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踏春:重溯我们的精神源头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Author 李冬君
龙年吉祥!龙年如意!龙年顺遂!
在辽宁阜新市郊外,有个查海村。“查海”,据说是“察哈尔”的快读,明代,蒙古察哈尔部兴起时,曾落脚于此。其语源,伯希和认为,应来自古波斯语。
西水坡人能驾驭的:“蚌壳龙”
真是一万年太久,查海人开了个“龙头”。
龙谱系里的童年智力
从濮阳西水坡遗址向北行1000多公里,我们的视线又回到了龙的起点。继查海巨石龙之后,赤峰敖汉旗赵宝沟文化遗址,又出土了一件龙纹陶尊。轻轻抚去6000年的落尘,时光流逝了色彩的艳丽,隐约在斑驳中的精神印记却依旧被精湛的工艺保守得那么清晰。线条流畅自信,布局豪华,猪头龙、鹿头龙、鹰首龙遨游云端,参差透视的画面组合,来自高贵的神性艺术修养。
开启玉文化:玉猪龙
当我们的思绪从陶尊龙丝滑地顺回,时间之神“噓噎”一叹,便过了500年。一把小小的洛阳铲,犹如钟摆,一铲落在距今5500年的时点上,定格了一座积石冢出土的瞬间场景。
积石冢,就是用石头堆垒的墓葬,位于辽宁建平牛河梁,与赵宝沟遗址同属于红山文化区系,两地相距150多公里,且同饮老哈河一江之水,考古人称此地为牛河梁遗址。
积石冢里,一对玉玦形的玉猪龙宝宝,安然沉睡于墓主的胸前,尽管它们已经守护主人5000多年,但依旧憨态可掬,一长鼻子的褶皱,勾勒出一脸的天真,留下一大把的原始幽默,首尾相接的稚趣,似乎可以生动一圈,却在中断处戛然而止。
“玉玦”,从8000年前查海人的耳饰,到5000多年后牛河梁人的胸仪,他们的精神密码发生了变迁,且有了升华。
在玉玦的审美用途里,它开始亲近灵魂。“玉玦”的寓意,环之不周,意味决绝。这位墓主胸佩双子玉玦,表明他生前亦非等闲之辈,生者与他诀别后,他的灵魂便乘着猪龙遨游去了。
玉是新石器时代的礼赞,是事神致福的礼器。
何以文明如今人者,称其为“玉猪龙”?也许鼻子类猪,身曲似龙?且与它所陪葬的男子的龙身份相当?赵宝沟陶尊彩绘龙纹,也被文明如今人者称之为猪龙纹,因为它们同属一个红山文化系,不过,牛河梁玉猪龙稍晚于赵宝沟,真乃“余生也晚矣”,晚有晚的好处,到了牛河梁,玉猪龙已然“超生游击队”了。
龙文化的C位:大C龙
龙脊正中间,有一穿绳小孔,可以挂在脖子上,龙嘴龙尾,均衡地倒垂于胸前,一件20多厘米长的玉龙,呈一个卧平的C字,龙颈上,长鬃飞扬,龙眼被烈风拉得细长,前凸的吻部和张开的鼻翼,有种先知般的冲刺之凌厉,穿透了史前和史后的时间层次,与今人的自由精神同频共振,终于有一条会飞的玉龙了!
