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做衣服的Demna
选择做衣服，证明还是热爱
作者 | Drizzie
共情比否定更具改变现状的力量。
早在上一季夏季23系列的秀场，Balenciaga创意总监Demna便直言将不再用语言来解读他的设计。而在昨天于巴黎举行的冬季23系列的发布会现场，Demna的个人信再次取代任何详细阐释时装系列的新闻稿，成为了理解该系列的窗口。
“六岁那年，我的父母请邻居家的裁缝为我定做了一条长裤。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完成设计，在面料店亲自选择了面料，然后两次前往裁缝那里试穿。那是我与时装的初次邂逅，自此便埋下了爱的种子:这一次的结缘冥冥中注定了我此生的道路，我暗下决心长大以后要成为一名设计师。
如今，时尚已俨然趋向娱乐化，却使其失去了原本的光彩。服装之美原本在于它的轮廓、量感和廓形，在于缔结身体与面料之间的关系，在于如何制作肩线和袖孔，也在于时装对我们自身的塑造与影响。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亟需为我衷爱的时尚初心找回一隅世外桃源，当我全身心投入在制衣过程中时，这种感觉自然而然地回来了。它再次提醒我，时尚那无与伦比的力量，能够让我感到幸福与满足，能够让我真实地表达自我。这就是为什么时尚于我而言，不再是一种娱乐化的表达，而是一门有关制衣的艺术。”
—— Demna
一个最会娱乐化表达的人，主动放弃娱乐化表达。他未否认时尚在他手中曾作为娱乐化表达的存在，却“不再”选择娱乐化。衣服，成为了Demna现阶段的世外桃源。
过去三个月对Balenciaga来说的确有些难过。在11月底的争议广告事件后，品牌成为舆论批评的焦点。创意总监Demna、巴黎世家总裁兼首席执行官Cédric Charbit和品牌官方发布了一系列道歉声明和自我检讨，而后品牌披露了改进管理和加强儿童保护的具体举措，包括与开云基金会共同宣布与美国儿童联盟建立合作关系，共同发起一项为期三年的计划等。
在快速流转的时尚行业，三个月就是一个新世界。不过直到昨日这场秀之前，Balenciaga依然或多或少地笼罩在一种阴影中。危机过后Demna是去是留，相关揣测也在市场上持续酝酿。
你能够从现场的氛围读出这种紧绷的情绪，秀场通体的白色与嘉宾清一色的深色着装对应。即使来自世界各地的观秀嘉宾如常寒暄，但一种漂浮在空中的肃穆气氛无法被忽视。尤其在开秀前的大约十分钟，秀场从未如此寂静，这种气氛的营造既像是观赏一场严肃舞台表演，也可以说像考场，而这事实上也是一场对于Demna的考试。
Balenciaga 冬季23系列部分造型
长久以来，在制造话题上信手拈来的Demna，其设计能力一直是行业争议的关键议题。不久前Demna在一篇Vogue专访中透露Balenciaga接下来的创意方向将是回归衣服本身。
很多人将此举解读为Demna在危机后的保守回归。但转念一想，在几乎所有品牌都需要营销手段撬动品牌关注度的当下，选择做衣服难道不是最冒险的策略吗？
对Demna设计能力的质疑可以追溯至Vetements兴起早期所引发的行业风浪。而在Demna刚入主Balenciaga的一段时间内，市场上也存在着关于Demna妄顾Balenciaga创意遗产、肆意自我表达的指责。
但是此后Demna在Balenciaga渐入佳境，在彼时陷入同质化的时尚界真正做到了每一季都能提供精准刺激观众兴奋点的惊喜。尤其是在秋季21系列的视频游戏，以及夏季22系列的讽刺动画系列《辛普森一家》合作后，品牌势能达到了一个高峰。在几乎每一季都出色的创新攻势下，批评声音在这一阶段偃旗息鼓。
接下来这一步堪称神笔。Demna为Balenciaga复兴高级定制，将品牌引上了真正的阶段性巅峰。此举意味着Demna不仅依赖市场营销的话题热度，也在“做衣服”这件事上证明了自己。对于高级定制系列，市场的口碑几乎清一色的积极。至此，叫座和叫好他都已实现。
Demna在对服装廓形的创新上有其系统连贯的建树，并且他用新材料改造高级定制的思路也给僵化的高级定制带来新的愿景。跟Virgil Abloh一样，这两个争议性的创意总监，的确改变了时尚行业的走向。
问题可能出在了他在这条路上野心太强，进展太快。
此前仍然名为Demna Gvasalia为了大品牌的发展，决心放手自己创立的Vetements，是看清了小众的局限性。小众的终点是被资本收编，而Demna对自己的职业生涯、话语权和影响力都拥有更加现实的追求。
在Balenciaga，Demna几乎一步步洗脱了原生美学的影响，虽保留了对日常事物奢侈品化的创作手法，但去除了东欧美学的具体背景。他将前苏联时代的情绪巧妙转化为某种全球化的末世情结，从而顺应Balenciaga作为全球化奢侈品牌的需求。
Demna为Balenciaga重新推出了高级定制产品线，并将个人的称号从全名Demna Gvasalia改为Demna，去除了暗示个人身份背景的姓，更像是要成为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艺术家品牌。
任何人在顺遂环境中都有可能有所放松。与此同时，随着工作容量的增加，机构式的工作程序制造了更多可能因沟通而产生的陷阱和漏洞，成长过快的Demna还来不及意识到，他的工作不再是把那些能逗笑他的冷幽默融入设计，而是建构一个系统有序而不出错的片场。更多时候他并非创作者，而是责任人。寻找有才华的合作人才，成为凝聚这个社群的大家长，这个角色的另一面恰恰就是为一切签字负责和兜底，这才是当代创意总监的现实责任。
