浪漫的、严谨的、冷酷的、温情的……幻想过一劳永逸地让人类逃离困境。这些智慧的大脑也许被过度的热诚塞满,忘记了人性的不可设定,上帝制造出人类那一刻,人类已经脱离上帝之手。
人类在这个困境里挣扎又着迷,政治对普通百姓来说,遥远得捉摸不定,又紧密得息息相关,大多数人无比关心又谬之千里。突然想起我家八十多岁的奶奶,每天下午固定到小区和几个老人相聚,除了谈论各自的健康,几个老人家最喜欢谈论与政治相关的新闻,2001年那个9月,他们热烈讨论美国的八角大楼被炸掉,并各自严肃地发表了看法,对于孙子辈关于大楼角数的纠正意见,他们嗤之以鼻。
作为芸芸一员,有着作为芸芸一员的悲哀与尊严,也渴望着发声,然而我是模糊的,目光的局限与对真相的不确定成为最大的怯意。随着历史走进当代,这个时代发生着无数革命,无法命名,然而,对人类的影响从未有过的深刻,这就是人对自身体认的困惑,对来路与去路的茫然,生命里难以消逝的困倦感,一种生存的困境,它正渐渐成为人类最大的难题。科学某些方面的发展已经上升至哲学领域,足以动摇以往的人世观,如何再次寻找心安理得的安置点,渐渐成为我声音里的要点,对于这样的宏大命题,我没有力量发出确认之声,但可以写下浓重的疑惑和好奇点,并相信这也是很多人的疑惑和好奇点。
几年前,读过《1984》以后,我久久无法平复心绪,从书的第一页就开始的震憾感难以淡去,用震憾这个词狭窄和生硬了,难以概括那种莫名的感觉,此时才发现声音无力,有太多东西无法捕捉。很多人在《1984》里看到可怕的政治困境,这个困境如此强大,钳制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掌控了思绪的动向,荒谬到极度,可怕的是又极度真实,这当然是很明显的。而在我的阅读过程中,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人心的困境,人为境遇所困,却又沉浸于境遇里,不自知地为这个境遇编织着更加牢固的外框,人心在其中推波助澜,一面痛苦一面沉迷,人的这种自困性是更为彻底的悲剧。但也请相信,悲剧性是人类的命运,也是人类的光芒,我们寻找食物,寻找驾驭自己的力量,寻找世界未知的答案,寻找上帝的意愿……人类终将寻找自己,最复杂的谜面与最高深的谜底集于人一身,人类仍然迷茫,或许只是丢失了谜面与谜底,或许,它们就散落在人的来路与去路上。
若声音能穿越这样的牢笼,将获得极大的生机与力量,这是我对自己的奢望,我还奢望,以我之喉发出的声音可以保持真诚的冷静,恨不成怨,爱不过颂。用一句很俗气的话概括,这是梦想,有梦想的人娇情了,但也有福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声音为现实而发,文字叙述的都是现实的里生活起落,人世悲喜,生硬地填充着我自己的是非与爱憎。从未意识到那只是我看到的、认为的现实,这样的“现实”浮于表面,甚至带了偏见。更严重的是,这些“现实”渐渐绕成一个茧,将我限定在一个框架之内。我努力地记录什么,但渐渐地,声音陈旧老迈,文字趴在地上,落满灰尘。感觉到不满足,然而无法弄清楚问题所在。
我将阅读《时间简史》当成某种转折点,不单单是《时间简史》本身的内容,更重要的是它对我的某种提醒与敲打,它向我指出的一种新的思维方向,告诉我一种新的可能性。那段日子,颠覆了我对世界的观照角度,它现出全新的面目,发现除了之前所叙述的人世之外,可以有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游离于烟火之外,充满想象与灵性,是生活的精灵,可以让满身尘土的日子烁出光芒。
我记起一些久远的事情,上初中时,惊喜地发现学校有个图书馆,一头扑进去,最沉迷的是一些充满“神秘”的书,各种人类长时间研究思考仍无法弄明白的问题,大量超出人类能力超出时代的工程痕迹,某些难以解释的超自然现象,无数跳出常识与世界之外的猜测……我像张开了第三只眼睛,一张巨大的幕在眼前揭开,现出那么多新鲜得让人震惊的东西。那时兴奋到难以自抑,世界比想象的有趣千万倍,生命一下子多了超出想象范围的可能性,对这些可能性的期待与信心让年轻的我对前路又急迫又乐观。
