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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小琥《收山》之二【中篇小说专号】

2016-02-17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收山》的“扣儿”(厨师行话,意指最关键的诀窍),还在语言本身,京腔京韵自然无需多言。然而京白与京白不同,王朔、王小波的京白掺入大量政治话语和粗俗口语,读来生动淋漓,如同街边串儿店里哥们儿间的醉后聊天。《收山》也写当代事,语言却是解放前的,是高度提炼但未经“改造”过的京白,因而有着无限的悠远。如同秋天午后,阳光穿过榆树叶的间隙,老人搬一把椅子到胡同巷口,旁若无人讲起生平旧事。《收山》的语言如那老人本身,腰板挺直,气沉丹田,不问出身如何总有贵族之气,不疾不徐的闲话中一根傲骨贯穿。若是习惯了“傻啵咿”、“丫挺的”顽主语言,《收山》干净得近乎陌生,谈立场摆条件,坚定而又委婉,彼此留有三分余地;以闲笔写爱情,也是秋毫无犯,暗部细节丝丝入扣。


葛清说,若试川菜厨子底细,一道宫保鸡丁即可,需刚一入口即化为五味,甜、酸、椒、咸、麻,五味又要一层压一层,次序井然不乱,才能清爽。而对写手艺人的小说来讲,描写“工作状态”就如是宫保鸡丁,最见功夫深浅。《收山》于此才是惊喜,隐隐已有大师风范。

——赵天成:技艺失传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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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小琥:京味文学说到骨子里还是语言【小说新声】


赵天成:技艺失传的年代│读常小琥《收山》


常小琥《收山》之一【中篇小说专号】


…………




一连数日,我也没回家,晚上干脆睡在店里,堵葛清。


早晨,我会沿着61路公共汽车的站牌,从白广路,慢跑到宣武门。回来前,要先穿进北面的天缘市场,市场南墙的前半圈,是布匹柜台和缝纫部,理发店则被卖玩具的货架挤到犄角,只有一位身材浑圆的老师傅,套了件素色长衣,站在缠着蓝带子的金箍棒、铁皮公鸡和木块军棋后面,被我找见了。老人让我坐上仅有的一个白漆铸铁的升降皮椅,然后使劲将座椅摇低。我面前那扇镜子,钉在墙上,硕大无比。他也不多问,按住脑瓢,先拿推子横平竖直过一遍,再用美发剪细针密线地修整。我嘱咐老人剃短一点,他说青皮都出来了,再短就得上刮刀了。放心,保你一个月不用再来。我说,再来也不怕,很久没坐过这么舒服的椅子了。


从市场里出来后,额头上还渗着豆渣般的汗液,淹过皮发,风一吹,痛快。



那一晚,和平常一样,我拼了六把高背椅躺在一楼大堂,正对门口的位置。我仰起头,瞅着挂在檩条上的管灯,穿堂风一吹,马上就睡沉了。不知过去多久,感觉有人咣咣地踢我椅子腿,揉开眼后,见一道黑影向后院移去。跟过去细看,才认出是葛清。他站在青色的拱形砖炉前,脚边放着一铁桶热水,盯着我看。那算不上是一张脸,更像是一把插紧的铜锁。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老头还不及我肩膀高,但他不发话,我不敢动。他踢了踢铁桶,嘴朝墙上的摆钟一努。


“这都四点半了,你每天跟这儿躺尸,挺美的是吧。鸭房的规矩,杨越钧就这么教的你?”他摘下耳后的那根烟,送进嘴里,却并不点上。


“什么规矩?”我现在挺烦这两个字的。


“见我身后的鸭炉了吗?它就是规矩。”


那桶水正飘着醉醺醺的热气,我二话没有,就把炉里的劈柴拣出来,抄起扫地笤帚、劳动布手套和麻袋片,沾了水往身上一绑,拎着水桶便钻进鸭炉。


趴在炉口时我忽然又停下来,想起邢丽浙拿给我的口罩,于是又翻里兜。


“手里拿着什么?”


“口罩,发的。”


“你他妈见过有厨子戴口罩的吗,给我扔了!”




