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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实录+现场视频 | 马岩松:MAD x

有方君 有方空间 2021-03-18
2019年4月,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永久馆藏个展“MAD X”正式开幕,呈现MAD成立15年来“疯狂”且富于情感的建筑实践。而在展前,MAD创始人、主持建筑师马岩松来到有方空间502,以近乎相同的题目“MAD x”带来了第42场有方讲座由10个被蓬皮杜永久收录的作品开始,再次呈现自己的建筑理念。

马岩松说,要让建筑成为第二个自然。这个想法为何形成,又将如何实现?以下讲座全文及现场视频,将给你一个答案。

△ 马岩松讲座,现场视频  ©有方




大家晚上好,我是马岩松,感谢有方邀请我来。我今天演讲的主题是“MAD x”。我们正在准备一个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展览,展览的题目就叫“MAD x”,会展示我们的10个作品,“X”就是罗马数字10。对我来讲,这个“x”还有个挺重要的意义。它不是一个回顾,说我们之前做过什么项目,而是有一种未知感。我们小时候做数学题,就用“x”代表未知的答案。今天我准备这个PPT的时候,又发现“x”还有画叉的意思。

△ 与展览开幕同时发布的,由法国HYX Publishing出版的同名新书《MAD X》


这张图是1925年勒·柯布西耶的“光明城市”提案,在巴黎。我想第一张PPT就把它放出来,再把“x”打在上面,好像有一种反叛的意思,因为“x”这个字母看起来就很不顺眼。我不认同这个提案,无论是把它当做一个作品、一种思想,还是一个历史上的存在。现实中,巴黎也确实没有接受它。


柯布当时的很多现代主义原则在这个提案里都有体现。比如更多的空间和绿地、更高的楼,还有密度、宽阔的道路和汽车。他认为这是未来的,代表当时非常阳光、健康的城市生活。



这张图就反映了这种模式。现代主义城市的概念和思想,已经根深蒂固地进入到建筑学,在很多新兴城市和地区,被不停地拿来效仿、学习。图的右边是中国一座城市,你看它和那个时候纽约曼哈顿的模式非常像。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了,中国的城市化一直在参考北美模式。我们认为现代化的效果就要像北美、欧洲那样,而一旦面临密度问题,要建高楼和现代城市,我们就晕了,不知道有什么道路。


我觉得现在中国建筑界,一直把现代主义建筑当成一个必修的东西,像《圣经》一样。在所有学校、教育,以及建筑师的实践中,现代主义都非常具备集体认同。我是非常怀疑这点的。我觉得大家应该考虑到,我们现在经历了三四十年的城市化,再过20年,城市化可能就结束了。回看这四五十年的历史,我们留下了什么思想?这些思想跟我们的过去有什么关系,又对西方有什么影响?这可能才是我们这代人应该考虑的。




谈到巴黎,我想讲两个建筑。一个是埃菲尔铁塔,一个是蒙帕纳斯大厦。



去过巴黎的人注意过这个大黑楼。它是一九六几年现代主义建的第一座高楼,后来就被叫停了。现在巴黎人管它叫“巴黎人的伤疤”,因为它跟周边太不协调,而埃菲尔铁塔大家就很喜欢,它好像变成了巴黎的一个标志。但是大家不要忘了,是先有了埃菲尔铁塔,才建立了这种价值,导致后来开始有蒙帕纳斯大厦这样的建筑出现。它建立的是什么价值呢?就是用高层,用建筑,去表达一个国家的实力。就好像谁能用钢铁建这么高的建筑,谁就能代表一种力量。建筑变成了体现这种力量的纪念碑。


去年我们被邀请参加一个竞赛,要改造蒙帕纳斯大厦,而我真正的想法是:如果能把它拆了就好了。我想让它消失,但它消失不了,也不能拆开,所以我们就做了一个光学立面,把现实反射进去,但是倒过来的现实。从某个角度看,埃菲尔铁塔也倒过来了。



