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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 黄平、韩松刚、吴玫评潘向黎短篇小说《荷花姜》

小说月报 小说月报 2022-04-10

评 论

潘向黎,文学博士,专业作家。生于福建泉州,十二岁起移居上海至今。现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种,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

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作家文学奖项作品五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

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日、韩、希腊、蒙古等语种。出版英译小说集《缅桂花》及俄译随笔集《茶可道》。


《荷花姜》节选

作者:潘向黎

        每一次看见那个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响起:应该去报案。

        开餐厅这么多年,丁吾雍记住了一些客人,他们的脸、他们的衣着、他们的点菜偏好、他们对钱的敏感度(不是经济能力,因为人是一种有趣的动物,支付能力是一回事,对钱的敏感度是另一回事),还有他们的姓,甚至有的是连名字都知道了(通过订座位、刷卡签字、在席间与别人通话的自报家门等等)。但是丁吾雍不会一直记得他们,一般只要他们超过两年不出现,这些本来清晰如结晶体的印象就会在时间的水流里渐渐消融,那些晶体不是被水流冲走,而只是在水的浸泡中渐渐地钝了棱角、小了体积、模糊了边界,然后坍塌,直到消失在水中。你知道它们仍然在水里,但是水中已经看不到那些清晰的存在了,当然它们不至于消失得干干净净,假如那些客人在两年的边缘出现了,丁吾雍还是会觉得脸熟,他会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然后用那种久别重逢的笑容给对方照出一条路,让对方顺利地坐下来。然后慢慢回忆曾经了解的这人的喜好,以及对钱的敏感度。如果超过两年,这项功课就得重新进行。

         但是有一个人,丁吾雍确定不会忘记。

        人对某些人的记忆,是另一种质地,表面看上去也是晶体,但硬度很大,水不可能溶解它的,相反,不论过多少年,它都可以拿来划玻璃。哪怕被记忆的那一方已经从你的眼前甚至这个世界上消失很多年。

       当这个女人第二次出现,丁吾雍就确定这是他的记忆中不可溶的那一类晶体。

        第一次出现,她穿了一件沙滩色的麂皮猎装、牛仔裤、一双长到膝部的长筒靴,头发是盘起来的,但有一些细碎的卷发,像小浪花一样到处飞溅。丁吾雍看了一眼她的脸,第一个反应是:哇。第二个反应,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一本书里读到的两句——“身量苗条,体格风骚”,那本书叫什么,想不起来了。后来多看了几眼之后,丁吾雍判断:她应该三十岁出头了。丁吾雍知道,五官是爹妈给的,满脸的胶原质是年轻的附赠品,而这份苗条、这份动力十足的力量感和流畅的韵律感,却一定是多年运动和自律才能拥有的。

        根据多年阅人无数的经验,这样的女人身边的男人,要么像鲜花下的泥土无法入画入眼,要么只能当陪衬的绿叶若有若无。但这女子不但自己亮眼,连和她一起来的男人也旗鼓相当。这男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一身的黑灰色,全部是那种吸收光线的上佳质地,又无一不是半新不旧,中等身材,相貌端正而不出奇,记得在哪里读过:这样的男人适合当间谍,因为不容易引人注目,也不容易被记住。但是见了他两三次之后,丁吾雍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个男人绝对不适合当间谍——他寻常的身高和相貌是个看似平凡的灯笼,灯笼的光一旦亮起来,就看不见灯笼只看见光了。这个男人举手投足就是有一股子味道,和一般人不一样,一定要说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只能说:好像他每次出现,身后都跟着一队随从。好像他往哪里一站,追光就自动跟到哪里,他一抬眼,就有一个麦克风自动从空中挂下来,停在他面前恰好的位置。