葛清太坏了,这么窄的炉体,按说他进去才合适。我的个头太大,就算生往里挤,也很难施展开腿脚。烤完的炉子要趁热刷,可三百度的火气没散尽,如同钻进火焰山。黑灯瞎火里,我蜷着身子,进退不能。炉壁上敷的全是凝成块的灰和油,我举起高粱条扎成的笤帚棒,蘸一下桶里的碱水,用尽气力去搓,却看不见任何轮廓。污垢化成水汽后,稍一扫动,便裹着烟尘,喷得我浑身上下,跟鬼似的。那种炙热和憋闷,令皮肤仿佛开芽一般,由内而外松动出难耐的瘙痒感。


等一出来,天已见亮,套在身上的麻袋,成了被浇散的蓑衣,工服沾满烟灰后像是生了锈。水房里有很多搓板,我脱下来撒一把碱面,投洗好几遍,又抠了半天嗓子眼儿。


回来后,正巧瞅见葛清的工服正闲搭在椅背上,也不看大小直接便往身上一套。


八点整,我像条狗一样,蹲坐在鸭房门口捯着气。很想眯一会儿,可胸口一阵阵泛起干呕。厨子都吃过折箩,第一道箩最干净也最好吃,通常会被服务员先分掉。能进我们嘴里的,说白了就是泔水、渣菜。吃起来不能多想,使劲往嗓子眼儿倒就对了。说不清道不明地,我越要吐,折箩就越在眼前晃,越是晃,就越要吐。肚子里咕咕直叫,可嗓子眼儿却像涨潮一样不断往上涌酸水。


过不久,循着一缕面香,我侧头去找,见储物柜上竟搁着四个热乎乎的缸炉烧饼。那味道和街上卖的全不是一回事,一闻,心里咚咚直蹦。我扶住门框,偷着起身去够。


“杨越钧是这么让你孝顺我的?”葛清的话,永远是一根挂炉上被烧得通红的鸭钩,专刺别人喉颈。他当着我的面,从炉里取出早上烤得的第一只鸭子,噌噌两下,片了一半,油酥酥的连皮带肉都被塞进烧饼里,再撒上点盐花,用一张黄褐色的薄牛皮纸包了两个,递过来。我这一口,险些连指甲盖一起咬掉。


剩下的他自己并不吃,只是收好。我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两人都没有再作表示。


“吃完把你的工服给我换回来,在这儿的事,别到前院儿给我瞎散去。”


拿烤鸭垫肚子,这什么待遇?据说全店只有葛清一人的早点敢这么吃,我是第二号。打那天起,面案老大派人送来的烧饼,就有我一份。



小邢儿时家住台州温岭,她最爱和女同学守在东海湾,玩绷绷绳。


大姐织毛衣剩下的一节褐色线绳,被她要走,结绳套、编花样。全班只有她,能翻二三十种出来,五角星和降落伞,只算大路货色。如果她愿意,编个蜻蜓、青蛙,甚至钻石出来,也不算奇。各种料子、颜色和长短不一的细绳,穿行在她纤柔的十指间,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不曾错过。


有一天她在石塘镇,等父亲从钓浜港里收船回家。他上岸后,望着破旧的堤头,对女儿讲,丫头,要歇网了,家里有你姐妹三个,再想生,也养不起了。是南下广州,还是上北京,你说说看。是啊,姐妹三个,偏要小闺女拿主意,仿佛一家子的营运,像是根蟠节错的层层细绳,全挂靠在她手上。咱家这样的,去了广州,我和姐姐倒能活了?北京吧。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和小邢之间,也有一根细线,不松,不紧,令她刚刚好能够到我。我告诉她,很多人一辈子也吃不到正宗的烤鸭,因为要走进后厨里,趁着鸭肉烫嘴的时候吃,才香。但是她不听。万唐居的服务员都是出了名的水灵,腰肢长,嘴甜,手也软。哪个师傅看上了,来,新出锅的拔丝土豆,趁热夹一口,小心烫。有这意思的,就势吃了,再贫两句,便是你情我愿。日子稍久,师傅能为你开小灶。给客人走完菜,单为你留出一盘,再朝出菜口一喊,谁谁进来。一来二去,就出双入对了,坐上师傅的车,下了班,被驮回家。