飞龙在天,玉骨冰清,独立不移,天真烂漫。
内蒙古有个地方,叫“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据说,地名普查后,改名为“赛沁塔拉”,意为“有祭祀物的草甸子”。这件大C龙,便是在这里被发现的,但它既不是直接出土于某位大巫师的墓葬,也没有被某个墓主挂在胸前,而是被当地一位原住民在刨地时,不经意地挖出来的,时在1971年。据刨地者说:它就在土层一铁锨深(约20-30公分)、石板下一铁锨深(约30公分)、内径约30多公分的窖中挖到的,形似马蹄铁,被他带回家去卖废品,却被他小弟栓了绳,拖着玩,反倒磨出了玉本色。
机会来了,1979年,在辽宁省朝阳市东山嘴,考古发现了一座祭祀遗址,距今约5000年左右。遗址出土玉器不多,但一件双龙首玉璜,两端对称,琢龙首,龙吻前伸微翘,目眶为菱形,神似大C龙。此后,大C龙周边不断有红山文化遗址出现,得到考古人苏秉琦先生的肯定,大C龙从此获得了龙文化的C位。正如苏秉琦曰:“史前玉龙只有在红山文化区”。
近朱者赤,何况大C龙就靠近赤峰的红山,从赵宝沟到牛河梁,再到翁牛特旗三星他拉遗址,都属于红山文化。三种龙的形态各不相同,却都带有中国龙开始抽象演变的雏形。
一番曲折,几番信心。就像不断地上推中华历史发生的时间表一样,龙也早已就被写进考古人的使命合约里了。
它必须是龙!这是由文化共同体的集体无意识决定的,考古人要做的,就是为这只龙寻找身份证明,作为龙的传人,面对学术可以冷静,一旦靠近使命,则别无热源。哪怕用目光触摸一下古老的龙鳞残片,或者去巨龙身边徜徉一小会儿,哪怕被童年的天真的龙精神灼烫一下……
三千年等一回:甲骨文龙
的确,它太美了,大C龙的审美形式何其简洁,且愈发趋于抽象,它来自初民的神性创造力及其神性素养。
艺术,通过神性而趋于完美。我们多么怀念那个神性漫天的时代,在初龙的神秘和天真的美感里,救赎我们的神性。
它天性自由,上下与天地同流。
还有那只憨稚的玉猪龙,也许就傍着大C龙的脊背,在即将结束的史前文明的终点站上,一同换乘开始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列车,从东北渤海湾一隅来到中原,与商代的甲骨文接轨。
若非心知我乃龙之子孙,哪里会对甲骨文里的“龙”字,生出如此这般的内在喜悦,哪来贴命般的灵魂的熟悉?生命本来就该有着龙飞凤舞的欢快底色,甲骨文的“龙”字与大C龙的亲缘,便来自这些龙传人的精神传承。
距今5000年,大C龙开始南迁,这不奇怪。考虑到红山文化的上流人,与安徽凌家滩文化以及再往南的江南良渚文化的上层都有交流往来,那么大C龙南下,虽然还处于龙精神的朦胧状态,但一路上却留下了龙族的血脉轨迹,在不同地域的部族或方国,生长出不同样式的龙子龙孙。
它飞经夏家店文化,南渡桑干河下游,游历燕下都,走向汾河。“我是一条来自北方的龙”,吟咏于4500年之际。
来到号称“尧都”的山西襄汾陶寺文化遗址,这里出土了一件彩绘龙纹陶盘,同红山文化的彩陶龙纹如出一脉,盘曲造型,婉转生动,很可能出自大C龙的嫡传,表明大C龙的子孙进入了尧舜禹时代,那是被儒生赞不绝口的中国第一个盛世。
还是忘了儒生吧,他们会画蛇添足,对大C龙的很多世俗性的功利解读,弱化了大C龙的天真品格。总之,大C龙在这里盘桓了千年之久,将玉龙的光芒全部留给审美。然后,驱身来到河南安阳小屯,将自己灼燧在甲骨上,涅槃为殷墟之“龙”。
走了2500年之久,在史前那个还未有纪年的时代,大C龙“三千年等一回”,便从石灵时代的大暖期,来到了铜魂时代的小冰川期,从玉文化的天下,来到了青铜化的国家,到了殷墟。
公元前16世纪,距今3600多年,中原出现了一个大商帝国。说它是“帝国”,因为有文字记载了它的南征北战。系统性的文字出现了,成就了一个甲骨文帝国。
甲骨文里,“龙”字很多,异形纷呈,但不出上、下结构。下,基本为巨口躬身长尾之曲形,以“巨口”为“前吻”;上,以汇聚诸多美好之物,作为龙头龙鬃,尤以“玉”字象形、凤鸟象形最为主流,其余各种,则有如猪头、鳄鱼头等兽头的简化。
