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只有吃不透的原著,没有改编不了的电影!
芦苇,中国编剧界最响亮的名字,执笔写下享誉中外的第五代两部(《活着》《霸王别)姬》扛鼎之作的他,近几年已少出现在公众视野。芦苇老师住在西安老家,远离中国主流电影圈,虽鲜有新作问世,但他却笔耕不缀,基本上保持一年写一个剧本的习惯,“坚持一点自己的感觉,发出自己的声音。”
芦苇老师依旧关注那些历史的、现实的、乡土中的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和事,对照当下浮躁、飞速发展变化的电影市场,他的那份笃定与坚守,让人敬佩与深思。
采访芦苇老师,是在由吴天明电影基金会举办的青年编剧研习班的间隙,芦苇老师亲切真挚,侃侃而谈关于自己创作经历的故事以及对当下电影现象的看法!
以下是此次专访视频,与芦苇老师在此次编剧研习班上所讲述的内容文字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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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编剧要多下“笨功夫”
我对现在公司的生产机制不太了解,不知道他们如何选择编剧和导演。你提的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低俗化的问题。门槛低,必然低俗。任何行当都是有门槛的,在过去的要求是很高的。现在呢,热钱太多 泥沙俱下,良莠难分,产量巨大,质量堪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造就市场空前繁荣,空前低劣的局面。
我在跟电影公司合作的时候,我会问他们一个问题,你们希望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是一部好电影,还是只是卖钱的电影,他们一般来说都会有明确的答复,那我就知道我对什么负责任,我所写的剧本,我都负责任。
说句老实话,我是一个特别挑的人,你要找我写,我得写我熟悉的我愿意写的剧本,当年我胆子这么大,是因为我还有手艺,我可以当美工去,编剧干不了,我照样有钱可挣,所以养成了我肆无忌惮的后果,所以我在选材的时候是比较自由的。
但是做一个合格的编剧,门槛可能就是无形的。青年编剧要 熟悉你的题材,另外要学习经典电影中的编剧技巧,如果二者结合,你可能会创作出合格的“产品”,这两者缺一不可。当你开始写作的时候,你需要主动的去寻找你和优秀影片的结合点,这可以为你提供养料和动力,会有助你进行写作。
芦苇老师提到他年轻的时候下的“笨功夫”,那时候看电影的机会非常少,一有好电影放映,他就去反复观看,然后用这种方法来学习。《阿拉伯的劳伦斯》上映时,他就这样学会了不少编剧技巧。“要向经典学习,研究经典,分析经典,只有经典可以使你眼界大开,你在经典电影里学到的,远比在学校里学到的多得多”。
态度决定成败。当编剧也是一样,拍完电影,再度对作品做一个总结是一个很好进步的方法,这对于任何创作者都适用。
“只有吃不透的原著,没有改编不了的电影”
“在改变任何一个题材和素材的时候,要牢记一点,你是为电影服务的,必须要在素材和 原著中找到最积极的电影元素和改编可能性,如果做到这一点,作为编剧来说,工作会好做很多。我是一个戏曲的发烧友,喜欢听京剧、秦腔,河北梆子……尤其钟爱昆曲,所以当年陈凯歌找我写《霸王别姬》的时候,我说我能写,因为我热爱,我熟悉,一个剧本就有成功的因素了。”
芦苇版《白鹿原》电影剧本
