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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道像漩涡,三体教人断舍离

凡其 卢泓言 2023-02-28


在腾讯视频上追了八集《三体》电视剧,忽然很多零散往事在脑袋里串成一个整体,如何在这快速变化的世道里自保。


第一次被安利这部科幻,是2010年刚进腾讯,同事说这东西“实用”。其实科幻必须是哲学,想象力让人在时间和空间上来回穿透,就会问到终极问题:生命从哪来?到哪去?意义是什么?那就必须关心最深处的人性。科幻要架构庞大,思维没有疆界,横亘全宇宙,这一点跟互联网极为相似,Facebook和微信已经把所有人联到一起。


三体导演杨磊在片花里讲,今天你看到的,明天在生活里就会出现,这才是科幻。



到底什么是三体?三体就是“无常”,没有恒常不变的状态,变化不可预测。


假设一个空间里只有一个物体,那他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就是“一体”,太阳系只有一个太阳,他的质量远大于其他星体的总和,太阳主宰了太阳系的运动规律,太阳东升西落,季节轮回,还有大海的潮汐。再假设一个空间里有两个物体,相互作用之后的运动也是有规律的,这是“二体”。


但一个空间里有三个物体,相互作用之后的运动是无规律的,在三体星系里有三个太阳,可能同时出现,把大地烤干,也可能都消失,大地成为冰窖,没什么是确定的。当空间里的物体扩展到四体以上,更加不确定,所以活在只有一个太阳的世界里,太偶然了,既然是偶然,就可能消失。


三体电视剧原本计划在2019年年底开拍,但爆发新冠,整个世界忽然变了一个样子,重新开拍已经是半年之后,据说这让剧组有了感觉,无常真的来了。


2010年11月,我进腾讯大半年,3Q大战爆发,亲历互联网史上最惨烈的战争,一夜之间明白了圈内为什么推崇三体。一个有稳定收入、过小日子的老百姓,在摇篮里,理解不了“黑暗森林”,但创业的人,哪怕小商小贩,见惯了关门破产,商业竞争真的会一剑封喉,尤其出海的企业,像在茫茫宇宙里飘,每一步都是生死。这些人心里知道,三体就是现实。


2015年听说腾讯视频花了大功夫拿下电视剧版权,虽然早已离职,但心中有一点安慰。科幻不是谁都能拍的,把那些超越现实的想象,从文字变成画面,需要过硬的计算机视觉(CG)技术,无论讲哲学还是用技术,腾讯都配得上。



法则一,宇宙物质总量是固定的,不会多也不会少,而生命的本性是扩张,这是“贪嗔痴慢疑”里的贪。


腾讯推出QQ管家,跟360安全卫士直接竞争,QQ每前进一步,360就后退一步。电脑内存是有限的,用户时间是有限的,手机屏幕空间是有限的,不可能有两个相似产品同时强盛,没有和谐世界,没有共赢。任何一种生命能活到今天,遗传密码让他无论如何要把DNA传递下去,如果密码不够强烈,物种都死了,不管有意识还是无意识,这种传递的本能强于文明所形成的道德,企业也是生命,必须不断获取物质。


法则二,猜疑链,我无法判断你是善意还是恶意,以至于你表达出来的善意是不是真心的,这是“贪嗔痴慢疑”里的疑。


360无法判断QQ是看准了全部市场,还是只建立一道让自己觉得安全的护城河,QQ无法判断已经成为第二大客户端的360,会不会突然杀入自己的地盘,从猜疑到战争,只需要一次擦枪走火。


技术大爆炸,会加重猜疑链,当年傅盛在360带头做安全卫士,还只有10个人的时候,就引起了腾讯的注意,当时就想收购,360拒绝,短短几年就成了第二大客户端。3Q大战时,360扣扣保镖让用户备份好友名单,向好友发送邀请,可能迅速卷走QQ花12年积累的关系链,“三天之内,全军覆没”。


人类数万年的的原始和农耕社会,生产力几乎原地踏步,在1800年之前,是一条平平的直线,但工业革命开始,曲线开始爬坡,两百年创造了过去几个数量级的财富,信息革命二十多年,曲线更陡峭,技术还在加速,曾经Yahoo和Myspace、思科、诺基亚都如日中天,笑傲江湖。