不知什么时候起忘掉这些可能性和“神秘”的,想象和好奇最终屈服于现实,过早地聪明起来,学会好好经营日子,学会“理性地”地往现实深处走,这是一种讨巧的活法,我在无师自通地懂得顺应“现实”的同时,也失掉了生命的灵气。
可以重拾为人最本初的好奇与想象么?这是值得尝试的。
我的声音开始改变。
常识里,时间几乎是绝对的,抽象到无法理解,又具体到无时不在,方向分明,回望的是过去,期待的是未来。而当下是可以颠覆的,时间可以是无始终的线,方向是人类的限定,所谓过去与未来只是一种命名,可以自由行走的。时间可以分切的,打比方的话,每个时间点可以成为一个空间,所有的空间可以平行,可以打乱,以任何方式进出……类似超出常识的时间理论极多,几乎重构了我对人世的认识,很多“理所当然”的意义变得模糊不清。失掉过去,记忆是否还存在,失掉记忆的灵魂是否还有悲喜,将何以自辨?未来或许只是已存在的一段,期待的意义是否得重设?时间是无数空间,人是否也只是无数切面与事实的堆彻,这样的堆彻是否有规则,是否有内在的灵魂线串连,若没有的话,人又何以自认……世界与空间被重新解读,习惯于五官感受到的世界是如此狭窄,各种可能的世界或被猜想着或被证明着,宇宙有无限种形式,人类思想确认的世界观渐渐失掉支撑,人类思维从未有过的发散,有无限多的方向……有各种可能的世界,当然有各种可能的生命,探讨以人类为准的智慧生命,比人类更低级或者更高级,人类将拥有同伴还是敌人,或许只人是宇宙间永远的孤独者……
类似的想法在我脑里搅,混乱不堪,但让我暂时跳出烟火之外,获得一种空灵感,对世界有着纯粹的好奇与想象,这种时候,或许是最接近赤子的时候,千万别问那句话:这些胡思乱想有什么用。用处是人类的缰绊。
这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出现在我的文字里,以上这些几乎是我的呓语。我想说的不是某些具体的想象和观点,而是想象这一事实,想象本身的意义,意识到跳出“现实”,以从未有过目光看世界,以从未有过的渠道思考,以全新的方式发声。当然,想象并不是字面上的,包括了对现实的想象,有了想象,我声音里的现实也许更加接近真相。
阅读过程中,时不时会有欣喜,某本书,某种文字氛围,或只是某些词句,忽然就打动了我,被我列入“值得珍重的文字”清单里,这种难以言说的欣喜与收获,或许是阅读成瘾的原因。
《罪与文学》是我“珍重”清单里绚丽的一笔,对我来说是某个起点,读完这本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文字里充满与这本书相关的想法,甚至以那些“思想”为基点,生生构架出一系列故事。我试着理解“罪”,这个如此沉重,却被我们轻佻谈论着的——词语吗?不,这样的称呼是如此浅薄。
我记得起来的,人世最初的罪感产生于童年。小小年纪的我努力理解人世的干瘪。沉重的生活,艰涩的日子,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我们过得小心翼翼,恨不得蜷缩起来以减少消耗,父母很拼命,仍是无望。我怀疑起自己,怀疑自身的存在是沉重的原因之一,我需要吃,需要穿,需要长大,还需要成人,这一切让我们的家负重前行。我不知错在哪,但绷着一根羞惭的弦,疑惑和无措让我愤怒。当营养不良的母亲昏倒,父亲被钢锯伤了手指,赤脚的妹妹为虫子伤害,我被无法命名的罪感闷得喘不过气,活着本身充满忧伤的羞耻感。
刚念初中,我便开始憧憬大学,虚构过无数种大学的模样,想象过无数种大学生活,在我看来,大学是人世的另一个空间,高腾于烟火之上,我将在里面长出翅膀,拥有飞离困窘的能力。但临近初三时,我压制所有关于大学的想法,梦里一个场景把我吓坏了,硕大方正的大学压在父亲肩上,他的腰弯下去,脸面对着膝盖。我想,纵使我获得了翅膀,必定也沉重得无法飞扬。