七易其稿,历时五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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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谈到改编自作家余华同名小说《活着》的时候,芦苇老师说余华的小说本身就很动人,他自己在阅读时就曾被打动,这也是他写这个剧本的初衷。而在实际写作时,他也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思考,做出了一些修改。最具颠覆性的改动,是把主人公福贵从一个江南的地主、农民,改成了北方乡镇上吃商品粮的镇民。从农民到镇民的改动,使人物的社会属性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电影中福贵儿子有庆的死亡,也与原著中不同。在原著中,镇长的儿子需要输血,有庆被拿去抽血,血竭而死。芦苇认为,小说可以这样写,但在电影中表现这样的情节,戏剧性和冲击力有一点过分,他要讲述的不是另类的故事,而是普通人的故事,他们都是芸芸众生。所以他把有庆的死因改为福贵的朋友春生驾车的意外事故,不仅符合春生迷恋汽车的人物设定,也增加了人物关系的纠葛。
在原著的结尾,福贵的亲人接连去世,只剩他一人在人间辛苦地活着,但芦苇却不希望影片这么悲苦,因为小说是象征主义,而电影的风格是现实主义,所以他让故事结束于福贵和外孙的对话,在被命运碾压的悲情中,仿佛闪烁着一丝温暖的希望。
《活着》剧照
年轻人也可以写出属于自己的悲剧性
“今天我们在本质上,跟那个时代有相似之处,就是我们整个社会的金钱比过去多了,财富积累起来了,但是每一个人的生活不幸福。那为什么不幸福?要看到这里面巨大的价值观失落的问题。我们所有的故事,所有人物都应该围绕着这个真实的话题来展开,这样的话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我觉得好剧本是可以写出来的。”
即便芦苇老师认为当下中国电影现状不是很乐观,但他依旧对青年编剧一代寄予厚望。
“谈陈凯歌和张艺谋的得失”
《活着》是93年拍完,我写这个剧本是93年4月份,艺谋把我叫去了,写这个剧本,我大概是在9月份给他交了稿,我记得当时天比较冷,他可能开拍的时候已经10月了。
现在回过头看,我觉得影迷已经回答了疑问,很多人把这个电影和《霸王别姬》相提并论,也有评论家认为这是张艺谋拍得最好的电影,当然各有各的说法,我自己觉得这是一个我们用真实情感拍出来的电影,我觉得我们当年的目标和当年的努力都非常值得,因为这个电影很受影迷的爱戴,我在网上也查了,艺谋的恶评也不少,但是对这部电影,大家态度都是比较一致的。
《活着》国际版海报
就跟我们在看《霸王别姬》一样,对于凯歌的恶评也比较多,但对《霸王别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肯定,电影好坏我说都没有意义,主要是观众来说,这部电影观众的口碑已经对我们当年的努力做出了回答。
芦苇与陈凯歌
《霸王别姬》得了戛纳大奖之后,我跟陈凯歌说,这个电影并非无懈可击,也存在一些问题,我们应该找个时间把这些问题总结一下,看它的毛病在哪里,哪些地方处理的还是粗糙,或者处理的不够到位,我们的人物定位还有问题,我们的情节叙述吧也还存在着问题,听了我的话,凯歌说,很有必要,很有必要,你说得对,你说得太对了,咱们应该坐下来讨论一下。
可是现在《霸王别姬》已经23年过去了,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相反,艺谋在《活着》以后,倒跟我讨论过一次,关于《活着》的利弊得失长处短处。所以我觉得这两个导演吧,一个可能生命力比较长一些,一个可能他的创作力就有问题了,态度决定成败,当编剧当导演都一样,你能不能在这个作品里边,把成败总结出来,是对电影的态度问题。
“吴天明和西影厂”
西影的崛起和西影的没落,都跟一个人有关系,就是我们的厂长吴天明,如果没有吴天明西影不可能崛起,吴天明走了以后西影败落了,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中国电影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偶然性,如果我们碰到一个好的领导,碰到一个非常棒的组织者,就会形成一种力量,如果没有这个人,一切都是空的。西影厂的厂址设备人员都没变,但是领导变了,所以西影厂的品质也变了,中国的很多革新,都是在依靠一个人,而不是依靠一种体制,或者依靠一个群体,西影厂的崛起,完全是吴天明一个人的功劳。我是一个见证者,我看着它怎么起来的,也看着它怎么垮台的。
第五代“领路人”吴天明
1983年他上台,到1989年他下台,短短不到7年的时间,他创造了一个时代。