小邢嫌这些人吃相难看。她好歹是带着专业来的,在科里哪怕活再碎,也晓得“干净”两字有多重。如此,她倒觉得我在鸭房,跟着葛清干,总好过在她眼皮底下,窃玉偷花,分人家荤腥吃。用她家乡话说,我将来是能在万唐居撑门头的。


所以,她不许我和大厨房里欠教养的馋嘴猫一样,在她上下班的半路上,等她,拍她。更见不得我拿着两个鸭油烧饼,无端端地送给她。这个空子,她绝不留的。



讨了没趣后,我再回后院,正看见鸭场的胖经理,立在一排阴瓦之下。


我过去拍他肩膀,发现这人面如霉墨。


“不卸车,自己罚站玩呢。”我见满满当当的三轮车,歪七扭八地撇在鸭圈前,“还是想程门立雪,让老爷子把你也收了,用我替你递个话吗?”


这人拼命点头。


“你没病吧。”


他搓着手说,你也别多管,只求进屋把老头请出来。这车,是我天没亮就从玉泉山的农业合作社蹬来的,不容易。我说,你站这儿他肯定知道,愿意出来早出来了。不想出来,就是市里、区里的领导来请,也不给这脸。又随便找个由头,说圈里已经压了一礼拜的鸭子,就把他打发走了。


我换好衣服,刚迈过门槛,就见老头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张横格纸,在指尖不停地抖搂,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


见势不妙,我脑袋一热,后悔过早放走了鸭场经理。


“觉得我这摊事儿扔个烧饼,狗都能干是吧,那以后我喊你师父得了。反正我是头一回给学徒写月度评定,没轻没重。杨越钧看了这个,他脸上要还能挂得住,你就接茬儿跟这儿耗。”


见老头念起紧箍咒了,我赶紧撸起胳膊,咬牙托起一口头号大铁锅,去烫鸭食。他将烟屁股往鞋底一蹭,弹到地上,便不再动身,只是一旁看着。


铁锅是活的,我要先在锅底垫两块砖,支在地上,同时用吹风灶单烧一桶开水。一面续水,一面用一根比铁锹棒还粗的木棍,在锅里搅。那要把全身力气都拧在一处,绷到两只臂膀上。速率一起,我真想把工服扔掉,露出下乡时练出的八块腹肌,也让他见识见识。


“我不说,你也不知道问。”一听老头这话,我感觉臂上的劲,正一层一层往下泄,“锅里搁多少高粱、多少非罗面,你没仔细看过?鸭食关键就在软硬,三碗面配一碗高粱,这活儿你到底干得了干不了?”


我呼呼地喘着气,提醒自己今天绝不能招他。


“我们这一级填养鸭子,就是要催肥,比例搭不好,鸭子就不长肉,那你瞎折腾什么呢?”


我拼命点头,接着赶快把一盆盆烫好的鸭食搬出院子,只为能躲开他。


还好他始终待在鸭房里,没跟出来。


我又拎起一个浅底竹筐,蘸水去搓盆里那堆稠密的蜡色鸭食。等搓成六七公分长、两公分粗的鸭剂子,再工工整整码进筐里时,我多留了一个心眼儿,特意挪到太阳光下晒,以免鸭食过潮,老头明天填鸭时,不会一泡就碎。


“赶明儿,鸭场那孙子再来,让他先过你的手。”我听了一惊,回望过去。偏偏这时,他眼中那缕短暂的默然与空荒,被我触到了。


“只一样儿给我记住,但凡有半只不够格的被你挑进来,您受累,给我滚蛋。”葛清又低下了头,回到里间。


后来我才懂,葛清眼里,他的手艺,就是命。别人眼里,买卖嘛,四个字,随行就市。你好捏鼓,他便软硬兼施,你有斤两,他便可丁可卯。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进退有据,尝尽甜头。所以换我挑鸭子时,一掐脖子,再摸背后,马上就知道了。我告诉鸭场经理,填鸭没下过蛋,肉嫩得跟小孩儿屁股蛋似的。可是柴鸭呢,一斤才几毛钱。你四十只填鸭里,能往里掺五分之一的柴鸭,拿走。再欺负我,就是花果山蹬来的,也别想再进这个院子。这人却不像前日那般张皇,只是点头,只是笑。