我给评委放这个图的时候,他们就跟你们现在一样,全都拿起手机拍照。我说你们不要到处传,因为当时还在竞赛。后来,我们没中标。他们对埃菲尔铁塔是很自豪的,问我为什么把它倒过来?我说你们不是有一个正的了嘛,可以做一个倒过来的。


我们今天为什么要改变蒙帕纳斯大厦?它曾经代表我们的信心和一座城市的野心,而我们重新审视它,也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人建这个建筑是干吗用的?它是当时力量的一种显示,这一点,在中国、纽约、迪拜等很多城市的建筑中都不停被重复着。今天的深圳也在重复这样的价值。


这个价值什么时候结束,或者说未来我们的建筑和城市思路应该是什么?如果我们不回到这个问题,重新换个角度,比如一个倒过来的角度去考虑现实,就永远不会找到答案。所以当我把这个图做完,就觉得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中不中标不重要了。





这是我们刚开始工作两年的时候,就中标的一个加拿大的住宅楼。我们当时希望它是一个柔软的,随风而动的高层建筑。当时还没有所谓有机的那些概念,高楼基本上都是很挺拔,纪念碑式的。我们想让它的力量消失,每一层都是阳台,横向的线条。你看不到直冲云霄的力量,因为它是柔软的。



这是住宅楼的平面,每一层都在错动,很多阳台变成了退台,让更多阳光可以进到室内。我一直有个想法,想让建筑的形式、空间、结构都去追求那种自然的东西。所以这个建筑与那种讲究重复、高效率的建筑不同。后来他们管这个楼叫“梦露大厦”,问我怎么看。我觉得挺好的,因为人们很少会给一个高层建筑起一个女人的名字。高层建筑往往表现力量,更男性化。



后来甲方说这个楼很受欢迎,说可以把我的图纸再建一遍,我不用来,但会给我们两倍的钱。我们说不行,你不能有两个梦露站在那儿。我们还是不想让它重复,想让它有自己的生命,有各自不同的体现。两栋楼不一样之后,在城市中形成了一种空间。很多城市在现代主义时期,有双塔、三塔的重复,不断加强力量,让你无法拒绝,臣服于它。但我们希望在这里找到一种独立的存在。



做完这个设计,我们有反思,想着再做的话,不能再让人想起哪个女明星了。所以在这个设计中,我们希望每一层楼板都是飘动的,没有清晰的形状。这大概是两三年前,我们在巴黎中标的一个方案。这里每一层都是我手画的,最后建筑大概就是这个样。


所以我们从来不存在参数化设计这回事,这一点老是被误解,导致有人总是请我们去参加参数化设计的会。我从来不去,因为我觉得建筑的“不完美”是来自于人本身的东西。当机器或工具比你还完美,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所以我们很多时候都是手画,尊重手画那种不经意的,甚至错误的东西。



这个项目里有很多退台,让建筑跟边上的公园形成一个慢慢的退让。这是项目现在的施工状态,已经快盖好了。当时藤本壮介也参与了竞标,他现在在法国挺火的,但是当时我去讲标了,他没去。这很重要。我们在法国好几次中标,都是因为我亲自去了,投入很重要。





第三个项目是四叶草幼儿园,这是它的模型。你能看的很清楚,建筑里面有一个木框架。它原来是住宅,改造以后,外面形成了一个更大的空间,从两层的坡屋顶房子,变成了三层的幼儿园。我们保留了老的框架,让它跟新建筑有一种互相包容的关系。


这个设计跟我们以前的很多作品不太一样,但我特别钟情于它,因为它有一个故事。


这个家有这样一对父子,儿子想搞幼儿园,让建筑跟一般的房子不一样,让周边的小孩儿都愿意来。但他老爸一辈子生活在这里,说你不能把房子拆了。我们当时非常痛苦,就说要拆,不拆没法搞,结果老爷子这时候生病住院了,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事不行了。这时候我才开始对这个家庭,这种矛盾,还有那位父亲将生活、生命放在这个建筑里的事情真正形成理解。


很多时候,建筑师把自己当成一个职业人士,面对的不是生活和人,而是工作,或是权利和资本层面的关系。这个项目让我非常深切地感觉到一种情感,所以后来就有了这样一个想法。



