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创业致贫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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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本质”发问是他的目的——到底什么是创业公司应该关注的。他眼里送礼的本质是情谊,年会的目的是反思,只要与本质无关的,大手笔哗哗往下砍,毫不心软。
如此,年会预算从五六万直接砍到1万左右,而一把椅子超过500元就会心疼。他谈到之前新闻说ofo的一条沙发上万元,眼里满是羡慕,“但创业坐地上也可以创啊”。
本文转载自 | 每日人物(meirirenwu)
文 | 龚菁琦
编辑 | 楚明
2019年上班第一天和员工讲什么、不讲什么,陈成庄早已打好底稿。作为杭州一家互联网金融创业公司CEO,他习惯给新年定一个基调,拿一个框把一年的任务框住。
定调并没那么简单,用他的话说,是对2018年一次全方位审视,从艰难、失败、困惑等词语描述的现实中,榨出几滴带血的经验。
在并不铺张的办公室,35岁的他挠了挠灰白头发,数出三个关键词:不扩张、抗风险、活下来。
2017年底开始创业,他像是坐上滑滑梯,滑过中国创业浪潮的拐点。起点是热闹非凡的融资环境,然后滑向2018年:银行去杠杆、p2p暴雷、股市大跌、无资可融……大批创业公司死在裸泳的沙滩。
既无明星项目,又无一线资本加持,陈成庄将这类创业同行,称为 “草根创业者”,或者是“末端创业者”。他们时而被说没有资格创业,时而被捧为坚韧的代名词。在全民创业狂欢之后的寒冬,草根创业者从各路风口最先下坠,着陆在现实之上。
一、
“丐帮”的脆弱
32岁的仇成也是一名草根创业者,匍匐在创业者链条的底端。他的栖息地在北京的望京。
创业者聚集的地方必有咖啡馆。一处创业园大楼,1楼咖啡馆最低单价18元一杯,是附近区域的价格洼地。
2019年年初的一天,仇成一脸疲惫,他不点咖啡,手往上戳了戳,表示公司在楼上,聊完得立马上去。
他指的是楼上一间教室大小的孵化园,有30多家公司。他的公司镶嵌在一堆公司里。一张8人的长桌,能负载四五家公司。相比租金一天就上千上万的大公司,这里租金算得便宜、精确——每月1000元,一位。
座位易主快是常有的景象,上个月旁边还是十几人的团队,“数据、融资都不错”,到第二天就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儿,再过两天东西都收走了,给“左邻右舍”发个微信,“哥们到哪哪找工作了,有缘再来合作”。
仇成苦笑道,这样的场景几乎天天发生。
这里是明星创业公司的反面。比如项目并非野心勃勃,都是从小得不能再小的口子切入,比如给租房者找同伴,为高考填报志愿提供参考。
仇成是逆向思维,看着扎堆的公司,干脆做点小生意:为创业公司拍路演视频,帮忙搭线投资方。
投资人也“不是像你想像的那种”,仇成解释,他几年前认识一个房地产老板,想搞项目又没精力,就找到朋友从国外学金融回来的95后儿子,“拿钱去投一投玩一玩”。
仇成把身边创业者融到的资称为“小钱”。有人靠众筹,5名股东每人凑20万,最多融上百万。而他的公司靠一笔50万的投资,从一年前支撑至今。
也有从未融到过钱的公司。在仇成“摊位”后5米处,剃着光头、身子单薄的李贝克独自坐张桌子,四周空荡生风。26岁的他一张白面瓜子脸,说话气息细弱,与想象中“老板”二字相去甚远。这个给租房者找同伴项目的公司一共4人,3人上街跑业务。
CEO李贝克开了十几张信用卡,借40多万元创业。他学会一套资金“腾挪大法”,但至今没有破功。
出身福建农村、毕业就创业的李贝克把搬来这个孵化园称为“奢侈”的决定。之前团队驻扎在国家图书馆,巴巴地占点免费的空调、场地。若开会,几个人走到楼道,不打扰看书的人。