很快,又是国庆节了。经过事的老师傅们,总借这个由头,讲起当年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大串联”。他们说那时南城很多刚分进厂的技工和学生,个个像虎目圆睁的小鸡子一样,闯进先农坛,里面堵得跟马蜂窝似的。干餐饮的,谁也别再想经营的事,几百万个学生串联,就是几百万张嘴在街上,你喊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吃什么。小馆子烙牛舌饼、火烧,大饭庄就捞米饭、蒸馒头。菜也炒不成了,大批量腌咸菜,然后像盖房时筛出的细沙子一样,密密丛丛地撂着。师傅们说,那几年,也就咸菜这东西不用放卫星,别说吃进嘴里,光是看上几眼,都要齁嗓子的。


今年是大年,运动不搞了,摊子却收不得,各家店照旧要给演练庆祝仪式的学生备好吃食。老人们又说,记得六六年,他们送过去好几大铁桶的白菜肉片。刚抬进临时搭建的席棚,数不清的手,像钉耙似的朝他们拢过来。所以这次店里通知,凡是名册内的人,等老谢一早开门,就要蹬着木板车,打条子,然后把蒸好的硬气馒头,拉到街口的六十三中。该校师生共计两千五百人,每人一顿饭按两个馒头算。齐书记已提前和校长打过招呼,让他们布置操场,配合发放工作。


当店里派出去的人,紧锣密鼓地赶向学校,在操场上铺好炕席,把五千个馒头,分批码在上面晾的时候,也在名册之上的葛清和我,却刚结束鸭房的日常扫除。仅一站地的远近,老头却反从后院出来,挂好锁,然后走到街边一个窄束的小饭铺里,把鸭架子搁下,再去19路车站等车。三截车厢,像手风琴一样,牵牵扯扯着,穿过一条种满榆树和银杏的棕黄色斜街。我和他顺着墙根,溜了进去,站在无数热火朝天的屁股后面,看人家忙。


我瞧见人群中央,有个身体单薄的小师傅,站在课桌上,维持秩序。


葛清不会碰这些馒头的,他自己带了个马扎,一坐,把烟卷上,背朝着人,歇脚。


再有口令、再有纪律的青春,也还是青春,鲜活而飒爽,英气勃发。


葛清怕见这个,别人不明白,我明白。


校长是文化人,只会拣好听的说,你看这二两馒头就五分钱,一共得要多少粮票啊,国家真是不怕被咱们吃穷了。一边的团支书接过话,永远都是国家想着你,靠个人?谁支使得了谁,不给学生们甩脸子,就是你积德了。


面点的老师傅偷着讲,葛爷这根烟一抽,咱们一上午白干。


我用身子将老头挡住,便越发挪走不开。


操场地形呈井字,像一口寿木,上面敷着灰土,还有新描的一道一道石膏线。


风乍起时,土渣会迎面扑来。


土渣飞进嘴里是一回事,落到馒头上,吃进嘴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刚才还站在课桌上的小师傅,急忙忙钻进后方,翻找盖馒头用的屉布和铁夹子。


等馒头发得差不离了,几位师傅把家伙式儿敛齐,躲到排球网侧面的假山池边,扯闲篇。有一位说,近来发现百叶鲜不鲜,也看这牛是不是清晨五点宰的。还说鸿宾楼里的炒百叶,不用火碱,而是用水来发,颜色偏黄。短时间触火问题不大,但超过三分钟,立马牙碜,所以这火候准不准特重要。另一位点头说,这清真菜是有意思,早年回族的大师计安春,做过一道汤菜,羊肝先顶刀切薄片,去烫,快捞出来。再用清鸡汤下锅,调好味,烧开,重新放羊肝。最后黄瓜切好搁碗里,用这个汤浇,千万别煮,这么一浇,黄瓜的脆,羊肝的面,加上汤的清淡,才周全。可惜老先生不做了,现在压根儿没人知道,这菜的扣儿在哪儿。