我还想讲他们是如何投入感情到这个很小的一个项目里的。这是开工仪式,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来参加了。仪式感很重要,它能证明自己的决定和付出都是有意义的,是值得的。



新房子外面是这样的,给人很柔软的感觉。二层有一个滑梯下来,入口像山洞一样,让你好像能进到另一个时空。房子跟周边的现实有点不同,小孩儿会很有兴趣来。从平面上看,能看到老房子位置,还有那个木头框架。我之所以把它保留下来,是想让它成为新房子结构的一部分,它有一种记忆在新房子里。原来的坡屋顶上方变成了一间教室,角落很矮,只有小孩儿可以过去。通过这个圆窗,他们能看到外面的麦田。



其实这栋老建筑没有什么文物价值,也没有很老,但是我觉得保留原有的结构能让这家人知道房子的历史,也让在这里长大的小朋友知道自己身处的环境是从哪儿来的。我觉得这挺重要的。整个项目过程带给我很多的影响。





这是第四个项目,福建平潭的艺术博物馆,建筑在水里。这个是人工填岛,这么做很多时候都是为了空间,比如填出一个机场、一座城市。但在这个项目里,我们希望填出一个跟现实不一样的地方。在空间上,它跟你平行,走几十米就到了;在时间上,它也一样,但是你能不能把时空给拉开,在现实中形成一个不同的东西,创造一种不同的体验呢?这样的空间,跟城市的原则不一样,跟自然的原则也不一样。



看这张效果图,周边的环境也像小山一样。每座小山底下都有很大的山地和水域,是一种地形。我希望这座艺术博物馆能跟千年万年形成的自然构成一种和谐,但它不是真的自然,它有它的抽象性。我们有时候管这种抽象性叫“未来”,因为它没有现实中你看到的那些参考,或视觉符号。当这种在视觉上未来的、抽象的东西,与远古的东西凑在一起,我觉得就可以拉开一个时空,给我们一个逃离现实的机会。等你到了这个地方,会看到周边的岛和城市,但不会相信自己是在现实中。



这个模型是哈尔滨大剧院。我们两年前已经建成这个项目,正投入使用,这是它最早的模型,不大。


哈尔滨大剧院由两个剧院组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建筑的外墙会甩出一个尾巴,包围成一个广场。从这个广场,你可以攀登这座建筑,这样当大剧院不开放,没有歌剧听的时候,人们同样可以体验建筑。它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周围是湿地公园,边上有一条江。我们不想设计一个房子,直接把它放在环境里,我们希望让建筑成为环境的一部分,让它看上去好像长在这里。所以你看这个线条与大地的环境,包括建筑浮在地平线上的这种姿态,都是我们想达到的效果。



这是大剧院的广场。它的主入口姿态非常低,你站在这里的时候,可以从这个大斜坡上去,便不会觉得建筑很大。你会很轻松地进入这座房子,从边上也可以进去。广场下面是两个剧院和一个停车场。



我们设计了整个周边环境,包括步行桥,都跟建筑融为整体,好像连接在一起。这就是这座建筑的姿态,它想尽量趴到地面上,与北国大地那种水平的景观融合。



从室外看,这是大厅的效果。里面的观众厅是木制的,是一个有机的形体。大厅有朝北的天窗,两侧是非常大的玻璃,让整个空间半室内半室外的过渡感。你不会从公园突然进到一个功能性的空间,大厅内部还是风景的一部分。



进到观众厅的楼梯也挺有仪式感的,人与人可以互相看到,是一种姿态,让你开始有一种戏剧感的状态。



这是观众厅里面,后面墙上有自然光,可以照进到室内。我们把观众席分成几个区域,像小岛,又像洞,每一个空间都好像是深入到木头体积里了,让它像一个乐器一样,空气从中流动起来。



这是乐团在台上排练的时候,很多人跟这个空间的关系。这里的材料我们用的都是当地的水曲柳,北方农村经常用它做家具,因为不开裂。这一条一条都是手工在三维表面上做的,是高技、低技混合的结果。



