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人间世》总导演丨我们没有回避尖锐，只是做了选择
“生命力很奇怪，他熊熊燃烧的时候，你不敢去直视它，你会绕着走。恰恰是那火烧成灰，灰里吐火星的时候，你反而注意到它。也许生长在人心最底层的善良与怜悯，才是真正的生命力。走到生命尽头时，真正打动你的就是每一个人的不放弃，病人的不放弃；医生的不放弃；家属的不放弃……哪怕最后，是不好的结果。”
——《人间世》总导演周全
DOCO导读
今年夏天医疗题材纪录片《人间世》几乎刷爆了朋友圈，豆瓣评分9.6，被各路大V强推。DOCO君有幸采访到了导演周全，听到了很多拍摄背后的故事，也问了很多大家关心的问题。
9.6分是怎样炼成的？医疗题材怎么做到顺利拍摄？
你没有看到的背后故事，你还可以再被打动一次。
DOCO报道
▲周全导演告诉我们，《人间世》第一集，5个案例，死了三个。其实是四个。走到命运边缘不得不换心才能存活的王剑辉用抛硬币的方式做了手术决定，他认为这是命运。千里迢迢来之不易的心脏；前所未有的手术难度；哥哥的祈祷和医生的坚持……最后他成功了，也许看到的观众当时心情的高兴程度不亚于当事人，也许真的是命运的救赎。
“可后来他还是死了。不过这其实就是医学的真义：你的手术成功跟术后死亡并不能划等号。但我们还是剪掉了，因为太绝望。”
▲“纪录片或是新闻它拍摄的内核就是真实。这种真实第一需要你正视事实，第二就是沉浸式报道。你要沉浸其中，你还得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很多片子主张编导做就像第三方摄像头一样存在，认为你不要有任何观点。这种方式不是我所认同的。有的人不表达观点，就是因为他没有观点，或者他把握不住。”周全导演说，“任何一种艺术载体都有它强烈的主观表达。往往好的东西就是你表达到位了，有说服力，就能获得更多人认同。所以沉浸式报道，你沉浸在其中，你是干嘛的？你要有你的感受。”
▲“中国纪录片其实不缺选题。任何一个行业，你只要肯花心思在里面呆着，最后都能挖掘出好的，真的东西。”
《人间世》拍了两年，在正式拍摄之前，人间世的编导摄制团队专门有8个月的时间在医院蹲点儿。这8个月他们没有拍任何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去了解，去与医院的医生病人相处，去获得他们的信任。摄像团队则是不断地做镜头实验：在手术室中怎样捕捉，急诊的病人怎么拍摄……正式拍摄三个月之后，他们才开始选题。题目贴满了一整个黑板，一个个故事才这样联系在一起。
▲“我们不能总是靠采访来堆积一个片子，随便哪个张三李四说完就完了，必须要去跟最核心的当事人接触。我一开始就想好了不要做成新闻专题片。拍新闻总是先找落点，再找故事，我就特别希望大家能改变一下：就去拍，哪里有故事就拍哪儿。你拍多了，你就知道哪两个故事是勾连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你去过临终关怀医院没有？在那里，你是真的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视觉上，所有人都躺着不动；声音上，那里的人一般不会跟你有任何交流。一旦有声音，也许就是某个人走了，家属就开始哭。气味上，老年人身上……确实是有味道……你甚至觉得那就是死亡的味道。尤其是那些病人，你感觉他虽然盯着你，眼神却是没有聚焦的……一开始整个环境你跑进去，很多编导都忍受不了。”
▲因为工作时间是24小时轮班倒，《人间世》团队都住在离医院两公里内的出租房里。
“我不想用（监控）摄像头来拍。因为那太过于客观，太冷冰冰了。我觉得拍摄是有‘心理距离’这个东西的。比如说你镜头距离一直在1~2米内拍， 和你站在十米之外推上去，同样的内容感觉是不一样的。我问我们的摄像：拍医院抢救的时候，你应该贴近还是远离？明天要手术了，拍两夫妻坐在走廊上，你贴近还是远离？ 我认为， 千钧一发的急救，你反而应该远远地观望。而关于陪伴的画面，你就应该贴上去，你人站进去都没关系。但这样拍真的会很累很累，所以24小时，不离人，三班倒，工作的八个小时你是真的不能睡觉的。”
▲人间世的名字出自《庄子》。“通过观察人间世态，让我们好好想一想，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社会之间该如何相处。中国社会底层戾气很重，大家总是会抱怨：社会制度不好，顶层设计不好。”
“片里面也展现了，我们国家急救车资源其实是很紧张的，儿童医院就更是如此。当时有一家人，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地方，打电话叫救护车。送来了之后有医生劝他，小孩子发烧而已，没有必要叫急救。他没有丝毫内疚，说‘你们晓得什么，我那里叫救护车比打车便宜啊’。我们没有把这个情节放进去，放进去也许他会被人肉。那种戾气已经化在他的心底，他自己都不知道，都没意识到这是件不好的事。”
▲“我们所有拍的案例，死亡时，我们真的就在旁边全部记录下来。一开始医生会很紧张‘你们这样拍，到时候非得打起来不可’，可过了几天我去医院，医生说谢谢我们，那个被我们拍的病人家属，反而来感谢他们。因为我们的记录让他们知道了整个治疗过程。
“我也是在拍这个片子之后才明白，再好的顶层设计，再好的制度设计，社会各界如果没有达成共识，也行不通。中国医疗改革、医保，十几亿人口能做到这样，已经很难了。全世界没有哪个国家能做到。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觉得不好？是因为我们不大触碰，或是说比较回避触碰这些敏感选题。各个阶层之间没有沟通渠道，我看不到你在干什么，你也看不到我在干什么。现在我告诉你每天医院在忙些什么事情，很简单，可家属就理解了。”
▲“我们看病，总是这么一个过程：一开始你检查，心里有些小恐慌。你满怀期望去找医院，托关系：‘大夫你好，我就相信你啊’。一旦检查的结果不好，你就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怀疑医院。然后你就再找一家医院检查。最后选择一家医院治疗，你又很信任他。但是，一旦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的波折，之前过于的信任，可能突然就转化成一种怨恨。如果治好了，你又会开始感谢医生。”
▲“这些过程你觉得哪个片段真实？其实都是真实 。新闻就是编导选择什么东西来报道，你选一二三？你选四五六？这是体现编导思路很重要的一点。他们觉得我回避了，是因为很多人内心就是觉得它就应该是阴暗的。这是我的取舍，因为我不想太多无意义的东西去混淆观众的视听。”
▲《人间世》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度，不仅仅是在医疗工作者中。
“其实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欣慰，是两件事。《人间世》推出的时候，我们做了10场线下活动，在各大医学院校。有一场，中山医院800个医务工作者的入职活动。很多医学院的小朋友来跟我说‘我本来真的想就去做医药代表算了，看完之后觉得，还是做医生吧’。《人间世》播出后，立刻多了很多器官捐献者，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当时上海有一个案例，老婆把老公的器官全部捐献了。我其实希望跟我有关，但是我不敢奢望，因为捐献所有器官真的是很伟大。我们新闻中心去采访，发现她很拒绝拍摄。后来有人给她说这是《人间世》的团队。她马上说，你们是《人间世》的人？我愿意跟你们聊聊。其实我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新闻工作者，我觉得能带来这样的影响，我真的很欣慰。”
▲《人间世》总导演周全正在接受DOCO君的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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