等周围慢慢消停下来,我挪到他们身边,蹭话听。见大家有要走的意思,我忍不住打了个招呼,说计师傅那道菜,其实是用小乳瓜。这是一道快火菜,看似简单,却对选料和火候的掌控极严。否则,乳瓜和羊肝的香味,出不来。他们睁眼瞅了瞅,见葛清还嘬着烟,只是把身子转过来了,就连说不错,跟着葛师傅好好学,好好学。



傍晚,若是在后院仰头望,太阳正浸没在冉冉飘摇的碧云里,映射出淡蒙蒙的一层梨黄。晚秋的凉意明显见浓,我便记挂着靠窗而坐的小邢别受了风。我朝她楼上张望,只看到空空亮亮的绿玻璃,被霞光浸得如蜜蜡一般。


“卤瓜汆羊肝,那道菜的年头,可不短了。”掏炉灰时,我听葛清在身后说话,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火筷。


他绵弱的话音,像是炉子里不断打晃的火苗。


“没事您就少抽几口,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谁的烟瘾凶成这样。”


我继续朝炉子里捅着已断成贝壳状的煤球,跟他打岔。心里却明白,他一定会问到底的。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计安春,早不和我说,杨越钧知道吗?”老头果然坐近过来。


“您心里有数,做师父都不碰半路出家的徒弟。再说,打着别人旗号,为自己讨方便的事,我也不干。”


“好一个半路出家。”老头边咳嗽边笑,“没人告诉过你,计安春是我师哥?”


葛清像是故意不看,我那张讶异到扭了形的脸。


“人家是好好先生,听我要进汉民馆子赚钱,也没说跟我翻脸。以前他抽不开身,会托我给他闺女烤个烧饼鸭肉吃,后来连小丫头的面儿也见不着了,这点儿意思我会看不出来?”


老头又变出一根勤俭烟,递给了我。他不知从哪儿找来很多的碎黄烟叶,捋去烟筋,切出细丝,亲自晒,亲自用烟纸去卷。


“照这样看,计师傅对您也算不错了。”


老头并未答我,只是眉头一纵,像开裂的地缝。他起身攥着一把铜壶,攥住圆柄,朝一只被刷得油亮的乳色鸭胚里面淋花椒水。接着又拿出一根顸实的檀木烤鸭杆,头部包着三尺长的铁筒,垫上抹布,往鸭钩上的小环一伸,紧紧扣住,把鸭子带下来入炉。


“这鸭炉里,为什么非烧果木,弄点儿别的木头块不是一样吗?火够旺不就结了。”我歪着头看他,又问。


“果木紧实,耐燃,点着后且不过去呢,这种木头烟都少。你看松木、柏木跟杉木,烟特别多,一燎就过去了。”他的嗓子稀里呼噜的,像是一锅熬得很稠的米粥,“而且果木烧完后,木炭且不化粉呢,这样一来底火就冲,炉子的温度就能保住。另外你注意不到,果木一烧,香气扑鼻。不信你到鸭炉前闻,这火能透出一股果木特有的香味,自然会带到鸭子身上。”


我听了立马跑到鸭炉前,把鼻子凑上去想感受一下。谁想正赶上火苗轰地蹿起,差点连眉毛都给燎着了。葛清说就等着看这一出呢,他用手撑住操作台,一边咳,一边嘎嘎地笑。


我半捂着脸,连说好悬。


“这就是个第一感觉,猛一闻才明显,你跟鸭房待久了,闻不出来很正常。下次再吃,你只蘸些盐粒,白嘴去嚼鸭皮,果木的原香全附在上面,到鸭肉就止住了。”


葛清说完,一双铁蚕豆似的小眼,仍不挪开。


“计安春跟你把那道菜,都聊得那么透了,你还不拜他,你们俩到底什么交情?”


