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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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维·拉达比(Hervé Latapie)在巴黎三区有家同志舞厅,叫 Le Tango。今年巴黎时装周那会儿,晚上来人特别多,他没法让大伙都进去,只能拒绝一些人。被赶走的哥们不高兴,对埃尔维开骂,两轮回合后,冲他吼了一句 “老头”。他老听别人骂 “臭基佬”,早习惯了,但这是第一次被人骂 “老头”,甭提多难受了。
他把这个 “趣闻” 讲给协会 Grey Pride 的人听。协会主席弗朗西斯·卡里耶(Françis Carrier)回应说:“太差劲了这人,只骂你 ‘老头’。他怎么不骂你老淫棍、老婊子、或老笨蛋啊。只骂 ‘老头’……好不过瘾。” 弗朗西斯一开口就停不下,说话像打机关枪,凌厉又搞笑。
调侃归调侃,在同志圈 “老头” 成了个损人的词儿,也从侧面映照出同性恋群体世代关系的焦灼。
老年同志如何重建身份认同,再次骄傲?带着这个问题,12月初在巴黎四区一组抗艾宣传展上,我见到了今年63岁,最烦别人夸他长相年轻的弗朗西斯 —— “老就是老嘛,会怎样?”
巴黎30万退休同志在哪里?
弗朗西斯高高的,两条腿瘦瘦长长,上半身特厚实。一身行头都是深色:黑色运动鞋、黑色裤子、上身套了一个深紫色羽绒服,但手机壳有粉色边边。他摘下眼镜,全神贯注发消息时,那抹粉色还挺亮眼。
刚见到我,他特热情,说七八年前给家乐福做项目时,他曾到上海出过差。他还去了当地一家同性恋酒吧,那个地方男女混合,不像在法国同志拉拉分开玩。“我感觉中国的同性恋,在大街上都不敢太过显眼。” 他回忆道。
一直以来,弗朗西斯都特 “显眼”。从小,他就这性格。1984年他感染了艾滋病毒,于是走到抗艾维权前线;后来工作了创业了,他又致力推动同性恋群体职场平权。个人生活同时代运动紧密联结。2012年,法国通过同性婚姻法,弗朗西斯和相伴25年的伴侣结婚。
退休后,他去做志愿者,和 “穷苦小兄弟”(Petits frères des pauvres)一起,照顾探望巴黎孤寡老人。弗朗西斯问,那些老年同志、老年拉拉和跨性别老人,都去哪儿啦?别人听了,都睁大眼睛,表示不解 —— 他们压根没想过这问题。
没人知道。或者,没人在乎。
法国同志杂志《Têtu》称,在巴黎大区生活的 LGBT 退休人员其实有30万。他们出生于四、五十年代,经历了同性恋无罪化进程、艾滋肆虐的八十年代和同性婚姻合法的大潮,如今步入了老年。很多同志变老后,除去外部社会的既有偏见、年轻同志主导的内部社群排斥,自己也没法接受日渐衰老的身体。
他们选择逃避,渐渐成为 “隐形人”。
其实,法国也有几个老年同志小组 —— 巴黎的 Les Gais Retraités(“退休同志”)、Senioritas(“老年拉拉”)和图卢兹的 DiverSenior(“多样老人”)。他们定期组织聚餐和出游,但行事低调,不讨论形而上的大道理,也没什么维权诉求。
弗朗西斯上网查资料,发现国外很多维权协会,他们帮助老年同志,并提出许多挺有创意的养老方案。“为什么法国缺少类似行动?我要举起这面大旗,继续斗争。”
一年前,他领头成立了 Grey Pride,维护老年同志的权利,改变别人对老年同志的负面印象。如今协会已有五十个成员,有个人,也有组织机构。
协会发起 “衰老无禁忌”(Vieillir Sans Tabou)波普照片展,“世界艾滋病日” 那天,他们受邀参加抗艾研讨会,把照片摆在大厅的显眼位置。几十个老年同志的肖像和各类文字夹杂在一起,五颜六色,让人眼花缭乱。
“衰老多沉重,我们得让展览欢快些。” 弗朗西斯解释说,“隐形人得变得有形,社会才会知道他们的需求。”
老年同志被 LGBT 主流歧视?