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嫌点外卖贵,团队干脆租住一起搭伙做饭,4人一顿顶多吃30元,菜品一般是黄瓜丝和西红柿鸡蛋。两年他们吃掉上千只鸡蛋。而来孵化园则多出租金、地铁费、午餐补助——因为离住处太远做饭取消。李贝克点着指头,算出一个“难以承受”的数字,每月多了7000多元开销。
他把“同桌”也统称为草根创业。如今创业派系多,bat、今日头条、美团……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团队学历也平平,他学历在团队里含金量最高,211大学。 “叫草根是太客气了,应该叫丐帮。”
李贝克不好意思地笑笑,称别的创业者还有件干净衣服穿,而自己什么都穿不上。
楼下的咖啡馆,正午转向黄昏,周围人流转几波,说着“着急上去”的仇成,并没有行动,把天聊到第3个小时。因为回了趟老家湖北,三四天没来公司,他完全能想象现在上去的景象,七八人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各种琐碎的事包围他,和核心业务毫不相关。
地处望京的咖啡馆里,经常坐着办公、谈合作的创业者和公司白领。
最近的一个烦恼是一张开错的4万元发票,由此顿时要多掏5000元税钱。对他来说,公司得以支撑至今都因为预算卡得紧,衔接刚好。5000块是一个人下个月的工资,财务出任何状况便拿不出一丝闲钱。“要员工自己掏这个钱吗?”,他称自己陷入“关于人性的拷问”。
另外就是,不敢开除任何一个人,对待员工必须小心翼翼,是他体会到的草根创业的脆弱。前两天他让一名性格内向的员工,多兼任一个岗位,他刚说出这个想法,员工就不假思索地说,“老大,老大,我想离职了”。脸上无波澜,员工转身就走。
他仔细算过一个员工离开,代价是要花至少1个月重新招人、培养。曾有人离职,交接工作花了1个月,因此他要掏两份工资钱,至今他都啧啧感叹,“哎呀,这个成本”。
说到这里,仇成停了停,突然提到一位因资金链断裂而自杀的明星创业者茅侃侃——“他就是在后面这栋楼里办公的。”他背后是望京的诚盈中心。
二、
幸亏,幸亏
仇成把大部分草根创业者的烦恼归于——没钱。
创业前他很少体会“穷”的滋味。父母是公务员,他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到了国字头媒体工作,这在家乡是金子般的履历。而如今5000元钱就能让他拷问人性,最讽刺的是,这家立志为创业者拉投资的公司,也难以为自己多融到一分钱。
李贝克正在体会着没钱的惨重代价。有一天上班,发现公司网站无法打开,重要的数据都丢失。一查,黑客在数据库留下一行字,“获得解锁密码,转账0.5个比特币”。
按当时兑换标准,大概5000多元钱。没钱,外加有连环诈骗的风险,他做了一个最艰难的决定,数据全弃掉,从头开始。
投资环境吃紧并不是没有预兆。2017年底“史上最严资管新规”的征求意见稿放出,基金审批开始变难,到2018年4月正式出台,原本由银行系统流入创业公司的钱被切断,占比达八成。新规的背景基于金融风险防控迫在眉睫。
去年7月格外难过。贸易摩擦,让国际投资者变得犹豫不决。而p2p暴雷,投资者则更加谨慎。就在骤冷的夏天,李贝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把项目摆到投资人面前,“实在缺钱”。
他们的模式简单,一个微信号为用户发布租房信息,匹配相对应的房源和舍友。他们只收相当于中介20%的费用。为了争取投资,李贝克提前几个月谋划,把平台粉丝提高到10万。为此一向“很省”的他还多雇了两个人去街上发传单。
见投资人前他信心十足,10万粉丝的流量,每个月小一万多收入——这对初创公司来说算不错的筹码,何况之前不少人靠一个ppt就能空手套白狼。