小剧院的厅是一个纯白空间,阳光、光影的变化,会提醒人时间的转变。这是去往小剧场内部的通道,这边是暖光,那边是冷光。这种考虑很多时候都是在寻求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们谈自然,第一印象就是种棵树,弄个草地,第二感觉则可能是看到一颗石子、一朵花时所产生的诗意。这种感觉就有可能变成艺术品、文学、音乐,建筑。所以我们想找到这样的自然,它不一定有绿色,有树,等等符号化的东西,而是关于自然的一种感受。在这个项目里,我们更想把这种陌生的感受找出来,找到超现实的自然,而不是大家常见的那种自然。



这是朝阳体育公园的项目,有点像山水,是我用铅笔随便画的。你看它建成以后,是不是和我画的一样的?就是瞎画(笑)。这两个建筑,一个高一个矮,反差比较大。我希望低矮的这边像峡谷一样,能给人一种更亲切的尺度。



这是我们做的模型,有点像盆栽。有一次,我们做了山水城市的展览,把模型都放在室外,发现很多木头、塑料等等都烂了,没法在自然里生活。所以我后来想做一个真正自然、活着的模型,里面有青苔和水,天天养办公室里。


一张画、一个盆栽、一个园林、一座古典城市,都可能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思想,那就是建筑作为人造物跟整个自然体系的关系。所以我们就想,能不能让把这栋楼变成山水的一部分。



建好之后,这是它前面的两栋楼,面对着北京最大的公园,朝阳公园。这两栋楼后面,就是刚才那些低矮的房子。有人会说我们这建筑跟周边不协调,还有人老问我说,扎哈说过,“周边全是屎,你也要变成屎吗?”我说我从没有那么傲慢过,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做。


在纽约中央公园,自然被当成资源,限制、保护起来。今天我们谈环保也是这个思路,而把它保护起来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潜意识里认为它跟人工是对立的,所以才要关心它。但这也同时说明自然是一种资源,谁能看到它,谁就是厉害的,所以就总想着建一堵墙,把它给围起来,城市也慢慢变成了我们说的火柴盒城市,千城一面。



其实问题的答案不是说我们应不应该做不一样的东西,而是应该做什么。在这,我想的是,不能再重复历史错误了,所以就有了这么一个设计。在它的另一边是CBD,你可以看到央视大楼。当时库哈斯设计这个的时候,周边还没有其他那些北京高楼。但他说,未来中国的CBD肯定会变成这样:高楼拔地而起,想象力轰然倒塌。建筑师失去了想象力、批判力和创造力。历史证明,库哈斯做的确实是最不一样的东西,其他的楼都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但在我看来,库哈斯其实加强了原来的那种权威性,使建筑变得更有力量和纪念性,也更反人类。所以我选择从这个角度看他,保持一个距离,也保持一种力量。有人问,山水城市是不是应该低调一点?我觉得要视情况而定。



我觉得这建筑在自然中看也挺融合的,但从这个角度看就很不融合。后来有个领导说我们这个楼其实不奇怪,但是能不能弄成白色的,跟周边差不多。我心里想要水墨的感觉,觉得白的太轻,可也没想到最后会这么黑。


很多人说这栋楼跟周边不协调,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这种不协调挺重要。但说实话,当边上这些人在你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说你这栋楼太黑,是不是可以再浅点,我也有点慌张,想再浅点。但我现在反而坚定了,就是要黑点,因为它代表了对现实的一种刺激和反叛,这就是MAD的初衷。我们希望它把我们的想法变成实践,而不是得到一个最好的答案,或者一个集体应该追寻的价值观。在这个项目上,我们针对我们所面对东西,做出了个人的判断。



这个是一个绿色建筑。但在那个时候,我其实特别反对谈绿色建筑,因为好多绿色建筑尽管不消耗任何能源,看起去却跟上个世纪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可能再过四五十年,这些建筑也是浪费,又要被拆了。所以什么样的建筑才是真正可持续的呢?我觉得就是人类在任何的阶段投入大量情感的东西。文化是真正能让建筑可持续的原因,不是技术。所以如果把我们对自然的理解变成一种思想,变成我们创造城市和建筑的不同方式,这就比我们在表面上谈技术层面的自然要重要。