        他很少说话,好像真的有一个麦克风正对着他,而他要说的话偏偏是惊天的大秘密一样的。他几乎不说话,至少丁吾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听到他说完整的一句话,只听到他说:“谢谢。”这是用毛巾托递热毛巾给他。还有,他有时候对身边的女子说:“好。”这是女子拿着菜单在问他要不要点一个金枪鱼Toro(鱼腩),还是甜虾刺身。他也有主动开口的时候,比如说:“走吧。”那是他们就着一大瓶的“菊正宗”或者“大吟酿”吃完一整套的“旬之味”会席套菜加散点的煮物和渍物,又喝了两杯热茶之后。每次说出这两个字,女子的行动也很迅速,他们在两分钟之内一定会离开。那个男人总是在喝茶的中间已经把账付了,他还是不说话,只用手里的钱包和眼神示意,然后用现金把账付了。

        一个很特别的男人。一身黑灰色,寡言,用现金。

        女子则正好相反,她整个人像一挂瀑布。不但引人注意而且始终是热闹的,她说个不停,而且表情多,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大笑,时而噘嘴,时而手托着下巴翻一个白眼,时而笑着笑着突然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把双臂放在吧台上。也不知道是笑得累了,需要调整气息,还是笑着笑着变成了别的表情,又不想让别人看见。

        令丁吾雍有些奇怪的是,他们经常坐吧台。只看一眼,丁吾雍就知道他们不是夫妻,也不是工作关系,更不是一般朋友。丁吾雍觉得他们会需要包间,这里有的是清雅安静的包间,那些包间每一间都有自己的名字:驿、涧、梅、雪、竹、兰、松、风、月……都适合一些希望清静的客人,也适合那些不愿意示人的对话和氛围。但是这两个人似乎不需要,他们大多数情况都只坐吧台。大概是那个女子喜欢高高在上的吧台?或者那个男子出于某个理由宁愿选择众目睽睽的吧台?一身黑灰的、用现金的、寡言的人,应该拒绝吧台的,为什么偏偏坐吧台呢?丁吾雍猜不出来,也就放过了。

        日常里,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再奇怪再想不通,发生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惯例成了自然,也就习惯了。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结局,并不是最终“得其解”,而是大家慢慢习以为常、不再求解。

        丁吾雍这个老板,不是那种只投资、不掌握核心技术的老板,他自己就是主厨之一,而且是餐厅的招牌。当初日本留学后回到上海,许多人都用带回来的钱买了房子然后进一家日企,而他,不喜欢朝九晚五的刻板,似乎对在人堆里谋生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于是选择了自己开餐厅。他知道,这样一选择,就再也不能回到正常上班族的轨道了,所以他必须掌握核心技术,才能不因为主厨的变动而使自己陷入困境。后面的事情也没什么可说,一个天赋高的人一旦投入,事情早晚总是会顺利的。唯一的痛苦,就是丁吾雍被捆在了店里,除了一年一次的春节休息七天,丁吾雍几乎一周六天都在店里,而且只要有客人,他的位置就是在吧台内的操作区,站着。休息的那一天,他睡觉、看书,有时候去钓鱼。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丁吾雍似乎没有任何中年危机。但他心里清楚,之所以没有中年危机,是因为他自从大学毕业就不再年轻,提前进入了中年,他觉得自己二十年前就是中年了。

        和他相比,余清是个正常的女人。余清经常抱怨,说他回家太晚,害得她早睡不成,影响皮肤。余清不是丁太太,两个人在一起没什么不好的,但好像没想起来结婚,或者说缺乏动力去做这件事,当然也没有人用传宗接代生孩子之类的来烦他们,就这样,两个人同居十年了,关系稳定。

        丁吾雍经常在吧台内的操作区,因为这一对男女总是坐在吧台一角,所以只要他抬头,不用刻意把脸转过去,用余光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动静。相距不过六七米,他们说话的声音如果稍大,丁吾雍也能听个大概。这样的客人,丁吾雍希望他们能一直来,于是他采取了最稳妥的做法:保持距离。他们和其他客人不同,太不同了。丁吾雍不但不和他们攀谈,也暗示穿着和服的女侍者不要和他们攀谈,除了上菜和送饮料,不用给他们倒酒,尽量减少打扰他们的可能。丁吾雍自己,连目光都很少打扰他们,除了他们进来时例行的“欢迎光临”,丁吾雍甚至连每次对坐吧台的客人递上的微笑都减到半明半灭。丁吾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在忙着呢,根本没太在意他们的出现,当然也不会记住他们,更不可能期待他们的到来。既然他们选择了离他很近的吧台,应该是一种对丁吾雍的信任,那么丁吾雍必须让这种信任的幼苗扎根、长大、枝繁叶茂。就要让自己隐入背景之中,虽然就是站在他们斜对面的一个大活人,但他要尽可能让自己就像店里的一架屏风(那架黑色底子上画着硕大宽纹黑脉绡蝶的漆艺屏风)、一盏灯笼(那盏白色的和纸上面飘着枫叶的灯笼)、一瓶花(那瓶吧台上每周更换的大型插花,经常是蝴蝶兰、菖蒲、绣球、洋水仙、六出、锦带),总之是一个自然、安静、绝不可能泄露任何秘密、令人毫不设防的存在。