对于融资,李贝克的印象停留在1年前的浪漫梦幻,一个朋友在上海做路演,讲完后没人感兴趣,而一个年轻妹子觉得他人不错,两三天后就给他账上打了20万。一位传统行业老板曾投给一位朋友10万,并不是项目好,而是想了解互联网玩法,花钱让他带着见识下。
“一个月成交多少套房?核心的商业模式是什么?到底怎么赚钱?”对面投资人,突然几个问题噼啪追下来,让李贝克局促不安。他知道没戏了,因为他也说不清核心商业模式。租房是个大场景,但交易频次低,赚钱不容易,泡泡就这么被戳破了。
拍过500多家草根创业公司的仇成,如此看待为什么要创业——大家都是在河边走,突然有一天被人踹一脚掉进去,就开始创业。比如,一个朋友被朋友拉去做副总,业务分歧大,与老板闹掰了,公司快垮时老板走了,自己本只是去帮忙的,结果不得不挑起大梁。
拍得越多,他越发现,草根创业者大多受到不切实际的鼓舞,某某公司大佬某个会上一段话,以惊悚的标题往媒体上一摆,年轻的朋友看过后,感觉自己也可以去创业了。有的孵化园,有免费扶持的工位,为期3个月。
有些人觉得方向不对,3个月干不完就悄悄走了。有时拍创业者,今天拍他在做体育,明天可能就拍他去做区块链了。
杭州一家创业孵化器的副总潘杨欢每年要看不少项目。去年底一次投资机构圈子聚会上,人们互问2018年投了多少项目,有的投了两家,最多的三家,而之前的数字是乘以倍数。大家感叹幸亏,幸亏,这两年的项目几乎全军覆没,2018年能活下来的更少。
潘杨欢把时间从2015年的双创潮算起,杭州的海创园、梦想小镇从“要为人先”的欲望里长出来。孵化器越做越大,梦想小镇地下停车场一个车位要停两辆车。她把“3年”看作一个商业模式的成型期,从2015年到2018年正好是一次检验。
从过往死掉的项目里,她总结团队、技术、现金流是成活的关键。如此一筛选,得出的结论是,草根创业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如今大学生提交项目申请表给她,都会被劝回去工作。最近她投的学生项目是哈佛大学生土壤培植,“关键是看到技术啊”。
杭州知名创业园区——梦想小镇。
面对创业者,投资人变得更细致了。要看财务模型,变现能力,总体变化是更务实。比起往年投赛道、铺流量的做法,如今更像是回归正常,“提问商业价值不是最根本吗?”
没有融到钱,李贝克摆出各种理由,最后想到的是不懂去混各种投资人圈子,又没有派系支持。“把自己拿得太高,没有去死磨。”
但他安慰自己,看别人脸色的日子不好过,“我看用户的脸色就够了”,语气里满是天真。
三、
自救
钱是够不到了,只有自救一条路。草根创业者散发着野草一般的求生欲望,吃相满不在乎,“没什么还害怕失去的”。
孵化园里到处是“自断其臂的嚎声”。有些公司上半年还是8个人,到下半年就只剩2人扛住——老板和不能再减少的员工。业务线从繁杂中解脱,变成最简单粗暴的一条,卖最好卖的,不管是否与初衷甚远——立志填补高考填报志愿市场的公司,最后卖起课件视频。
李贝克的公司初衷是解决租房黑中介问题,现在靠发布租房信息活着。仇成在考虑要不要把公司变成拍广告视频的,拍一条算一条的钱。
为了不拖累合伙人,李贝克想尽早放他们去找工作,他们常年领3000元左右的月工资,靠花呗度日。
有人在2018年10月份辞职找到工作,而到了11月份辞职的那位至今没找到雇主,为此他内疚很久。找工作的时机也佐证着寒冬在2018年底变得更加严酷。去年10月,股票市场跌至最低2449点,上市公司大股东不再敢大量压股票去投资。降级、裁员等各种枝节从缺钱这条根上生出去。
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36岁的创业者何成航(化名)没钱后,从老公那里断断续续拿走30多万填给项目,都来不及走公司的帐。
掉入无底洞之后,2018年11月,她收到一张法院的传票,原来她公司的微信号1年前转发一篇没有注明出处的文章,对方索赔3000元。钱不多,但意志压垮了,那段时间她全身长满寻麻疹,创业3年一直工作饱满,而那几个月她天天想睡觉。