我想介绍一个纽约的项目,因为刚才批判了半天西方。



这是1996年蔡国强的一个作品。当时他刚去美国,没人知道他,之前他在日本,也不是个有名的艺术家。所以他就去这种没人管的地方,自己弄个烟花,让助手在那儿拍了一张照片。我觉得这个作品非常有力量。他面对这座城市——这是自由女神像,那是纽约曼哈顿,当时世贸双塔还在呢——表达了一个质疑,放了一个蘑菇云威胁它,质疑这个人类文明的伟大结晶。


在这座城市,读研究生的某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发生了“9·11”。当时有很多人说这件事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文化和政治的面貌,对建筑也是。在这里,我就单说建筑吧。



我觉得世贸双塔曾经达到了现代主义的极致。这个建筑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不断重复,盖到这么高,又重复一遍,同时它的设计又很典雅。它为什么成为了恐怖分子的目标?因为它所代表的力量是资本和整个西方世界的象征物。就像我刚才说的埃菲尔铁塔,它有一种使命,而被攻击的也正是那个使命和价值。


你们可能不知道,当时所有的建筑师,全世界所有的建筑学生,都在画自己的方案,然后把方案寄到纽约。我觉得这种情况很特别,会让你觉得建筑师原本的热情和责任感在那儿。当时纽约还办了展览,我们去看,排了很长很长的队。不同建筑师的提案让我们思考,一个新的纽约面貌会是什么样。



这是我前几年拍的,现在去纽约,你会看到这个纪念碑。原来塔楼倒掉的地方,形成了两个大坑,新的建筑在周边建起来。我不客气的讲,那些新建还不如中国的,深圳好多楼都比它建的好。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被打击掉的那个信心,新建出来的东西没有任何野心,基本上就是商业类型的几个楼。中间这个呢,其实是一个精神性的空间,去做深渊式的纪念。我觉得这特别不适合纽约。


我一直觉得纽约是用活力、希望,用未来的创造表现自己的信心的,而不是往回看,在地上挖个洞,让整个空间的气氛变得非常凝重。所以我觉得“9·11”真是一个历史节点,决定了你处在怎样的文化,如何看未来。当有那种心情的时候,人就很难往未来走。所以你可以看到,现在美国在建筑上的成就,跟五六十年前比,基本没什么,整个形成了一种非常现实的气侯。



这是我当学生时的一个作业。当时我们学校组织每个学生做一个作品,有人想做纪念碑,有人想搞个更高,更强的大楼,当时还有人搞了个楼,上面有洞,说这样飞机就撞不上了。反正谁也逃离不了眼前的那个矛盾。矛盾是什么呢?就是我有敌人。但是从我来说,我当时是一个外国留学生,英语也不好,无法了解到他们心里的那种东西,这对我来说反而是幸运的吧,所以就做了这么一个随便的云。今天我看它,觉得好像有种解脱,就好像我看到每栋楼都希望比别人高一米,于是就想,为什么要竞争这个,干脆飘在上面吧。


这个设计,上面是公园,有水,人可以在看到整片天空与云朵。我觉得它离开了城市中的那种竞争空间和核心价值。所以这个作业对我来说还挺重要,我老是把它拿出来看。




前两年,我们在纽约有了一个机会。



这是帝国大厦,就是大猩猩金刚抱住的那个楼,它是纽约的标志之一。边上是我们设计的一个很细的建筑。它没有帝国大厦的高度,也没有它强壮。


帝国大厦其实相当了不起。比如朝鲜,为了超过纽约,建了一个柳京饭店,是大三角形的一栋楼。朝鲜作为一个东方的社会主义国家,希望这栋楼能比西方的帝国大厦还要强大,但是后者确实是很了不起,因为它基本上是工人一点点建起来。有一张非常有名的照片,就是在空中一个大钢梁,很多工人坐在上面。他们建了这么一个高楼,所以它成为了纽约的标志。