        他做到了。他们越来越无视他的存在,那个女子,丁吾雍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连姓也不知道,但是丁吾雍知道她最喜欢的一道菜:荷花姜,于是丁吾雍在心里暗暗叫她“荷花姜”。


/ 试读结束 /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第7期,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阅读全文。


评论

以《荷花姜》为窗口

重访潘向黎的美学世界

作者:黄平

尽管在文坛广有美誉,但潘向黎依然是一位被低估的小说家。这并不是说作家本人遭遇了任何偏见,而是潘向黎的写作背后的诸种美学脉络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其一是“浪漫”;其二是“古典”;其三是“城市”。与之对应,现实的、现代的、乡土的文学一直是文坛的主流,这一点从五四新文学以来直到今天,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


李敬泽最早地提到了这一点,在发表于2008年的《冰上之信与优雅的争辩——论〈白水青菜〉》中,李敬泽谈到了潘向黎的美学与文坛风尚的不同。在李敬泽看来,潘向黎的小说中有人世间的“大信”;与之相反,流行的小说趣味则是:


她必也注意到,在她周围、她那一代的很多小说家,有一种本能的怀疑主义倾向……而决不肯信的人注定孤独,而且会渐渐气急败坏、愤世嫉俗,要是他足够聪明,他就会把不敢信的怯懦转化为对世界和人性的负面论述,这使他看上去很“深刻”。这种时候,他就比较近于一个小说家了。


潘向黎的小说确实和这种现代趣味不同,这种现代趣味在最极端的意义上,如李敬泽文中所言,是一种“廉价的虚无主义”。潘向黎对这种“现代病”是有反思的,她曾经借自己的小说《永远的谢秋娘》谈过现代人的悲哀:“谢秋娘最后说‘碎了倒踏实’,按照我的理解,到了此刻,她将再无牵挂,绝了念想,义无反顾地在“冷酷者生存”的路上走到底。这里面,寄寓的是现代人深刻的悲哀:为了生存,往往要割舍了感情、道义这些使人软弱的东西,但是你一旦割舍,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难道不是已经死了吗?”(潘向黎:《说出缘故来,人也不委屈——关于〈永远的谢秋娘〉》,《作家》2005年第1期)


故而,潘向黎的小说表面上大多写城市,尤其是城市中的职业女性,但是她的城市并不是现代主义笼罩下的城市。她的女主人公们往往重情而端正,有一种古典气质的浪漫——无论是欧洲浪漫主义语境下的“浪漫”还是传统文化中的“古典”,都是对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一种矫正。潘向黎的城市,是有着人情人性之美的城市。


在近作《荷花姜》中,小说开篇,作家就从餐厅主人丁吾雍的视角出发,列举了两类客人:一类客人对钱的敏感度是很清楚的,是可以被符号化地来把握的;另一类则不是。这篇小说写得自然是第二类,是整全性的有情之人。小说是以下面这句话开场的:


每一次看见那个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响起:应该去报案。


这句话是潘向黎小说美学的浓缩,潘向黎的城市不是政治经济学的城市,是情感的城市,城市的秘密表现为情感的秘密。小说由一对经常关顾餐厅的陌生男女的情感关系展开,丁吾雍看下来觉得这是一对情人:“他马上判断出了他们的关系,同时他也马上决定要长期欢迎他们,反正挣谁的钱不是钱呢?这种关系,在钱上总是格外大方的”。故而,当“突然有一天,那个一身黑灰的男人不见了”之后,丁吾雍好奇但也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因为这个城市里,盛产的就是男女间的各种相遇和离散”。然而这位神似“荷花姜”的女子颓然而哀伤地告诉丁吾雍:“他死了,是我把他杀了”。