“衰老无禁忌” 照片墙上,有个名叫米歇尔的老年同志,他在自己大头照边配上这样一行字:“我们那时维权抗争,拼了命,该把这些故事讲给年轻人听。” 这句话委婉之余道出一丝老年同志在 LGBT 群体中不断被边缘的委屈和不满。
我问弗朗西斯,老年同志为什么会被年轻一代歧视?
“很容易理解嘛。同性恋膜拜肉体,对外形特在意。同性恋杂志只拍年轻人:25岁、胸肌发达、长相帅气,仿佛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大家混淆性幻想和现实生活,没法容忍不符合主流审美的人群。人们可以有性幻想,但不能生活在性幻想中。” 他说。这话指向年轻同志,也是讲给不服老的老年同志听的。
2009年出版的《双重生活》一书,是通过访谈调查,描写法国男性卖淫的现状,它的作者正是被骂 “老头” 后痛苦不已的舞厅老板埃尔维。书里有一章节谈及 “同志变老得多难”:“年龄是同志最痛的一道坎。同性恋的世界,也是魅力为王的世界,性挑逗和追逐是刚需。同志变老了,不再讨人喜欢了,自己得想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但甭指望巴黎的同性恋社群帮你。同性恋媒体和社群不关注老年同志,最要命的是,年轻同志老怀疑老年同志动机不良,特不待见他们。”
年过七十的他们去同性恋酒吧或桑拿馆,有时会被赶走,放在异性恋世界,这是不可想象的。弗朗西斯冷冷地说:“如今 LGBT 社群不尊重差异,他们不喜欢老年人,也不喜欢特女性化的男孩和残疾人。只要跟主流审美不符的,他们都嫌弃。”
所有人都会幻想完美的肉体,在异性恋世界中,还是有些制衡的力量,女权人士时不时跳出来,指责商家物化女性,批判广告大片P图无止境。弗朗西斯说:“在同志运动中,没人提这个。”
两年前,法国电视台 Canal+联系他,希望帮忙找人,拍摄一组老年同志伴侣白头偕老的照片。弗朗西斯问来问去,没人愿意,便和丈夫亲自上阵。“同志伴侣年纪大了,觉得自己好丑,不敢展现自己衰老的身体。他们总是否定自我,Grey Pride 得改变这种倾向。” 在他看来,Body Positive 的态度,更需要在同志圈里推广。
老年同志的性爱和孤独
“明天,离上段恋情结束,整整一年。周一,我去医院做冠状动脉X光和血管成形术。一两根动脉打通后,我身体会变好。从 Têtu 辞职后,我也做过类似手术。每次经历挫折,或遭人背叛,身体老出毛病。身体也没那么弱,主要是心脏被孤独侵蚀。我独守空床已有365天(准确来说,还差2天),对人生充满绝望。我没有人爱,也没人爱我。都怪这个世界太以自我为中心。”
2013年,55岁的迪迪尔·莱斯塔德(Didier Lestrade)在个人博客写下这段话。他是法国抗艾协会 Act-Up 的联合创始人,也是记者,往回追溯到八十年代,也算是 LGBT 维权界的风云人物。世异时移,年轻人变成老干部,不管成就多大,只要年过五十,便没人再搭理。“一个人太孤独了,得花钱才能享受肌肤之亲。” 他说。
老年同志最大的问题是孤独。弗朗西斯提到,六十多岁的老年同志里,63%都独居。“和异性恋相比,同志、拉拉、跨性别人群贫困指数更高。他们职业不稳定,艾滋病是个原因,此外自己的性取向被发现后,会导致生活各种层次的断裂。”
Grey Pride 因此开通了热线电话,每周两个时段接听来电。打电话的人不多,每次也就两三个。他们讲起来,都说特孤独。提及最多的是,“有没有同志合居空间啊”、“暑假我一个人在巴黎干嘛”、“我身体不好,晚上没法出去玩”、“我好久没见家人了”、“我伴侣还在工作,感觉自己被遗弃”……
那弗朗西斯自己呢?