李贝克毕业后创业至今,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又遇上母亲生病,他感到很难受。要真急着要钱,李贝克不排斥卖掉项目,但越着急肯定卖得越便宜。
创业者的噩梦之一:面对濒临破产,空无一人的公司办公室。
重压下要寻找一丝希望,容易病急乱投医,人开始求救于一些虚无的东西。仇成的朋友圈里常有创业者晒出行业英雄、时代弄潮儿诸如此类的封号。
所属的家乡政府要招商引资,拿出几万块的奖励金,请年轻的创业者在论坛上讲两句,再到当地注册,引得创业者趋之若鹜。他坦承自己也迷失其中,上个月还回家乡湖北领了一个奖。
这里的耗时耗力,他很清楚,但也能体会人在这时都渴求一丝安慰和安全感。
此外,一些电视台做敲锣仪式,给创业者挂上红围巾,模拟上市。之后推出三天两夜与投资界大咖对谈的特训营,收取六七万块的差旅费。急需融资的创业者,也会掏这个钱。但很多人掏钱之后,发现真需要钱时,就更没钱了。
资本从来不是雪中送炭,只会锦上添花,寒冬里,仇成悟到这个现实。“过往大家都依靠融资活下去的惯性思维,只会让项目死得更快。”
四、
回归本质
当然,穿过寒冬层层困阻,也有一小撮幸运儿成功过渡。
陈成庄算是一位,他创业始于一笔3200万元的融资。故事最可说道之处是,作为一家创业1年多的互联网金融公司,成功跨过了2018年杭州p2p雷区。
陈成庄个头不高,单眼皮里蓄着光。他来自精明商人扎堆的温州。对于避开p2p雷区的幸运,他神神秘秘地归于一种“第六感”。2017年底他发现,身边的温州朋友吐槽银行贷款逾期率提升了,做按揭贷款也难批。
当时他的公司p2p业务有几个亿,摸到资管政策缩紧的讯息,他决定压一压规模,从小微商贷到车贷,一点点停。到暴雷时,规模只有几千万。当时也有朋友、亲人打电话来关心,“活得下去吗?”“过得还好吗?”,语气急切。
暴雷新闻轰炸下,老妈甚至让他早点去找一份工作。“我过得很好,没问题”,在杭州海创园的办公室,陈成庄调皮地眨了眨眼,“对吧?”
在全国P2P爆雷平台数量统计中,浙江省爆雷数位居全国第四。
压缩、减少,在形势大好时刹车并不简单。
在陈成庄看来,之所以人会被创业控制,是本能地认为创业必须做大,不接受小,压力和焦虑都来自妄念。他一直以来,性格谨小慎微,这也使他对风险敏感。他手指了指墙上,一块匾上写着,“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最后让公司活下去的业务,看似和出发点很远,从互联网金融到游戏机租赁,当然底层逻辑都是互联网信贷体系。陈成庄有着温州人的柔软身段,认为宏观环境不好,微观就要调整。“乔布斯说‘less is more’,力量往小方向聚,单点打透。”他嘿嘿笑着。
如今他的另一大改变是,爱问员工一些“大”问题:“你到底应该做什么?”“你能创造什么价值?”提问场景包罗万象:可能是下属征求他新年送客户礼物的意见;递来的年会预算策划;买一把椅子的报销单等。
向“本质”发问是他的目的——到底什么是创业公司应该关注的。他眼里送礼的本质是情谊,年会的目的是反思,只要与本质无关的,大手笔哗哗往下砍,毫不心软。
如此,年会预算从五六万直接砍到1万左右,而一把椅子超过500元就会心疼。他谈到之前新闻说ofo的一条沙发上万元,眼里满是羡慕,“但创业坐地上也可以创啊”。
在他看来,回归本质,是寒冬里最重要的事。他并不打算融资。“冬天来了,肯定是少动,窝在家里养着,这时候怎么能出去跑步挨冻呢。”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每日人物(meiriren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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