趁我不备,老头旧话重提,声音像刀片似的,割了我一下。


“看,火势起来了。”他说。


我站在他身边,一言未发。





那天小邢和我的倒休难得对上,她把我领到崇文门瓮城月墙附近的菜市场。


在那栋像体育馆一样高大的圆拱形建筑里,我们像摇煤球一样,被挤到蔬菜部的柜台前。


她指着一筐冬瓜和土豆,光是问价,也不掏菜票。伙计拿着杆秤,不耐烦着说,都是凌晨从张家口刚运来的,保证新鲜。我见身后提着尼龙线网兜的人越排越多,就赶快拿了半斤蒜苗,拽她走了。


她兴奋地说,让给我行吗?不让你白买,请你吃好吃的。



我们从崇文门大街的石子路上,向西走出两站多地,过了新侨饭店,又过了巾帽胡同的锦芳小吃店,她都没有推门进去的意思。


她看上去,格外有兴致。


后来走到台基厂,她终于进了一家叫三元梅园的店。


“新开张的乳酪店,你吃得惯吗?”


我看这个店挺素气的,就问她,单卖这个还能开店呢?她没理我,直接找服务员去了。


“同志,要一盘松仁乳酪,再来个燕麦双皮奶。”她流利地说着那些拗口的名字,就像初次见面时,在她手里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我喜欢听她清澈见底的声音。


她脖子一扬,告诉我,这次店里调岗,把核算菜品利润的工作,分到她头上了。我说难怪,你的脸上,仿佛贴了喜字。她收起笑脸,定了定神,轻声说,我就是让你一起高兴高兴。


我们背后有一扇木雕的镂窗,阳光刚好能晒进来,又暖又痒的。她问我,你那碗什么味道,让我尝尝。我说不行。她低下头说我还不喝呢。两人就这样,好容易才安静下来,坐了很久。


不知怎的,我又说起了葛清,她跟着听,不讲话,直到双皮奶顺着瓷勺边,滴到了她印着菊花瓣的尖领衬衫上。


她拧着眉,反复擦拭。


女人似乎都不愿在一个话题上,耗太多的神,她又说起一直在她家门口修车的一个男的。


“前天我换个闸盒,这人说找不开钱,我告诉他不要紧,下次碰上再给我,一样的。结果直到今天,我都没再见到他!”她一连啧啧好几声,“真是的,你们北京人,就为这点儿钱,值不值?我们台州,卖奶的男人,把奶分装成一袋袋,塑料盆底下放好零钱,只留个牌子,便去忙了,你猜怎么着?”


我没有理会她,她推了我一下,继续说:“他晚上收摊时,奶全卖光了,钱是分文不差的,十几年,大伙全凭自觉。他自己盛奶,也要往里多加分量,这就是台州人。几万块、十几万块的生意,我们欠条都不打的。可见人和人之间,最看重的就是信任。”


我说她,能不能别张嘴闭嘴的总是“我们台州”。她说你还不是一样,三句话不离葛清。


我说我们这儿做生意,十几万块也不打欠条的。她问为什么?我直接说,因为大家都穷,打了也没人借给你。她听了,脸都气成了紫茄子。



我被杨越钧通知,下午去三楼宴会厅读报。


《工人日报》被师傅们用茶缸子垫在案头,敲三家的敲三家,下象棋的下象棋。


这天有眼福,赶上面点的两位老大,趁着醒面,没事闲的,一人拿一根打荷叶饼的擀面杖,面对面坐好,敲鼓点儿。乒了乓啷的节奏,好听不说,还令人振奋,竟围了有两圈的人争着看。


杨越钧铁青着脸,和齐书记两人一起走进来,所有人赶紧找位子坐。


这一趟果真不白来,这个会的议题是征求店里对鸭圈的处理意见。谁都清楚,葛清从不在这种场合露面,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烤鸭部唯一的与会代表。


我把头往正中央的方向凑,想从师父的脸上,读出半丝半缕的暗示。可我却听到齐书记抢先开了口,他说这事我带头表个态,新上任的副区长,姓车,以前和我家在一条胡同住过,两家人打一口井吃水。人家是干科教文卫出身的,现在全区上下谁不狠抓安全生产?出一点儿岔子,关张,永远不要再起来。眼下评涉外餐馆的事,他也是负责人之一。所以我说,鸭圈不是臭不臭的卫生问题,而是能不能紧跟政治形势的觉悟问题。