那时,我不停地读到类似的文章,穷苦人家怎样倾尽全力,供起一个大学生,我讨厌这一类文字,认为是用别人的负重换得飞翔机会。那时,对自己的放弃,有种说不清的轻松,似乎这放弃已经赎得什么。现今看来,那是怎样自欺欺人,所谓“赎”只是我的惰性与回避,含了浓重的遗憾与怨念。
事实上,多有与我一般的,未识“罪”,却急着“赎”,承不起那份沉重,便周旋回避,或视而不见自我安慰,或将之轻飘化。有段时间,我一本正经地自我反省,什么是罪,曾有怎样的罪过,重要的是,怎样不再招罪。苦想之后,勉强给自己一个答案,不伤害是最基本的原则与限度。然而一连串问题来了,怎样界定对象?只对人?对佛所指的有情生命?对自然万物?怎样界定伤害?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甚至同一件事的不同阶段,同一件事的不同对象,都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道德评判,好与坏以何为线?无意中的伤害我如何得知?是否真想得知?可笑我,还想找到某种一劳永逸。
当我们满脸真挚地说着“日三省吾身”时,我们省的是些什么,省着那些“罪”时,我们将心灵的暗色压缩至角落,背对那片暗色,我们甚至不承认那片暗色的存在,精明地偷换了罪的概念,不,偷换的是本质。
或许认过罪,我们因什么而认,因为恐惧吗?关于地狱的想象,关于因果报应的认识?所以,我们认罪,只是想逃离。因为势利吗?对照神的喜好,神所不喜的便是罪,我们认罪,只想得到和索取。因为无力吗?循着世俗所定,我们趋吉避凶,为着人世的顺当安宁……
当鲁迅的狂人说出“我也是吃人的人”时,他真正地触碰了罪感,但因为恐惧,只能狂乱。我们是否敢在黑暗里或光明里,将那些暗色物质一一掏出,摆放,细察它们,承认它们属于我们。不,谈论的这些仍是浅薄的,这里所谈的暗色是人世行走中被污染的,带了社会性和我们的道德偏见。真正的“罪”是“为人”之罪,随于为人的荣光之后,荣光为我们承认着、骄傲着,罪为我们羞耻着,于是,人永远难以完整。
努力尝试着理解“罪”之后,带来两个极端结果,一是苟刻了,对别人,更对自己,化成形式性的压抑,不是寸步难行就是胡圈乱绕。另一种是辽阔了,对人充满难以言说的悲悯,但又走向狂妄,认定已飘于高处,俯视大千世界,孰不知已远离大地,身后顶着一片阴影,还以为负着满身阳光。然而我相信,勇者真正转脸面对暗色时,不会只看到绝望,将伸手从黑暗中攥出力量,他的后背必感觉得到光的灿烂和暖意。正如我们,一面高贵着,一面卑微着,一面固守着,一面改变着,或将是永远的拉锯,但这拉锯便是人真正的荣光。
不管我的声音里有什么关键词,都是附着于“人”这一本体上的,人是我声音里的内核,但对这个内核的理解与发声方式一直在改变。
最初一批小说里,我笔下的人物大都背负着生活的重担,过得努力而艰难,用流行的语言来说,多是底层人物。他们的苦难主要是物质与生活方面的,我的叙写也流于表层,很多时候只是生硬地叙述苦难,对这些人物的悲喜祸福寄予同情,为其不平,这种情绪是大众性的,属于有着基本良心的人都会有的怜悯与感慨。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其中没有属于自己的声音,不懂得关注苦难背后的东西,苦难对人心的伤害我毫无察觉,事实上,我并没有理解,对于人来说,什么是真正的苦难。可以说,那时候叙写的是社会性的人,表露于外部世界的一面。这样的叙写里,很多时候故事先行,人是被故事带着走的。对人的叙写停留于表层性的评介,完全忽略个体的人,人变成失去骨血的外壳。
渐渐地,意识到人本身,声音该为人而发,努力让自己往人的内里走,着重人对外部苦难的反应与处理,试着理解人对外部世界的独特思考,叙写人处理自己与世界关系的方式,关心自人内部而生的苦难,探索内心深处的光芒与暗色,展示人的丰富与空寂……尽量剔除人的社会性,想提炼出每个人属于自己的内核。这一阶段,文字里的人慢慢立起来,注重人的个体性。一次地震中,记得一个评论家说过类似的话,悲剧不是多少人死去这个数目的大小,而是一个人又一个人的悲剧,无限的叠加。这话让我极震动。我相信,为人类个体发声的意义不小于为人类总体发声,每个人的意义将等同于世界的意义,这是生命的本质意义,生命没有大小与轻重之分。这一阶段,故事退到人的背后,为人服务,很多时候,先有了人,才一点点衍生出故事,故事只是人的支架,将人撑起来,用细节让人饱满。我自认为,这个阶段,人是有光芒的,把控的不单是外部世界,更是内部的自我。我甚至曾狂妄地认为,这是人高于上帝之处,除非上帝也需要把控自己。