©Bettmann/Corbis


我们这个建筑呢,就很细,感觉很临时,没有那种墓碑一样的感觉。它好像轻轻地飘在那儿,随时可以走,最后临时在这儿点了一下。它是一个黑色玻璃体,形体有点随意,到上面,黑色建筑慢慢地变成透明的,以至于消失在空中。所以它虽然不高,但好像与蓝天连接在一起了,或者说,它跟天空至少不是一个伤害的关系。



什么叫摩天楼?英文里“摩天楼”(skyscrap)意思就是建筑特别高,划了一下天。但我们这个建筑并不想跟天有那样的关系,我们希望它更亲切,好像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觉得这是一种新方式,表现出一个高层甚至一个商业建筑都可能跟所谓的自然形成一种新关系的讨论。所有的从大到小的项目,比如一个阳台、一个住宅,都有可能讨论自己跟广义自然之间有什么关系。


在这张图上,建筑好像在追求一个跟大家都不太一样事情:跟天空的关系。





我最后再放几个正在做的项目。



这是衢州体育公园,有体育场、体育馆、游泳馆,几个大建筑,我们把它就变成了大地景观,建筑一个个像火山一样,被自然化了。它外面是山,人可以从外面走上去,沿着坡道到达屋顶平台,获得完整体验。体育场馆的功能都在草坡里,有自然采光和通风。


所以我想说,建筑和自然这两者的概念,可以是混合的。我刚才讲园林,但这里没有任何园林的东西,思路却是一致的。我想把建筑变成自然的一部分,这个自然并不是你去山里看到的自然,而是人工化的,所以我们叫它大地景观。所谓的大地景观,不是那种伟大的建筑和广场,但又是不可复制的,有我刚才说的那种陌生感和超现实的气氛。



这个项目也在施工,在荷兰鹿特丹,是一座移民博物馆。场地原来是个港口,现在已经全是高楼了,就是库哈斯、福斯特、MRDV的那种。大家都知道荷兰的现代建筑很厉害,而这是我们在鹿特丹的第二次尝试,最终能够实现。



这个项目是老建筑的改造,这是老建筑的原貌。移民博物馆是关于“一战”“二战”以后,从欧洲坐船去美国纽约那些人的一段历史。而现在,移民、难民在欧洲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他们准备把这段历史呈现出来,很奇怪的是,找了一个中国建筑师。



关于这里有很多历史资料。每个家庭当时离开这个港口,都会乘坐荷兰美国航线,他们没有什么签证,都是到了再说。你们看过一些电影吗?移民到了美国,先不能上纽约,要在岛(艾里斯岛)上检查身体,如果身体不好,就会被遣送回去。现在这里变成了一个吃饭的地方,有很多饭馆和酒吧。许多年轻人愿意到这儿,是因为它虽然非常破烂,但又很有活力。设计的时候,我想的不是这个老工业建筑,而是想象当时的移民要离开这个地方,冲破这些限制,所以,应该有一个东西能突破这个建筑。



这是我的画的草图,包括上面的海鸥。我想做个坡道,因为老厂房是两层的,坡道能让人从地面到达二层,还能把人带到屋顶甚至更高。它让人看到周边的景色,获得步行的体验,建筑也被打开,通过这个厅,与水边和后面的公园连接。人进入厅之后,可以一直上到屋顶,最后还能从另一条路下来,形成一个回环。这个体验是由两条线组成的。



最后一个项目,是日本“光之隧道”。它其实已经盖好了,是一个建筑空间,同时也是艺术品。这是一座山以及山边的山涧。雪山化了,水从这儿流走,声音很好听。为了看这个山涧,以前有很多日本人来。他们顺着这个山走,结果山上掉石头,有一次砸死了几个人。所以人们后来修了一座隧道,还有这种观察口,最后绕过来走,可以看到整个这个山涧。



我们在这儿做了一个游客中心。由于当地会下大雪,所以所有房子都必须用大的坡屋顶。我们的坡屋顶做的很高,里面还有一层空间。建筑一层是信息咨询处和卖礼品的,二层在大坡屋顶里面,我们做了一个泡脚的地方,人可以坐在这儿。屋顶上像潜望镜一样的洞,反射的是外面的河,所以你在这里会看到河在上面流,很有意思。