殷墟出土的商代玉雕龙,与陶寺彩绘陶龙和甲骨文“龙”如出一辙,而且不带礼器之庄严,只为纯粹审美的尊宠。
商人祖先崇拜,天、神皆为祖先手里的杀威棒,比起上古,龙的天真含量降低。商人不仅把“龙”做成字,还将龙纹做各种艺术化的变形,熔铸在青铜祭祀礼器上。他们的先祖,也开始以“龙”为谥号,如龙甲,武丁就曾向先祖龙甲祭拜。殷商时期,还有以“龙”为号的方国,表明“龙”并未被垄断。而甲骨文“龙”字象形,依旧尊重了集各种动物之优的传统,西周之后的金文、直到汉代篆文皆尊这一优选前统,愈益趋于崇高与审美。
妇好盘上的大眼睛龙
青铜铸造并非始于中国,但商代却是世界青铜工业体系的集大成者,无论青铜技术或青铜艺术,均未有能超越者。
其时,青铜器多饰龙纹,诸如夔龙纹、蟠龙纹、花冠龙纹以及双头龙纹等,而玉龙,则来自红山文化玉猪龙形制。
龙之为龙,在殷人,时而对称,时而变形,或繁或简,或庄或谐,或为内心萌动的祥符,或为幸运到达的荣宠。
殷人掌控青铜,多铸礼器,龙的各种造型亦附着于礼器,见于日用品较少,生产工具就更为少见。截至目前,发现灌手的青铜水盘,仅有四只,曰妇好盘、舟盘、亚疑盘和卫典盘。何以要注目灌手青铜盘?因其盘内,都铸有一只完整的、未被变形或纹饰化的龙,谓之蟠龙。烧铸完整的龙,这在商代很少见。
盘内,为大头龙正面,龙身盘旋,龙眼圆睁,周饰鱼纹、鸟纹、兽纹等,灌手时,相遇两只甜美的臣字目大眼睛,与之对视,于是,满盘温柔,溢出胸口,尚未入怀,便觉已周身温暖。
那是殷人的“蒙娜丽莎的微笑”,不那么成熟,却萌态可掬,不那么玄妙,却直达天真。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双萌宠可爱的“龙眼”,我们该如何认识殷人?又如何从食人未咽的“饕餮纹”的恐怖阴影里走出来?
李泽厚以“狞厉之美”,给殷人的审美,烙下一个暴力美学之印,却忽略了殷人还有龙性——那与生俱来的“天真”。
殷商礼器,形体厚重,造型夸张,饰如神狞,可这盘上蟠龙却一反主流,那大眼龙的表情,颇似良渚神徽。
从武丁到纣王,都没太把龙当回事,反倒是妇好,以玉润入青铜,成其金玉良缘。四只龙盘的其中两只,就出土于妇好墓中,遥想妇好每每灌手时,那大眼龙便与她窃窃私语,妇好一腔心思谁知?惟此龙知。当她挥戈上阵,那天真之龙就呼之欲出。
以人为本的《山海经》龙
若无神话,史前考古只是挖出一个缺乏审美联想的陌生碎片。若无史前考古,神话的感天动地、惊人泣鬼,也难以有个去处。一座荒丘,一片水田,氤氲连石头都跳跃着自由灵魂的新石器时代的苍古气息,每一座遗址都有可能揭开一个神话传说的谜底。而新石器时代有了神话的包装,人类也开始脱离了纯裸时代,在编织神话中,透露出智慧的曙光,留下文化记忆的图腾。
本来神话发生时,对时间没有提出明确的结构要求,使得它自己不得不在“永恒的时间”里游荡,这正是它生命活力的密码。不仅使它成为历史文明的源头活水,而且像“风说书”在文明世界中流传不息,成为人类历史永不褪尽的底色。
从史前到今天,龙的故事总是那么光鲜闪亮,初民天真的岁月从不泛黄,是神话唤醒了历史进程中的人性温暖。
满满的龙年味道,赎回了一年的疲惫伤感,一种重又回归的释放在酒足饭饱后,开始盘算明年的幸福指数。我们可以翻开《山海经》,去看看神话中的龙,《山海经》里的龙和现在的龙不一样,那里的龙是人与龙的结合体。而我们熟悉的龙,人不见了,龙的传人把人传丢了。
《山海经》里的龙,大都跟人体有关,那是以人为本的龙,其中,有“人身而龙首”的风雨之神计蒙,它一出入,必有狂风暴雨相随;有“龙首人颊”的雷神,一鼓其腹,则雷声隆隆;还有“人面蛇身,能烛九阴”的烛龙,烛龙身长千里,独目,他的眼睛一张一合,便是白天黑夜,它以风雨为食物。
人是自然的产物,当然得有个自然的形态。人还是自我的产物,得有个超越自然的样子。对于自然的超越有两种:一是物性的超越,还有就是灵性的超越。