过去三个月的锤炼与反思，对跑得太快的Demna是一个必要的刹车。真正的天才由低潮期塑造。而且太擅长制造话题而看上去聪明过人的人，往往更难获取同情与信任。尤其是从巅峰突然摔倒，这完全迎合了人性对失败的戏剧化想象。
Demna不仅借助市场营销的话题热度，也在“做衣服”这件事上证明了自己
要扭转局面，真诚是唯一解。
此次主动地剥离所有外在因素，聚焦在设计本身的冬季23系列，是Demna的一次巨大冒险。此时的人们带着审判的眼光看待他与Balenciaga，不再无条件相信，因而它们必须用真诚赢回信任，这是正确却也更具挑战的一种方式。
我们能够在此系列中看到对廓形的持续关注与创新，出色的晚装，以及继续深入的实验性鞋履。西装制版的纸样被印在邀请函上，坦率地回归制衣理念，既是对时尚市场街头潮流的翻篇，也是在疫情后人们重回工作场合的背景下，对正装场景的思考与改良。西装裤改造的风衣和西装，源自一种童真时期对剪裁的游戏式迷恋。
除衣服本身之外，Demna对男性与女性形象的建立也一贯地立体清晰。介于知识分子、科学家、外来生物和末日幸存者之间，你总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属于巴黎世家的人物形象，而这些形象早已被广泛渗透在当今的时尚世界。
上述这些都是聚焦于时装的探讨。如果说人们厌倦了敷衍的街头化设计，而追求服装本身的讨论，这就是最切题的解答。
Demna究竟是不是天才，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但是他对做衣服是否有能力和有真心，却实在不必过度质疑。而他在这一关键节点选择展示真心，是值得被肯定的勇气。
当然，Balenciaga要想迅速解决这场危机，最低成本的举措当然是让Demna“走人”。这样做或许能让品牌快速开启新篇章，但是创意总监流水般更替的时尚市场，试图通过换人撬动品牌命运的边际效应已不断降低，这种意料之中的处理方式也将令观众愈发疲惫。
既输出创意，也不乏话题制造，市场很难预测下一个比Demna更擅长这份职业化工作的创意总监何时出现。在这两件事上，能够兼顾者极少，而人们当前为这个职位扩充的能力要求已经接近于理想主义。
时尚行业早应该从换人游戏，或者处理更多问题的疲惫中得到一些新的启示。
当今时代，对待错误只存在一种单一的处理方式，那就是被彻底的否定和取消。但否定和取消通常戛然而止，缺乏改善和提升的内在动力，最终让系统通往虚无。奢侈品牌的频繁换血成为漫无目的的代谢，就好像存在亲密关系问题的人们认为下一个更好，切换目标便能永远降低损耗，而最终陷入无意义的轮回。
人们如何对待错误，往往也暗示了他们如何成功，这不过是一体两面。近年来止步不前的时尚行业更渴望看到建设性的力量。
将错误如垃圾般丢掉越来越成为一种陈词滥调。正如做衣服是精确到厘米的持续调整，除了极端的处理方式，人们希望看到一些通过不断修正，来对准正确方向的努力，这样的叙事在当下实在稀缺。对开云集团和Balenciaga品牌而言，坚定地押注Demna更体现品牌的坚持。
如此铺陈前情来看待冬季23系列，是因为时装不能脱离语境而存在。如果撇开这场三个月的公关危机不谈，仅看该系列本身，那人们会说它不过又是一些贯穿Demna典型风格的衣服，必然带来有关创新缺乏的批评。因为观众的创新阈值早已水涨船高，本质上来说，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惊艳观众。但是当人们深知前因后果，如此回归本质的呈现能够做到的是，产生直击人心的力量。
由Demna丈夫BFRND创作的秀场音乐以深沉的古典吉他编曲，这段旋律也是他曾经创作的第一支音乐作品。回归初心是一种被低估的力量，现场音乐用每一个音符调动着所有人的情绪，促使人们短暂地放下苛刻，尽管这个行业以苛刻的态度闻名。冷静严谨的造型难掩底下包裹着的热爱与痛苦，就如该系列将手袋背在裙装里以支撑起一种全新廓形，让被压抑的真情呼之欲出。
时装评论人Cathy Horyn在其秀场评论中写道，“围绕时尚界的戏剧性事件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制造更多，也不需要在争论中失去自己的视角。”
在人人可以发言的社交媒体时代，比起个人化且极可能片面地分析时装设计的好坏，对行业观察者而言，更多的注意力资源应该被分配在理解现象和优化行业机制上。
Demna出于怎样的考量主动放弃了娱乐化的表达，选择最吃力的方式，大胆把没有噱头包装的内核剖开示众，进而探讨一个品牌将如何踩在错误上继续生长，这些普适性的问题可能要比Demna这场秀能够被打多少分更重要。
Demna大可进行一场更用力的戏剧化表演，用铺天盖地的嘈杂话题压住曾经的质疑与争议。但这些质疑无疑只会在下一次失败时加倍反弹。如今他诚实直面初心，内省反思，这反而赋予他此前一帆风顺的职业道路更多真实感。
选择做衣服，证明还是热爱。一个真实的创作者会疏忽和犯错，有自尊膨胀和得意忘形，也有被压力倾倒而脆弱蜷缩。
可以这样理解，当任何人事物把最本质的一面展现出来，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被攻击的准备，而这恰恰最接近于无坚不摧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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