我们把这个隧道改造成了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一部分,变成艺术空间。我们本来的想法是,还要设计几个手电,让人用手电去看,但又不会看到全貌。你可能走上几遍都看不到一个整体。



这是我们改造后的隧道,将反光的材料放在混凝土壁上。这个材料很简单、很便宜,表面不平,就好像一颗水滴,形成的反射也不太真实,把这个很坚硬的混凝土空间给打破了。这是最后形成的空间,转过来以后能看到整个峡谷。我们做了改动,把下边的水抽上来,放在地面上,然后在洞口做了一层反射处理,造了一个完整的圆。



这个水很凉,是雪山融化流下来的。你站在这片水上,会听到下面水流哗哗的声音,感觉好像有一座瀑布,水都从这流了下去。同时,这个空间跟远方的边界也被模糊掉了。


我觉得这个项目比较完整地解释了我们做建筑的初衷,也就是想让人与自然建立一种超现实的,或者说是诗意的关系。这种新关系会让你重新思考自己,在这个世界中处于哪个位置,与周边的人、城市、环境有什么样的关系。


我们希望这种关系是个人化的,也就是我每天所梦到的,所向往的东西。我特别相信建筑真正的价值在感情层面,它不存在一个正确的,或是完美的东西。建筑真正的意义是通过跟未来的人建立感情交流,它把人的感情,凝固在一个环境中,然后与人形成一种对话。如果你看传统的建筑,过去的经典,就能感觉到,那些伟大的建筑师,都是把自己的热情凝固在那儿,让我们能感受到。


现实中有很多人总是想证明自己做一件事的合理性,我觉得这其实是错误的,至少是没有必要的一种限制。我们面对的是有限制的现实,但我们还是想把自己最完美的想象呈现出来。


谢谢大家。





提问  请问你质疑过自己所提的“山水城市”的理念吗?


马岩松  其实我从来没有为提出理念而提出理念,我一直在做的事,就是希望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往哪儿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和知识结构,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有原因的。而我的成长和知识结构让我发现,自己对自然确实有兴趣。另外我相信传统中的很多东西。虽然我对园林不感兴趣,但我是在四合院和老百姓中长大的,这种经历让我相信那样的建筑城市。如果把我的作品跟其他人的作品一比,你就会发现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把建筑当成居住的机器。我觉得建筑就应该是环境,是体验,我特别相信。


我说“山水城市”是因为看到钱学森这么说过,也认同他的想法。他提出中国的城市不应该重复西方,而应该考虑传统城市中,自然跟人工结合的方式,这我认可。但他是科学家,建筑师好像不买他的帐,没有人真正去做这个事,他就担心中国城市会成为火柴盒,成为钢筋混凝土丛林。现在这就是现实。



提问  请问你怎么看待中国的二、三、四、五线城市那种造价可能没那么高,传统思想又很根深蒂固城市现代化呢?


马岩松  我刚才讲了半天也没说造价的事,其实我们很多项目也不贵。我希望人跟自然的关系有可能成为建筑的质量,所以我不觉得造价是一个限制。我觉得什么是好城市,跟什么是好建筑可能是两个问题。经常有人问我,说如果全中国都是你的这种建筑会怎么样。这也是一个假问题。如果让我去设计一个城市,我会考虑不同的事情,包括平衡、尺度、空间、环境。但是建筑师做个体的时候,其实是在一个大的框架里反映任何城市都需要的特点。


像你刚刚说的二、三、四五线城市,其实也有很多机会可以表现这个,尺度也可以很宜人。但问题是,即使在未来,中国有多少这样的城市能有足够的公共空间,对历史有妥善的保护,有合适的尺度呢?这些都是我们认为正确的城市原则,却不能说明这些城市有自己的魅力和灵魂。一个城市的归属感和精神性的东西,我觉得还是需要的。


△ 马岩松讲座,现场视频  ©有方



编辑 / 鲍思琪、原源

视觉 / 李茜雅    校对 / 胡康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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