法则三,降维攻击,把人变成蚂蚁,瞬间失去战斗力,这是“贪嗔痴慢疑”的嗔和慢。


QQ反击360的做法是不兼容,一夜之间三千万360客户端被用户卸载,QQ关系链是一张网络,对于只是一个单纯工具的360就是降维攻击,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免费在当时深入中国互联网的骨髓,包括有版权的音乐和视频都免费,几乎没有一家外国互联网公司在中国成功,这是“免费的诅咒”,中国互联网整体从三维变成二维,在美国这个三维世界里生存的物种在二维世界无法生存,老虎不能靠吃草活下来,但羊可以,羊不能靠吃土活下来,但蚯蚓可以。


法则四,死亡威慑,地球能在三体打击下存活,只因为罗辑发现了互相毁灭的玩法,鱼死网破。腾讯有降维攻击的能力,而360也用事实证明了,你很难全身而退。大战之后腾讯开放,把半条命交出去,互联网制衡了。


重提13年前的旧事,只是用来理解现实里的生存法则,腾讯的老同事不要介意。



2012年,我在腾讯发起了一个沙龙,请了四个嘉宾,有一个创立了自己的风险投资,有两个创业者后来上了市,还有一个后来做了上市企业总裁。


那天晚上,四个人都对中国互联网表达了无奈,没有规则绑架了所有人,为了活命都只能不择手段。又对美国互联网表达了尊敬,他们只做创新,Facebook、苹果、亚马逊,都在想我如何做好一个点,跟大家共生,而不是通吃,也没人敢犯规,否则会成为公敌而被用户抛弃。在中国互联网,企业会拦截对手,在美国,会把对手产品并列,让用户选择,“美国是高维文明,而我们是低维。”


今天再想起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200多在场的互联网人,都有一种泥足深陷的悲伤,不过那时所有人都忘了,三体的本质是无常,当我们觉得知道些什么的时候,那个知道就过时了。



《三体》第一集,常伟思跟汪淼有一段对话,
“你的人生经历过重大变故吗?一觉醒来,世界全然不同。”
“没有。”
“那你的人生其实是一种偶然。”
“大部分的人不都是这样吗?”
“那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一种偶然,从新石器到现在,人类世界没有发生过重大变故,这就是偶然,但这种偶然结束了。”


一切开始于技术大爆炸,在PC互联网时代跟在美国后面照搬的中国,开始在移动互联网有所创新,TikTok破天荒冲进了美国家门口,华为5G设备卖到全世界,中国制造迈向高端,一切都变了,黑暗森林降临。


法则一,宇宙物质总量固定,而生命的本性是扩张。用户每在TikTok上多玩一分钟,就会在其他地方少呆一分钟。Facebook和Google都摘下“不抄袭”的面具,推出类似产品。奥巴马说,如果让10多亿中国人都过上美国人的生活,会是世界的灾难。


法则二,猜疑链,如果TikTok拿下足够用户,随时可能推出视频搜索或者视频社交。如果美国采用华为设备,那他会不会窃听,就像美国窃听欧洲一样。美国无法相信中国会和平崛起,也不理解什么是“人类命运共同体”,修昔底德陷阱有效。


法则三,降维攻击,企业无法在产品上正面阻击,于是政府亲自下场,美国游说盟国不采购华为,“合法劫持”CFO、创始人的女儿,掐断芯片供应。《华盛顿邮报》报道,一家名为Targeted Victory的咨询公司收到支票,策划一场让美国公众反对TikTok的全国性运动,宣扬TikTok对儿童和社会构成威胁。


法则四,威慑,之所以美国遏制不住,中国有核能力+远程导弹是一个必要条件,核战争没有胜利者,“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在地球玩家里,中国是罗辑一样的存在,在威慑之下,建立了防火墙,为技术大爆炸准备了时间。