不管是外部社会性的记述,还是内部个体的挖掘,我发现自己笔下都是烟火人世里的人,具体过度而抽象不足。我开始好奇于人的精灵性,纯粹的灵性的人,抽离于现实生活之外的,这很难表述清楚,带着神秘感,但漫长的岁月里,人类未在这方面停止过探索,有无数种版本的描述。总的来说,其思考与描述大致与几个终极性问题相关:人是否有灵魂?若有,何为来处,何为去处?若没有,人只是物质?如何确定无根基的人世意义?那一段,我的声音也充满类似的疑惑。
许是为了自我安慰,我不相信没有灵魂,对我来说,灵魂是一种乐观的存在,若有灵魂,人便拥有精灵性,代表着永恒的可能、人生意义不断升华的可能、重新拥有机会的可能、世界比想象更神奇更丰富的可能、存在着某种真理的可能……
然而至今没有真正的证实,应该是我内心深处仍然没有信心。因此,一直以来我心里纠结着一些问题,若是如许多宗教所说,人的灵魂是一世一世轮回的,无始亦无终,那么,已被证实的恐龙时代人类在何方?那时灵魂如何依存?是否在以另外的形式存在于另外的世界,后才在某个时间点来到地球?若真是这样,人为什么得从茹毛饮血中一步步进化?灵魂也是不完整的么?据说当今的科学技术已经可以换脑,换脑之后仍是原来那个人?是否失去全部记忆,如果失掉所有记忆,是否代表也丢失灵魂?灵魂附着于大脑之上?反过来说,若没有灵魂,人只是筋血骨肉的物理组合,该多么让人沮丧……等等莫名其妙的问题,时不时从我声音里渗透出来,以故事或人物的形式出现在我的文字里,充满困惑。
某些意义上,我已经陷入混乱境地。但我可以确定的意义是活着,这对我来说,是极为温暖的事情。不管如何困惑与混乱,有一个原则我是确定的,那就是我只为活着的人发声,只书写活着的状态,可这是多么艰难,芸芸众生有多少人已经死去,带着尸身在人世间行走,满身腐味,我甚至难以确定,自己是否也是其中一个。
中篇小说
方 方 花满月
选自《北京文学》2017年第1期
双雪涛 飞行家
选自《天涯》2017年第1期
马金莲 旁观者
选自《花城》2016年第6期
李月峰 逃之夭夭
选自《钟山》2016年第6期
短篇小说
储福金 棋语·搏杀
选自《收获》2016年第6期
曹军庆 向影子射击
选自《作家》2016年第12期
章 缘 另一种生活
选自《小说界》2016年第6期
王 彪 我们都有好多话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12期
顾 前 你们说说啊,到底什么是爱情
选自《青春》2016年第11期
皮佳佳 庭前谁种芭蕉树
选自《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10期
温 润 天才
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12期
开放叙事
田 耳 附体
选自《北京文学》2016年第12期
田 耳 “附体”于此时的笔尖(创作谈)
封二专题
作家现在时:东西
《小说月报》2017年第2期,2017年2月1日出刊,总第446期
小说月报2017 小说可以更好看
《小说月报》邮发代号6-38,每月1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大字版邮发代号6-37,每月16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邮发代号6-139,每年4期,定价15元。
《小说月报》在全国主要城市均有销售。了解订阅办法,请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