他的指关节朝桌面一扣,口水四溅地说,况且这鸭圈确实是臭了点儿。连老谢都反映,不要说巷子里,走到当街,车一过,风一卷的,茅房都显不出自己来。


更多双眼睛同时看向我,我感觉有一口气顶在前胸,血压好像也高了。



风势吹得这么好,按套路,该是各人发言的时间了。


我眼睁睁看着,鸭圈的卫生问题,是如何转移到作风问题上来的。


有的说葛清在店里,嘴上总叼着烟,一根接一根的,影响太恶劣了,被外人看见很不好。还有的说他对组织上的任务态度轻慢,国庆前配合共建校的学生演练,就很说明问题,都在热火朝天发馒头,只有他和……那人瞥了我一眼,把话跳了过去。就他搞特殊化,谁还记得,当天对方校长怎么说的?


甚至有人说,亲眼瞅见他私自往外倒腾鸭子,卖到别的铺子里。


这种场面一旦撕了口,收是收不住的。


讨论会要是这么个开法,我倒可以一个字都不用说了。


“没人叫你们开批斗会。”杨越钧终于发话了,在我勉强能看到他的位置,“你们私底下谁比谁干净,我看那几个小服务员的体型儿就知道了,后厨的菜有那么养人?”


我直着脖子,朝窗外看。老实说这层楼的视野不错,从水利部大楼,一直能眺望到五四一印钞厂那个虎皮色的储水塔。


“问题,是有的。但不要让人家觉得我们不讲道理,独断专行。”老人终于将询问的目光,对准了我,“是不是也请区领导和街道的群众,过来看一看,鸭圈天天都有人在扫。凡事要有个论证的过程嘛,找到妥善的修缮方案,在评比前尽快实施,才是当务之急。”




小邢告诉我,多少人为这事都堵到区政府门口了,你别傻儿呱唧地不知深浅。鸭圈到底怎么处置,就算会上拍了板,也要由店里正式下通知,让领导去跟葛清谈,轮不着你。你嘴要是真痒痒,就躲没人地方使劲撕。你就当自己那天不在场,反正这件事从头到脚,跟你扯不上关系。


后来我才懂,杨越钧说请外人检查鸭房,不过是一句台面上的套话。人们只在乎烤出炉的鸭子,吃着香不香,没有谁会钻到鸭圈里,找那股味闻。小邢说,你要会听,你师父后半句话,才是重点,尤其是“评比前”和“快实施”。


谁有心,自然清楚该怎么做。



有天下午,葛清逮着空,少有地叫我跟出去吃口饭。我问他,去不去煤市街的致美楼,从店里一直走到取灯胡同,刚好可以松松心。


他说犯不上跑那么远。


出门前,老头面对着三个鸭圈,站了好一阵子。这些祖宗,还是雏鸭时,便由他照看,如今个个挺拔丰满,胸骨长直,许多羽毛已呈出纯白的奶油光泽,喙和蹼等处,皆是滑亮的橘红色。他一回身,进屋换了件浅灰色的缺襟马褂,又配了一条人造棉灯笼裤,缠好玉田的垂柳牌绑腿带,脚上的筒式千层底棉鞋一蹬,叫我快走。


走到街对面的市第四幼儿园后门,那间蚌埠老夫妻开的饭铺门口,戳着个长方形的红漆木牌,上面刻着“应时小卖”四个字。老头在人家玻璃窗户下,搭了个矮桌。然后他走进铺子里,把怀里揣着的一包鸭架子,掏了出来。