“什么时候,你意识到自己变老了?” 我问。
“别人觉得你不性感那一刻。你上交友软件约人,说了年龄,又说自己是 HIV 病毒携带者。没人理你,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很快明白,确实老了。” 他说。
今年巴黎 “同志骄傲日” 游行,他带领 Grey Pride 的人参加,估计遇到不开心的事儿了。他在脸书群组中,分享了这么一段话:“在骄傲日游行谈老年同志,选错了地点?不够热闹?破坏了氛围?不好意思......明年我租辆卡车,把音响开到最大,请几个跳舞的猛男助阵。我到时打这样的口号:我老?不可能!我做起爱来,可疯癫了!”
隔着文字和时间,都可以想象那天他气呼呼、不服气的神情。
衰老、性爱和同性恋,三个话题各有禁忌。老年同志的性爱则是三重忌讳叠加,在很多人眼里,这简直就是 “变态”,可人的性取向以及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并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
同志养老的梦想与忧愁
平日空闲,弗朗西斯会写写文章,记录关于同志和衰老的故事。有一则,是以他家清洁阿姨 Léotine 的遭遇为原型。
Léotine 的顾客里,有一对年逾75岁的拉拉。她们住在巴黎郊区一栋房子里,都有点老年痴呆,一个比较严重,另一个刚得病。Léotine 每周去两次,共三个小时。每次她去,俩人里头,有一个老围着她转,时不时摸她乳房。另一个就坐那儿,像个观众看戏一般,目睹自己女朋友摸人家,也没什么反应。
Léotine 很抓狂,不知道怎么办。她跟周围的亲友诉苦,希望得到建议和帮助。大家听了都笑死了,打趣说,你就从了呗。直到后来有一天,Léotine 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辞职。
正常人会管控自己的欲望,但得病后,人的天性无序释放,有时会乱入禁地。弗朗西斯说,好可惜,没有专业人士告诉 Léotine,遇到这类问题该如何处理。
社会逐步老龄化,养老是个大问题,老年同志的养老,更是难上加难。弗朗西斯见过太多案例。有人住在高楼,没有电梯,年龄渐长,直到没法下楼,房子变成监狱;有人住到养老院,隐藏自己的性取向,带着老伴照片,但工作人员问起,却说这是自家姐妹。
一想到有天会住到养老院,弗朗西斯就害怕,“80多岁了,难不成还要再变成异性恋”。没人希望变老后,再次遭遇歧视。
Grey Pride 的另一项骄傲计划,便是建立一个老年同志同居共享空间。他们同巴黎市政府商量,租住公房,每人一间卧室,共享其它空间。老人同居,是希望走好人生最后一程。不过要考虑的问题也很多,比如大家会不会团结互助、是不是成员们都希望一起慢慢变老,这都要协商,并制定规则。
目前,已经有五个人报名了。弗朗西斯介绍说,“大家还需要时间相互认识,最后再搬家。有一系列准备工作要做呢,没法一蹴而就。”
“年轻时有没有害怕会变老?” 我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当然没有,我总是活在当下。32岁那年,我得知自己感染艾滋病毒,也没想过死。我去抗争,说实话不是因为别的,都是为了自己,因为自己希望被尊重。现在也一样,创办 Grey Pride 还是为了自己,但大家集体行动,才能改变世界。”
“你瞧。” 他笑着说,“觉得自己还能改变世界,也是一个人还年轻的表现。”
// 编辑:九里(joli.pan@vi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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