这就是丁吾雍犹豫是否报警的由来,成熟的读者不难发现,丁吾雍貌似洞彻情感关系,但他的判断颇为幼稚,过于严重地对待“死了”“杀了”这类恋人絮语。小说结尾,当陌生男子带着另一个女伴再次出现时,丁吾雍“大吃一惊”,“这个男人没有死”,这再一次确证丁吾雍心态的不成熟。


小说貌似闲笔地在中间部分交待过丁吾雍的生活,丁吾雍从日本留学回国后,“对在人群里谋生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没有去日企,而是选择自己开一家日式餐厅。他有一个同居了十年的女友,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看得出来,丁吾雍是较为典型的“现代人”,追求自由与情感,但对于自由与情感的理解,实则都比较简单。


潘向黎的小说有一种怜悯,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和人物站在一起的怜悯。潘向黎的世界,是一个由花、瓷、茶、古典诗词所组成的世界。在这一切背后,是潘向黎对于本真性的人性的相信,这往往落在对于情感的倚重。在这个意义上,潘向黎的古典和浪漫是彼此交叉的,她的浪漫没有那种廉价感,她的古典也没有那种道学气。而这彼此交叉的两条美学线索,落在比如上海这种城市文学的典型情境中,使得浪漫的美学与古典的美学避免高蹈的空谈,直面最为残酷的现实生活。


这种情感的本真性如何可见?潘向黎的叙述之道,是将其转化为“意象”。潘向黎的小说取法古典诗词,善于使用意象,除了《荷花姜》这一篇,代表性的还有《白水青菜》《穿心莲》等等。在本文讨论的《荷花姜》中,作者以“荷花姜”(即“阳藿”)比拟女主人公:    


那个女人,丁吾雍后来在心里叫她“荷花姜”,不是因为她爱吃荷花姜,是因为她与荷花姜颇有几分神似:俏丽,鲜艳夺目,但不是“甜”那一路的,更不柔弱,相反从外表到质感到气味都是洗练明媚和动荡妖娆的奇异统一。


这里的难题是,把情感的本真性凝聚为一种意象,同时也将其凝固在美学之中,写作本身成为美丽的琥珀。潘向黎的写作,其前提是古典世界与现代世界已然分裂,而整合这一分裂谈何容易。可以理解,《荷花姜》这篇小说的结尾,气力有一点软:陌生男子重访丁吾雍的餐厅,面对着丁吾雍“不可理喻的同情”(丁吾雍和这个陌生男子其实是一类人),像个老朋友一样娓娓道来自己离婚后的情史,和“荷花姜”是正大光明的往来,同时又不想再次进入到婚姻之中。小说以陌生男子问丁吾雍“她……哭了吗?”结束,然而无论“荷花姜”哭了与否,一滴眼泪是不能穿越古典与现代这两个世界的。


最后让我们来到潘向黎一篇代表性的创作谈,《我不识见曾梦见》,该文发表于2006年。在这篇创作谈中,潘向黎实际上讨论了两类写作:一种是“历史”,一种是“小说”。潘向黎被历史书写中的气象所深深触动:“那些惊心动魄,那些波澜壮阔,那些一念之间,那些万劫不复,那些忍辱和雪耻,那些挣扎和毁灭,那些意志和欲念的角力,关系着历史的走向,关系着千万人的生死荣辱”。面对这样的气象,潘向黎承认小说的无力,但她认为,“小说还可以有另一种生存状态:山中桂树,枝繁叶茂,自开自落。人迹罕至,四野萧然,但是声势浩大的香气可以传出很远”。这其实是潘向黎在介绍自己的文学观,她后来的“如一”、“万念”、“无用是本心”,基本上一以贯之。但在“生死荣辱”与“自开自落”之间,终究有两种不同的古典向度,古典世界有美的一面,还有有力量的一面。潘向黎就在这篇文章中提到了她所醉心的张岱的话(张岱这段话出自《陶庵梦忆•虎丘中秋夜》):