物性的超越表现于物体上,比如在人体上,便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出现,以加法来扩张,将人体功能做大做强,总之,就是要跟自然生成的不一样;而灵性的超越,比如人首蛇身,便是人的灵性进入蛇身,与之为一体;而龙,则是多种动物的属性,被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综合起来,用万物一体的观念来表达。
上述人体之龙,岂非像人一样能直立行走?在体制化的追求中,我们几时见过会直立行走的龙呢?还有人首之龙,从龙体长出人头,龙岂不就像人一样会产生自由之思想?这种以人为原型的龙早已不见,我们应该把人龙找回来。
从应龙开始,龙就伴随着国家起源开始向体制化转型了。这是一条与国家起源有关的龙,不但是一条帮助黄帝“打天下”的龙,还是一条帮助大禹平治水土、定九州而立中国的“平天下”的龙,是一条神话与历史交错的体制化的龙。应龙是第一条从精神图腾世界进入历史范畴的龙,它带着神话思维的尾巴,且以传说的方式进入了历史。
《山海经》里的龙,还停留在以人为本并反映人的主体性的时代,后来,这种主体性从龙身上消失了,究其原因,应该是神话龙被体制化了,变成了体制化的象征,可以代表真龙天子。天子的一切,都与龙有关,穿龙袍,坐龙椅,睡龙床,乘龙车,就连江山,也以“龙脉”视之,而朝廷,则被称作“龙庭”。
龙飞凤舞的汉家龙韵
历史思维的时间与空间,不同于神话思维。有始有终,是历史思维的原则。而无始无终,则是神话思维的特权。因此,对于神话传说,要慎用历史思维的有限性去解读,而应回到神话思维的本来面目,用无限性的方式解读。
汉代是神话治世吗?的确,神话在空气中流动,在人世间流连,在地府中徜徉,就连太史公司马迁记录历史,都在历史与神话之间交错神游。
据载,豫东大平原东端永城外有座小山,叫芒砀山,是刘邦的发祥地。这山不高,但王气四溢,刘邦在此“斩蛇”起义。起义之前,他孤身亡命于芒草中,隐匿砀石洞里,传说头顶有紫气缭绕,除了秦始皇,只有妻子吕雉能看到。
司马迁一句“紫气缭绕”,便道尽汉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韵。汉人喜欢龙,颇似楚人叶公,“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各种龙姿龙态,“紫气缭绕”在汉画像砖、壁画、帛画以及漆画上,彩绘铺张如华美的汉赋,线条则飞扬着高祖“大风歌”的豪迈,又时而沉吟悲凉之调,遒劲婉转着汉乐府朴拙沉郁的忧美质地。甚至百姓日用都会在神话教化中留有一些自由灵性的朦胧“水印“,沉淀为初汉无拘的气韵。
汉家天下,每一条龙各个都带着“天龙闻而下之”的灵动,带着太史公说的那种水气、云态和风姿,摆脱了玉雕龙、铜饰龙附着的那种传统物质的拘泥。当然,汉人使用毛笔运墨的腕力之美,我们在竹简上已经惊叹过了。毛笔的柔软和遒劲的腕力以及走笔的自如,唯有汉人才兑现了《易》说“飞龙在天”。
芒砀山,是汉家龙脉。山中,有一座柿园汉墓。据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曹操曾引兵入砀,发墓破棺,收金宝数万斤,但他“发丘”没能发完,“摸金”也没有摸尽,这才让我们得以观赏梁孝王刘武之子刘买墓葬里的情形。
墓室顶部,有彩色壁画,30余平米,一条7米长的巨龙凌空蹈虚,龙翅流云,龙爪闪电,吐舌如雷,舌卷玄武,朱雀、白虎随侍,绶带穿璧,云气弥漫,红色铺满天空,称“四神云气图”。
欣赏汉龙,绕不开“云气”,一壁华美,竟如汉赋。南凤北龙,被汉人的气质统一了。龙有凤姿,才飞得起来,龙飞凤舞,是汉人的开国气象,一旦开示,即被誉为“敦煌前的敦煌”。
敦煌壁画,始于北魏,终于北宋,盛于大唐。
唐人审美,向佛域延伸;唐人思想,在禅里归隐;唐人诗心,沉醉于江山风月。可飞龙呢?自汉龙以后,就再也没有飘逸潇洒勇猛的飞龙出现了。自南朝以后,龙态开始萎靡,龙势走向狰狞,及至唐朝,龙被体制化了,作为配享,悬于雕梁,卧于袍服,伏于宫壁……一条从远古飞来的苍龙,迷失为帝王家宠。
有一种走失后的回归,那就在2024的龙年,回归初龙的天真心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