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湖儿女》到《过春天》剪辑师马修如何“剪”故事
电影行业有许多不同的工种,有些不像导演、演员或者制片人、配乐那样受人关注,但却对影片的好坏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比如剪辑师。
在好莱坞,剪辑师被誉为第二导演。法国新浪潮电影导演戈达尔认为:剪辑才是电影创作的正式开始。一位专业的剪辑师不仅需要从大量素材中剪出一部叙事流畅的作品,还需要特定的剪辑手法将镜头的表现力最大化。这考验的不只是技术,还有剪辑师的艺术修养和创造力。
近期,一部生猛的青春片《过春天》赢得了不少专业影评人和观众的好评。躁动的电子乐、灵活的手持摄影和凌厉的剪辑,都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早前,我们采访了《过春天》的作曲高小阳和李缤、摄影指导朴松日、声音指导冯彦铭,今天我们很荣幸邀请到《过春天》的剪辑指导马修,听他聊聊如何“剪”一个好故事。
via 时尚芭莎电影组
法国籍剪辑师马修和许多华语导演合作过,有剧情片也有纪录片:与导演赵琦合作《殇城》;与艺术家徐冰合作《蜻蜓之眼》;参与剪辑范俭的作品《吾土》《摇摇晃晃的人间》;赵德胤导演的《再见瓦城》;张艾嘉导演的《相爱相亲》;贾樟柯导演的《天注定》《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
此次因为《过春天》监制田壮壮老师的牵线,马修成为青年导演白雪处女作的剪辑指导。马修是在白雪提供的160分钟初剪版的基础上开始剪辑的,而这一版本其实是个群像的故事,每个主要角色都有充分的镜头展现,马修介入之后,将影片聚焦在了女主角“佩佩”身上,才形成现在这样一个深入少女内心的故事。
让大家印象深刻的三次定格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剪辑师如何考量影片的剪辑风格?在参与《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的创作中,有哪些幕后故事?纪录片跟故事片的剪辑各有哪些侧重点……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和马修老师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对谈。
“从佩佩的角度讲故事”
拍电影网:是什么契机让您参与到《过春天》这个项目中?
马修:因为我是张艾嘉《相亲相爱》的剪辑师,而田壮壮老师是主演。剪辑《相亲相爱》的时候,他刚好来台北参加活动,看到我们剪的版本,表示很喜欢,并且给了一些宝贵的意见。这是我结识田壮壮老师的因缘。
一年后,《过春天》开拍前,我跟田壮壮在台北见了面。身为这部电影的监制,他很希望我这次可以帮白雪导演做剪辑。因为田壮壮的牵线,加之白雪也喜欢我之前的作品,就决定合作这个项目。后来白雪先给我看一个粗剪版本,在这个版本里,我被佩佩打动了,我觉得她很棒,这个角色非常有力量,不过还是存在一些问题,时长也有点久。
拍电影网:所以说您是直接在导演粗剪的基础上进行剪辑?并没有参考《过春天》的剧本?
马修:我很少会根据剧本剪片。《过春天》当时没有英文剧本,我是从白雪的粗剪版本开始工作的。一般来说,如果开机之前有英文剧本,那我可能会看一两次,给导演一些剪辑方面的想法;如果电影快拍完或者杀青之后才找到我,没有英文剧本的话我就不看剧本了。
白雪的粗剪版本原来是客观的视角,而不是以佩佩的主观(视角)为主,每个角色都有独立空间,包括佩佩爸妈、闺蜜等都有自己独立的戏份和场景。看粗剪的时候,我请了工作室伙伴同时也是很好的朋友Tom(林欣民,台湾优秀剪辑师,剪辑作品《大同》)一起来看素材,请他先剪一个佩佩角度的版本出来。等《江湖儿女》差不多忙完,我就以白雪和Tom的版本为基础开始剪辑。
拍电影网:电影几乎每一场戏都有佩佩的出现。这就是您说的主观视角?