我还认为真正的小说和真正的读者应该这样相遇:“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唯有点头。”


声势浩大的香气,也未必不可以“裂石穿云”,美的东西也可以是有力的,从司马迁到杜甫这些古典作家无不如此。如果古典降临现代,或者用流行的话来讲,在现代世界中接续传统文化,作家的使命或许是:解放美的同时,也从美学出发,解放被压抑的力量。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黄平评潘向黎《荷花姜》/

感情在我们身后延续

——评潘向黎短篇小说《荷花姜》

作者:韩松刚

潘向黎的小说,向来都是生机勃勃的。即便是那些被过旧了的日子,到了她的笔下,也是健旺而璀璨的,一花一草、一饮一酌,都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她总是能在一些关键的时刻让人的灵魂展开、让人的性情绽放,即使生活有些艰苦、有些寂寞,舌头和心灵也能担得住,因为往往是这样的时刻,我们能看到我们自己。


短篇小说《荷花姜》也如此。小说中的人物不多,主要有三个:一个是餐厅老板兼主厨丁吾雍,一个是被称作“荷花姜”的女人,还有一个是一身黑灰的男人。故事也并不复杂,主要写了这个被叫做“荷花姜”的女人和那个一身黑灰的男人之间模糊的情感故事。丁吾雍从日本留学回上海之后,自己开了一家餐厅,而故事就是从这个餐厅里开始的。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当这个女人第二次出现,丁吾雍就确定这是他的记忆中晶体不可溶的那一类”,和一个很特别的男人,“一身黑灰色,寡言,用现金”,经常在餐厅的吧台出现,而这个女人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荷花姜”。在丁吾雍眼里,这两个人很般配。“男子出色,女子也出色,而且男子像一个黑色的瓷碟子,托着荷花姜的尖、俏、艳,格外显出她的醒目,而荷花姜也反衬出他的不动声色和深不可测。”但他们的关系,却一直令丁吾雍好奇。


好奇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在这种好奇慢慢淡化之时,“荷花姜”再到餐厅,变成了一个人,那个男人不见了。在经过了一系列的犹疑、猜忌、问询之后,丁吾雍终于从这个女人口中得知:那个男人,他“死”了。这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丁吾雍觉得整口烧酒突然卡在了喉咙里,而且像火一样烧了起来。”由此,小说开始时那句:“每一次看见那个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响起:应该去报案。”才有了着落和回应,也才有了思绪和结构的源头。小说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写“荷花姜”独自一个人在餐厅里喝酒度日的情景。在这个男人“死去”的时间里,她依然在期待,在挣扎,可是,“身后哪里会有人?早就没有了。那一瞬间,丁吾雍感到在她的身后,是一大片空虚,空虚得连整个店和店里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因此,在一次酒后,她也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大哭起来,“酒气蒸腾,水汽弥漫,整个店里充满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那种哭声很可怕,虽然很响,但又很压抑,既像一个旧时代的乡下女人苦候多年却听到丈夫死讯,又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困下水道里挣扎不出来,用最后一点儿能量来拼命完成的号啕。” 当然,等挣扎、释放过后,这个女人还是努力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等到第二天,“荷花姜的脸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异样,要存了心仔细搜索,才能看出眼皮略略有点儿肿,脸色不如平时好,除此之外,依然是一个引人注目、打扮入时、举止得体、行动流畅的摩登女郎。”里尔克说:“愿你自己有充分的忍耐去担当,有充分单纯的心去信仰;你将会越来越信任艰难的事物和你在众人中间感到的寂寞。以外就是让生活自然进展。”这个经历了情感失落的女人,是不是有了一种“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意思?潘向黎对于这个女人的情感把握真是恰到好处,死水微澜却也处处有玄机。