“《霸王别姬》用假剧本过审”
我们编剧都面临一个困境,担心自己的剧本被枪毙,担心自己的剧本通不过,这种担心恐惧有时候变成一种自我阉割,当官的和政府还没审查你呢,你先自我审查,这个非常糟糕,是个很悲惨的结局,为了避免这个结局,我觉得在写作中一定要放开,审查说句老实话,不归你管,也不归影视公司管,你只需要对剧本的艺术指标负责任,如果写的时候老想着审查,我觉得剧本还是不写更好。
《霸王别姬》剧照
我在写《活着》的时候,张艺谋告诉我,芦苇你撒开了写,你不要考虑审查,所以我在写《活着》的时候完全放开了。 《活着》从来没有(在国内)发行过,我在电影院都没看过,我是在美国看的。
写《霸王别姬》的时候,我给凯歌出了一个很阴毒的主意,我说《霸王别姬》如果按我这个剧本绝对通不过,我说你写一个假剧本,写一个符合审查标准尺度的剧本,我们把它送审,立项的时候用这个剧本。凯歌说,我们这不是欺骗政府了吗?我说要么你担欺骗的罪名,要么这个电影就别拍,你来选择一下吧。凯歌经过一晚上的斗争,结果第二天早上说,芦苇,你说得有道理,你再替我写一个审查能通过的剧本吧。
《霸王别姬》芦苇与张国荣
后来我用五天时间写了一个审查能通过的剧本,最后用这个剧本立了项。当时电影局的官员们还很奇怪,说凯歌你干嘛拍这么个电影,当时陈凯歌说我就想拍这个电影。实际上,我是把责任揽到我们自己身上了,我们必须要担当欺骗政府的责任,如果我们勇于担当,可能立项可以成功,官员不用冒这个险。
“邓小平亲自放行《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第二次送审的时候,电影局的官员都换了一批了,《霸王别姬》成片,开始的审查并没有通过,枪毙了三回解放了三回,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秘密,《霸王别姬》是邓小平亲自决定放的,当时投资方想法设法找到了邓林,说把这个电影给你家老爷子放一遍,看老爷子是什么态度,然后邓林就把这部电影拿到他们家给邓小平放了一场,据说邓小平当时说,我看没啥,改一改,放。所以这部电影才得以发行。
《霸王别姬》剧照
这部电影,当时宣传部文化部对北影厂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和批判。北影厂的厂长成志谷检讨都写好了,说自己拍《霸王别姬》犯了严重的路线错误方向错误立场错误,结果第二天上午成志谷正准备递检讨的时候,邓小平的批示下来了。
这个影片是没有参加过中国的电影节的,它是被排斥的,在中国大大小小这么多电影节里边没有得过一个奖,但它在国际上前后得了38个奖。
我为什么讲这个故事,我们跟审查部门和官员的关系,一定要平等看待,官员和我们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他有他的处境,电影被枪毙了,大骂官员,这个有点冤枉,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个工作,对我们来说是把生命和热情投入到电影里边去了。我们确实把政府欺骗了,但骗人的是我们,将来追究起来官员是没有责任的。
“如何写出立体丰富的人物”
首先要热爱你的人物;另外,只有你足够了解你的人物,真正的熟悉他了解他,人物自然会丰富起来。了解你的角色,要像了解一个老朋友一样,对他的一言一行等行动都了然于心,这样写起来才会有把握。
《图雅的婚事》
我所有的电影里,都特别注重给人物画句号,凡是出场的人物都要有始有终,在我的剧本《白鹿原》里边,我写了7个人物,都是有出生有死亡,都有句号,都有交待,情节剧是必须要有交待的,不可以说人物莫名其妙就没了,这是基本要求。
现在我们很多电影,尤其你看《道士下山》的时候,人物莫名其妙就出来了,人物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我觉得这都是违背情节设计规律的。
编剧在写作之前,做什么准备是最重要
对于题材的判断应该是最基本、重要的,你要判断自己是否喜欢的这类题材,有没有写作的冲动和愿望!剧作套路只是一个辅助手段,他不会成为你的目的。”
本文部分讲谈实录由 巴塞电影、吴天明电影基金会整理,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