马修:对,原来不是这样的。白雪原本希望用一个客观的视角——导演视角,讲述不同年代的人。我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因为它最好看的部分都是佩佩在的时候,她是一个“演技”女孩,表情和内心世界都很丰富,所以我感觉故事从少女成长的角度去讲会比较有趣。我们想了解女孩的变化与成长,以及她对时间的理解等等,这样的表达对于一个青春片来说,属于比较好的方式。其他的人物,像父母、闺蜜其实都是佩佩故事的背景,观众通过佩佩的视角去了解他们。
“我比较看重节奏的变化与反差”
拍电影网:这个片子您是如何处理节奏的,整体的节奏其实我们看它是一个很酷的感觉,不论是从音乐、剪辑,还是从镜头上。
马修:我其实不是特别关心单一节奏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节奏的变化和反差。一部好作品应该有快的部分,也有慢的部分。
比如说,《过春天》有一段跟着音乐的快速蒙太奇段落,我们能感到佩佩每天的“水客”生活,这里节奏是比较快的。而有一些是比较慢的,比如说阿豪跟佩佩绑手机那场戏,其实在白雪的粗剪版本里镜头切得比较碎,而我理解这场戏两个人的情感是很暧昧的、持续渐进的。所以我剪的时候,选择用长镜头,让节奏慢下来,不去打断镜头,这样观众通过镜头的持续注视,更能感觉到他们两个人关系的变化。
“暧昧胶缠”片段
拍电影网:有很多人会根据音乐来做剪辑,还有一种是撇开音乐直接根据画面来做剪辑,你怎么看待这两种方式?
马修:对于我来说,要根据具体情景选择对应的剪法。比如说,如果是蒙太奇的部分,当然需要根据音乐剪辑。因为这里是强调节奏的,所以你需要跟着音乐走。但前提是你得找一个比较好、合适的音乐,然后再放画面。每一首歌,每一段配乐都有不同的发展、节奏,有的一开始是慢的,之后可能会变快。但是有一些地方,比如两个人对话的段落,音乐这时就应该是背景,更重要的是镜头的节奏,以及对话的逻辑、人物的关系等等。要视情况来决定剪法。
“我最怕的是一部电影里每场戏的表演水平都一样”
拍电影网:我们看到在香港的部分很多镜头都是非常不稳定的,而且有人物身体局部的特写镜头。您在剪这些镜头的时候怎么保证叙事的流畅和空间关系不乱?
马修:《过春天》拍的时候有两种摄影的风格:在香港时多用肩扛,而在深圳时镜头是比较固定的,这存在一个反差。这个故事很需要了解主角所处的空间,佩佩在香港还是深圳?虽然香港和深圳这两个地方不太像,但同样都是都市,镜头风格已经给出很明确的区分。
佩佩在香港上学的时候,她跟闺蜜、阿豪都是年轻人,比较有活力、比较自由,不稳定的镜头适合这种情感氛围和场景基调。而在深圳,佩佩大部分时候是跟她妈妈待在家里,是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镜头语言就相对稳定。
拍电影网:说到这个,您能具体讲讲佩佩第一次到水货仓遇到花姐他们一群人,很多人物的这场戏,这个是怎么剪出来的?我们看到也有稍微长一点的镜头,也有很短的镜头。
马修:这场戏他们对话比较多,人物很多,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当然就得切镜头。拍的时候分的镜头就比较多,每一个角色都有镜头,然后对话是多人之间来来回回。这场戏要跟着角色表演、跟着他们的对话来剪,主要还是看节奏和气氛,以及人物之间的戏剧张力。
拍电影网:演员们表演是非常出彩的,您是如何在很多条素材中选择最合适的那条来剪呢?
马修:当然我们会找出最好的那一条,这是很重要的;但有的时候如果还是觉得某一场戏表演不够好,就会考虑剪掉它。
其实不止是《过春天》,每一部电影都得取舍。某一场戏拍得很好,演员好、摄影也好,那这场戏要尽量用。有的戏可能问题比较多,不那么好,要么只用其中最好的部分,要么是替换,或者直接剪掉。如果剪掉了一场戏,少掉了一些叙事的信息,那么剪辑师就需要找不同的方法去解决和弥补一下。我最怕的是,一部电影每一场戏的水平都很平均,很稳定,但都有点平庸。我宁可看到一部电影有些戏非常好,但也有一些戏很不好,这样情况下剪辑能发挥的空间更大一些。
三次定格灵感来自《重庆森林》
拍电影网:这个片子有三次定格的画面,有三个音效,您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式?以及为什么要停在这三个地方呢?