但是,就在这个女人消失了半年,丁吾雍差不多快忘记了这两个人的时候,那个“死”了的一身灰黑的男人,突然又出现在了餐厅。这一次,和他一起出现的,不是荷花姜,而是另外一个女人。此时,故事的发展又陡然生起了悬念。丁吾雍的好奇心再一次被激起。而这一次,一切的谜底,在潘向黎的一顿耐心操作之下,被一一揭开了。起底的过程,真是精彩至极,丁吾雍的小心和细心、一身灰黑的男人的无奈和不甘,种种细节处理得恰当而又留有余地,而这却是要读者自己去领悟了。潘向黎说:“我总希望对人存有善意,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困境,貌似绝境,也希望能有些余地,留些祝福。这可能是一个女作家心底比较柔软的一面。”原来,一身灰黑的男人是一个离异的男人,而和他一起来的女人是他的前妻。他背负着前段婚姻的生活重担,并产生了一种对婚姻的恐慌,因此,在和“荷花姜”的感情发展中,他不愿意再结婚,这段关系也不得不停止。此时此刻,“荷花姜”的情感困境也在丁吾雍心中得到了解答。然而,这停止似乎也只是形式上的“死亡”,而实际上并没有终止。尤其读到小说的结尾处,不知怎么我就想到了《蒙田全集》(第一卷)中的一篇文章《感情在我们身后延续》,文章中写道:“大自然就是这样让我们看到,许多死亡的东西跟生命还保留隐秘的关系。地窖里的葡萄酒,根据葡萄季节的变化而味道不同。据说,腌制野味也是根据活兽时的状态而改变方法与风味的。”《荷花姜》不是关于“死亡”的故事,虽然小说中也写到了“死亡”,但这“死亡”显然是和爱情的幻灭相联系的。因此,小说的最后,“男人”关于“女人”的问询,其实是那死去的爱情的另一种情感形式。生活并不完美,但那已经发芽的感情,是一种切实的存在,虚无而坚实。即便当爱情幻灭,但情感依然会在我们身后延续,并和现实的生命保持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荷花姜,一个很美的名字,一种很美的植物。这一植物在小说中,经过丁吾雍的创造,成了一道美味的食物,也摇身一变,成了小说女主角本人。潘向黎的小说,历来滋味十足,比如《白水青菜》,比如《穿心莲》,有冷暖、有甘苦,触动着人的味觉,更考验着人性的神经。乔治•艾略特说,“艺术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它是放大生命体验、把我们与同伴的接触延展到我们个人际遇以外的一种模式。”在这个意义上,“荷花姜”这道美食,成为艺术的表征,或者说生活美学的暗喻。“丁吾雍觉得荷花姜作为食物,太好看了,简直性感。”而生活美学,就是在我们发现生活“不美”的时候,依然持有寻求“美”的精神执念和心理状态。潘向黎的小说,始终持有这样一种生活美学的姿态,让人在艰难的时候也不那么轻易懈怠,就像《荷花姜》中,潘向黎靠着一道菜来重建我们即将崩塌的现实生活。


《荷花姜》揭示的其实是当下人的生活状态和情感现状,小说中人物的情感挫败和生活失败,虽不如乔伊斯小说集《都柏林人》中那般“瘫痪无力”,但其表现出来的爱情的无法实现,婚姻的无处逃离,情感的无力交流,确是现代城市人共有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状况。《荷花姜》中出现的人物并不多,但都附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尤其是在餐厅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故作的优雅和淡然也不能消除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荷花姜》的令人难忘之处,就在于触碰到了人的内心深处——灰暗的、明朗的,确定的、模糊的,失望的、渴望的——种种复杂的情绪。