那个“三维高等文明”的贵族,当真不作恶吗?可能只是膜拜者的一场单相思。


Google涉嫌干涉2016年美国大选,2019年俄罗斯大选,如果不是斯诺登爆料,我们不知道Google在09年加入「棱镜」,允许美国国家安全局查阅旗下电邮、视频、照片、摄像头、社交聊天记录。Google当年退出大陆的时候,我们竟然有点不好意思。


叙利亚战争中,Google智库部门负责人科恩对希拉里团队献策,追踪叙利亚反对派,确认真实身份,然后利用这些信息,可以动摇执政者。希拉里的副幕僚长称这是一个很酷的主意,把邮件发去了希拉里的私人邮箱。然后,邮件门爆发了。


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几次诉讼,要拆分Facebook,因为以其垄断地位强迫性收购了WhatsApp和Instagram,因泄露5亿用户数据,被欧洲罚款2.65亿欧元。Twitter限制转发拜登的丑闻,永久关闭白宫新闻祕书和川普本人的账号,俄乌战争中关闭了俄罗斯官方的账号。


2012年致敬贵族的那个夜晚,我们忽略了什么?叶文洁年青时以为,掌握更高科技的文明,必然有更高的道德,老年后才意识到,这个想法并不“科学”。TikTok和华为闯进美国的一连串事件,可能证明了,更高的科技不一定有更高的道德,更高的道德也不一定有更高的科技。


96年在北京上大学,教授上课时痛斥社会风气之卑劣,挤公共汽车全凭体力,老人、孩子、孕妇跟大男人一起争抢上车,我们都觉得很羞愧。后来看李安的《饮食男女》,原来93年的台北跟北京一个样,小学生跟大男人一起挤车,整个脸都埋在人家的屁股里面。



后来在新加坡和悉尼,我确实看到不一样的场景,所有人礼貌排队上车,不抢不挤,可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在所有人挤人的地方,都是人比座位多,在所有人让人的地方,都是座位比人多。起决定作用的是资源,饥寒起盗心,而仓廪实则知礼节。


富足的生活就像一个摇篮,把大人变成孩子,当有人适应了舒适的有秩序的生活,他就变成了孩子,这个幻觉被TikTok和华为戳破了,也被马斯克戳破了,这个睡在办公室的“野蛮人”告诉推特员工,要么疯狂加班,要么回家。现在每一家硅谷巨头都在成千上万的裁员,没有摇篮了。


如果更多TikTok和华为继续攻城略地,美国的科技霸权从全世界获取的财富越来越少,难以填平内部贫富差距,那贵族们的秩序还能维持多久?如果灯塔倒掉了,那些仰望的人,从哪里看到希望?


《三体》前几集,科学家接连自杀,他们发现物理学不存在了。一个白球以相同速度撞向一个黑球,有时黑球会跟往常一样掉进洞里,有时会冲破墙壁飞向远方,有时会像麻雀一样乱窜,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反应是不一样的,物理定律实效了。在第二集里丁仪说,牛顿力学在微观世界不起作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量子领域也有问题,没有大一统的公式。


三体人一直想要预测三体世界的规律,但经过192轮失败之后放弃了,他们决定离开三体行星,寻找一个新世界,而这次向外寻找,打搅了高维度的对手,三体文明被摧毁,他们想要摆脱小无常的努力,最终迎来了大无常。三体人跟那些地球科学家一样,想在无常里寻找永恒,悲剧发生了。


第五集里,汪淼就要崩溃,史强对他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去睡觉,吃饭,上班,活下去。面对无常,只能“断舍离”,不要认为世界必须在自己掌握之中。


2017年,王兴讲人口红利会消失,互联网进入下半场,出路是上天、入地、国际化。今天来看,这三样不止是企业在求生,也契合了国家需求。上天,就是硬科技,突破卡脖子。入地,给上游实体业赋能,共同富裕,而不是做食利阶层坐着收税,不做互联网的李嘉诚。国际化,就是外部结网,反脱钩,化解美国的“去中国化”。


企业大多没在2017年转向,可能习惯了过去的生活,错失了五年拐弯的时间。人口红利消失,不止是企业的事,整个经济的结构变了,之前靠人口红利就能轻松增长,之后靠供给侧改革才有增量,企业和国家都被这个压力向同一个方向走,没人是自由的。无常的世界里,断舍离能强壮人,活在过去会伤害人。