我不知当看不当看,便把头转向当街。


老头和掌柜说,拿给家里尝尝吧,自己养的,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了。


对方接过去说,哪里来的造化,总让葛师傅惦记。


老头没有言声,出来和我坐下。掌柜端过来半斤烙饼,麻豆腐和炒豌豆也一样拨了一点儿,搁在五寸碟里。他把烟掐了,掰开饼,嚼起来。


他越嚼越用力,连脖子上的夹肌和筋节也突露出来。


风从胡同口刮起时,土渣子和落叶被吹进碗里,我用一张草纸盖在上面。


我说,再喝口茶,就回去吧。他也不理我。


直到我坐得两脚酸麻,他却掏了钱,说可以走了。


他的步子很快,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当我一路扶着墙,进到后院,却看见原先那几间被打通的小房,在是在,却已不是鸭圈了。


它们在极短的时间里,被人清空、拆平、抹石灰,再填满。


鸭圈被改成了库房。


我觉得我当时的反应是正常的,站在空空冷冷的院子里,我张着嘴,等谁来给一个说法。


葛清才不正常,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头也不抬,推门进屋。



说法当然是没有的,倒是贴在公告板上的一张通知,算是对这事做了交代。今后烤鸭部的鸭子,会从郊外的大红门屠宰场,连夜往店里运。相关岗位人员,要认真负责地做好检收工作,好钢使在刀刃上,提升效率,安全生产。


我总是讲,杨越钧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人。


如果你看到他那张宽大厚实的圆脸,你也会认同我所说的。


我还要讲,我师父是店里唯一敢在这个时候走进鸭房,来看葛清的人。


他很懂得事体,只站进门内,方便说话就好。


“老哥哥,你现在松快多了。不用择毛,不用烫食,更不用宰牲,原先辛辛苦苦填养活鸭,现在人家直接把白条鸭子送到您屋里,这是福气。”


“掌灶的,你最拿手的干烧鱼,原料也用外面买的死鱼吗?听说万唐居好几位管事的,都被叫到区里谈话。杨师傅,为什么跟鸭房不相干的人,倒有了说话的份儿,唯独对我不闻不问。怎么,连我也脏,也臭?”


杨越钧一点儿不恼,反倒笑着说,以后这烟,能少抽还是少抽一些吧,这样也是为你好。


葛清撂下手里的活,回过身,他瞅见我也站在师父身后,就没再开口讲话。


师父走之前,依旧忘不了对我嘘寒问暖一番,还嘱咐着,短了什么,尽管找他。


“凡事切勿瞒我。”


…………


(连载至此)


——摘自中篇小说《收山》,作者常小琥,原发《上海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1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1月出刊







中篇小说专号


回归__晓 风

(选自《人民文学》2015年第9期)

收山__常小琥

(选自《上海文学》2015年第9期)

星期六晚餐__任珏方

(选自《福建文学》2015年第9期)

一墙之隔__王秀梅

(选自《江南》2015年第6期)

红领巾__东 紫

(选自《北京文学》2015年第10期)

烤蓝__朱朝敏

(选自《芙蓉》2015年第5期)

生计以外__王 华

(选自《民族文学》2015年第11期)

身份__贺 奕

(选自《北京文学》2015年第12期)

绝版__辛 易

(选自《雨花》2015年第11期)

荒草地__余静如

(选自《钟山》2015年第6期)

看得见的声音__少 一

(选自《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1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1月出刊






中篇小说


琴声何来__裘山山

(选自《长江文艺》2016年第1期)

再见胡美丽__王 璞

(选自《收获》2015年第6期)

绑架__季栋梁

(选自《江南》2016年第1期)

镜花__阿 袁

(选自《上海文学》2015年第11期)


短篇小说


病鱼__黄咏梅

(选自《人民文学》2015年第12期)

胥阿姨__姜琍敏

(选自《黄河文学》2015年第10—11期)

母爱__冬安居

(选自《湖南文学》2016年第1期)

向老虎诉苦的人__贝西西

(选自《黄河》2015年第6期)


开放叙事


白夜照相馆__王苏辛

(选自《芙蓉》2016年第1期)

那里飘着名叫“过去”的雾霾(创作谈)__王苏辛


小说公会


2015小说五人谈

金赫楠、李德南、刘大先、张定浩、张莉


封二专题


作家现在时:弋舟


《小说月报》2016年第2期,2016年2月1日出刊,总第4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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