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最深重的隔膜可能就在于,我们根本无法真正了解那些与我们有关系的他人。但在《荷花姜》中,疏离、淡漠之外,我依然读出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潜在的“相互依赖”,正是这种依赖,让感情即便在关系结束之后仍然得以延续,并得以实质性的处理。荷花姜和一身灰黑的男人之间、丁吾雍和他在小说中短暂出现的女友余清之间,甚至于丁吾雍和荷花姜、一身灰黑的男人之间,都存在着这样一种相互依赖。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因此,当其中任何一种关系终结时,不管是“拒绝者”还是“被抛弃者”,都陷入一种不得不去回忆的状态,就像小说中写的:“人对某些人的记忆,是另一种质地,表面看上去也是晶体,但硬度很大,水不可能溶解它的,相反,不论过多少年,它都可以拿来划玻璃。哪怕被记忆的那一方已经从你的眼前甚至这个世界上消失很多年。”然而,这种无法“摆脱”的情感,可能趋向于一种“和解”,也可能意味着最后的无疾而终,“延续”构成的是一种无力的循环,而不是建立关系能力的增强,最后,这一“延续”变成了阻碍个体发展的自我叙述和自我掣肘。依赖始终存在,我们的情感也依旧贫困。这就是当代关系中人与人无法挣脱的荒诞困境。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韩松刚评潘向黎《荷花姜》/

在平庸的日常中读出诗意

——关于《荷花姜》

作者:吴玫

熟悉潘向黎的读者都知道,这位以小说《白水青菜》而广为人知的著名作家,很长时间里将更多地注意力倾注在了茶和古诗词上,前者,有书《茶可道》为证;后者,也同样有书为证,早一点的是《看诗不分明》,近一点的则是《梅边消息》,它们是这些年里潘向黎深度研读古诗词的注脚。就这样将探究古诗词之美变成了生活的重要内容,偶或回过身来再写小说,潘向黎会不会将唐诗宋词的意蕴渗透进小说的字里行间?


也许,近年来潘向黎压根就没停止过小说创作,只是我视野不够宽阔没能读到,所以,2021年第三期《思南文学选刊》转载的《荷花姜》,是我多年以后读到的潘向黎的小说新作。《荷花姜》,以短篇小说来衡量长度也不算太大,为将想要表达的内涵在已被作家自己限定的篇幅里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潘向黎选择了快速入境的写法,于是,我们在《荷花姜》的第一节,就读到了有着唐诗宋词意蕴的潘向黎的《荷花姜》。


操作空间就在餐厅一角的日式餐厅里,身体力行的老板记得住南来北往的食客吗?这是一段描述餐厅老板丁吾雍与食客关系的文字,“一般只要他们超过两年不出现,这些本来清晰如结晶体的印象就会在时间的水流里渐渐消融,那些晶体不是被水流冲走,而是在水的浸泡中渐渐地钝了棱角、小了体积、模糊了边界,然后坍塌,直到消失在水中。你知道它们仍然在水里,但是水中已经看不到那些清晰的存在了,当然它们不至于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串比喻,美得犹如被潘向黎写进《看诗不分明》和《梅边消息》的那些古诗词照拂过的。因为美,读到兴头上我情不自禁地将它们念出声来,颇有诗心。


如果只有抒情段落写得如此诗意盎然,潘向黎又是一位爱唐诗宋词深入骨髓的作家,倒也顺理成章。问题是,迎接一个人物出场时,潘向黎的笔下照样“明月何时照我还”。


“他寻常的身高和相貌是个看似平凡的灯笼,灯笼的光一旦亮起来,就看不见灯笼只看见光了。这个男人举手投足就是有一股子味道……好像他往哪里一站,追光就自动跟到哪里,他一抬眼,就有一个麦克风自动从空中挂下来,停在他的面前恰好的位置。”


在潘向黎用诗般语言点亮的“追光”里出场的男人,就是《荷花姜》的主角吧?对,他就是丁吾雍头脑中清晰如结晶体的记忆,“且硬度很大,是不可能溶解它”。不过,没有那个喜欢香气特别的荷花姜的“身量苗条,体态风骚”的女孩陪伴在侧,男人还能成为丁吾雍记忆中不会溶解的结晶体吗?