其实没有无常,就没有新机会,没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张一鸣说,向前看。王兴说,既往不恋,纵情向前。任正非说,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是77年生,青春期迷恋街机,就是一个大柜子,我们站着,用一个操纵杆和几个按钮,指挥屏幕里的木偶打架。但现在,三体第七集,张鲁一把一个盒子套在眼睛上,穿上感应服,自己进入了游戏,每个眼神和动作都是真实的,每句话都是自己说出来的,游戏里每一个都是真实的人,都是阿凡达。



我的青春期被香港文化塑造,八九十年代的东方之珠,群星璀璨,金庸的小说,倪匡的剧本,被一大堆天才的导演和演员变成影视剧,黄霑的词,顾嘉辉的曲,还有一大堆天才的歌手,他们太耀眼了,这是香港的时代,但现在已经不在了。


周润发、周星驰、成龙,当时最有号召力的三个人


林青霞和张曼玉


哥哥和华仔


香港的女儿,梅艳芳


真正的黑帮片巅峰


83版《射雕英雄传》,香港文化彻底打开了大陆,每当电视台播放,我所在的那个内地小县城都是万人空巷,到镇、区一级的大街上的录像厅里,一直反复放这部剧,赶集的农民花一毛钱去看两集,让录像厅老板发了财,那种文化对于内地的熏陶几乎进入了毛细血管。但这部香港连续剧,并非完全香港造。



首先是金庸,写小说的始作俑者,24年生于浙江,13岁母亲死于日军轰炸,24岁來了香港。第二个关键人物,邵逸夫,香港无线电视的老大,07年生于浙江,25岁把公司搬到香港。第三个关键人物,导演王天林,28年生于上海,45年到香港,是第一个把电影技巧引入电视工业的人。


顾嘉辉,几首主題曲的作曲,33年生于广州,48年到香港,这个人还创作了《上海滩》、《万水千山总是情》、《英雄本色》。黃霑,为几首主題曲填詞,41年生于广州,49年到香港,他填的詞有《上海滩》、《沧海一声笑》、《我的中国心》。罗文,男主唱,45年生于广西,62年到香港。倪匡,顾问,35年生于上海,57年到香港。演郭靖的黃日华,演楊康的苗侨伟,也生于内地。


执行导演徐克,50年生于越南,16岁为避战祸到香港,就是这个人在93年打造了《笑傲江湖之东方不敗》,不顾金庸反对,一定要让从台湾来的林青霞演男人,成就了一代经典。



那个年代在香港搅动风云的,一大半不是香港人,几十年连绵乱世,全世界像一个高压锅,香港是个难得的安稳之地,精英的才华在这个出气孔喷薄而出,反哺了全球华人的精神世界。又在大陆改革开放初期,香港是资本和贸易中转地,成为能量和物质的双重交汇点。

但九十年代以后形势大变,内地的市场搞起来了,有钱了,自信了,成为全球华人新的聚集地,开始有自己的商业文化,内地人也会说英语了,加入WTO跟国际接轨,不需要香港人作中间商,这个时候香港时代只能结束了,香港兴衰无非是大陆母体以及世界结构变化的一个反射点。


跟任何东西一样,香港是因缘和合而生的,也会随着因缘散去而消失,如果承认90年代的香港只是一个偶然,那意味着我的青春期也是一个偶然,看到这点,我多少理解那些科学家的自杀,他们的茫然并非全无道理。今天的年轻人不再讨论金庸的武侠,他们讨论科幻和玄幻,等我这代人死掉,射雕英雄、东方不败,没人记得了。


三体可能是今天最应景的一部剧,我们处于漩涡之中。四十多年的高速增长,不可能一直持续。曾经创业者是知识英雄,后来成了资本家。曾经996是必须,后来成了负担。苏联曾经是老大哥,后来成了威胁,老美曾经是对手,后来成了大哥和灯塔,再后来又变成了手拿绞索的罗刹。


我们面临那些科学家一样的困境,很多习以为常的东西,一夜之间突然消失,要么随风起舞,要么被风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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