见多了,人的眼力会变得锋利无比。又是主厨的日料店老板丁吾雍,迎来送往间看尽了人间春色,他辨识男女伴侣成色的眼光自然也就大差不差。尽管这对看上去关系暧昧的男女有违常态地坐在了吧台而不是隐秘的小包房,我们还是与丁吾雍一样认定特别喜欢荷花姜的女孩是爱穿半新不旧黑灰色服饰的男人的情人。随着情节的推进,某一天来丁吾雍店里喝酒的,只剩下了女孩一人——还用说嘛,《荷花姜》讲了一个情场老手始乱终弃的故事。假如果真如此,步人后尘地讲一个如此俗气的故事,对潘向黎这样等级的作家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我不相信潘向黎的新作品会是这样成色的,尽管几乎确信《荷花姜》就是一个爱吃荷花姜的女孩插足一身灰黑色服饰男人家庭的油腻故事,我还是将小说读到了结尾。


幸亏没有放弃,于是我读到了一篇从语言到情节都古典又优雅的都市情感小说:爱吃荷花姜的女孩与灰黑色服饰的男人是一对恋人(所以,他们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坐在吧台?),两人一次次结伴来到丁吾雍的餐厅吃荷花姜喝“菊正宗”或者“大吟酿”时,正是两个人感情最炽热的当口。女孩突然间变成了独行客,是因为她想要婚姻而被婚姻伤害过的灰黑色服饰的男人,不想再度步入婚姻殿堂。既然在结不结婚这件事上产生了严重分歧,两人即刻一拍两散——这个信息,是在女孩独自一人到丁吾雍处喝过多次“黑雾岛”喝到嚎啕大哭喝到酩酊大醉后从丁吾雍的视线里消失了半年后,黑灰色服饰的男人带着前妻来丁吾雍的店里理清婚姻后遗症时,我们跟丁吾雍一起得知的。那一刹那,“丁吾雍的脸有点儿火辣辣的”,潘向黎的这个处理,让《荷花姜》的格调马上清澈起来:男女之情变得庸俗又廉价的当下,恋爱中的男女居然能为了一纸婚约而起勃谿之后各奔东西。“给不了她想要的,就放人家走吧”,这样古典的爱情宣言,不要说丁吾雍会为自己孟浪的猜测脸红,就是习惯在小说中遇到偷情、一夜情、小三戏码的读者,面对潘向黎这样干净的失恋故事,也会感慨:这是作家在古典诗词里浸淫久了之后将自己的愿望寄托在了虚构里了吗?


新冠疫情爆发之前,潘向黎曾经在浦东给中小学语文老师讲了一堂如何阅读古典诗词的课。我去蹭课,听到了潘向黎在讲座中讲述的一个故事:唐代边塞诗人岑参,二十出头时好不容易在长安登进士第,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打那以后,岑参便开始了每天上朝点卯的无聊日子,间或,写一些抒怀、赠答诗。感伤不遇,嗟叹贫贱的忧愤,是这个时期弥漫在岑参诗作里的情绪,这些诗作虽不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文学成就,但是,于令人厌倦的琐碎生活中保持诗心、发现诗意、表达诗情画意,正是二十多岁的岑参给我们的启示。


在平庸的生活里,潘向黎以其越来越纯粹的诗心嗅到了越来越世俗的周遭里依稀存有的古典情感。她把这份情感写成了《荷花姜》,让爱吃荷花姜的女孩和灯笼一样的男人联手演绎了一段干净得令人唏嘘的情感小戏。戏小未必不动人,“男人说:‘她……哭了吗?’《荷花姜》的结尾句好比一个急刹车,把读《荷花姜》的读者,撞疼了。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吴玫评潘向黎《荷花姜》/

目录

短篇小说


铁    凝          信使

(选自《北京文学》2021年第6期)

潘向黎          荷花姜 

(选自《人民文学》2021年第5期)

畀    愚          城里的月光 

(选自《长江文艺》2021年第6期)

朱山坡          永别了,玛尼娜

(选自《长城》2021年第3期)

宋    尾          找狗的人 

(选自《芙蓉》2021年第3期)

智啊威          安魂    

(选自《青年文学》2021年第5期)

林培源          灰地

(选自《花城》2021年第3期)

郊   庙          无可无不可  

(选自《青年作家》2021年第6期)

程皎旸          两个夏天

(选自《香港文学》2021年第5期)

中篇小说


尹学芸          乌龙球

(选自《收获》2021年第3期)

朱秀海          一枝红玫瑰   

(选自《中国作家》2021年第5期)  

君   婷          大西洋上的胡会计  

(选自《当代》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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