马修:第一次定格是在佩佩过海关,匆忙中被塞给iphone。这场戏对佩佩是很重要的,因为这显示出她的生活将有很大的改变。因为这个情节发生得很迅速,一开始我们看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觉得要强调一下,让观众看清楚,如果你看不清发生什么,看不到那个人给佩佩手机,对于后面的叙事会有很大影响。所以我就用了定格,搭配跟现在成片是差不多的BAS(音效)。
我原来设想《过春天》是一个比较POP的电影。佩佩一直在香港,而香港一直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大学时候我就很喜欢香港电影,包括王家卫的《重庆森林》。《重庆森林》的开场镜头是慢动作,我感觉它传达了非常特别的氛围和气质。综合我自己对香港这个城市的印象,以及王家卫电影给我的影响,我选择这次在《过春天》里用了定格的画面。
一般片子里面如果要用到音效,可能要用好几次,比如说三次、四次,累积成一种氛围,这是电影剪辑的一个风格,也是我的审美。最后我们决定在《过春天》中用三次定格:第一次是佩佩偶然被塞给手机,她的生活即将发生改变;第二次是她第一次顺利过海关;第三次是她看到在货仓后面(厕所)有一个被打的人,她发现其实“走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这三次定格是对佩佩这个角色三个很重要的撞击点。
拍电影网:某种程度上,在叙事上也承担一定的功能对吗?有一种转折的感觉是吗?
马修:对。白雪很喜欢这个风格。
《山河故人》与《江湖儿女》,重拾旧素材
拍电影网:您跟贾樟柯导演合作的《山河故人》,这个电影它用到了很多过去的素材,在剪辑的时候怎么想到要把过去的素材剪进去呢?
马修:《山河故人》的时候,贾导想拍一个从1999年开始的故事。《小武》到现在已经有20年了,中国社会变化很大,导演本人的生活变化也很大。怎么拍1999年的故事,如何回到过去,找到原来的风貌与感觉,对于贾导来说,就需要重拾原来拍的素材,看年轻时候是什么样,从小生活的山西是什么样的。
所以在做《山河故人》的时候,我们一起看了很多他过去积累的素材(超过50个小时,主要来自他用DV在大同拍的纪录片《公共场所》)。当时可能基于叙事的考虑,这些很棒的素材没有机会用上,对此贾导他一直觉得非常可惜。
后来这些素材,我们在《山河故人》中用了一些。比如说有一场有煤矿车的特别长的戏,我们都很喜欢。贾导其实在写剧本阶段已经把煤车写进剧情里面了。贾导他喜欢从这种方式看中国社会,从一些曾经的记录素材中看山河变化,或者是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中,展开一些人物的故事。
拍电影网:所以在《江湖儿女》也是类似的考虑是吗?
马修:对,其实有点像。原来我们想用一些《任逍遥》和《三峡好人》没用过的素材,不过后来只用了一点点。和《山河故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在《江湖儿女》第一个段落,2001年的时候,用了《任逍遥》的镜头风格和人物服装(赵涛穿着和《任逍遥》角色一样的服装)。第二段到了“三峡”的时候,也选择和《三峡好人》相同的场景、同样的服装。我们都有一个感觉,时空仿佛回到了贾樟柯当年拍赵涛的时候。这和剪辑《山河故人》的作法不一样,但初衷是接近的。
关于纪录片剪辑
拍电影网:您之前也剪过很多纪录片,我们看到您跟范俭导演合作,除了《摇摇晃晃的人间》,然后还合作了一个时间跨度非常大的《吾土》,这个纪录片的素材应该是非常大,成片是怎么剪出来的,基于什么逻辑?
马修:素材量的确比较大,因为它拍摄的时间跨度很长。范俭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导演。我跟范俭合作的时候,他先做一个粗剪给我看,还会备好不同的素材。我们两个一起剪片,有时候我觉得缺一些东西或者信息,他会给我看不一样的素材,然后彼此慢慢会切换一些素材。
《吾土》有一个比较好的方法,是使用了主人公自己拍的影像素材。这家人住在北京,而范俭离他们大概两个小时的距离。如果有突发事情发生的话,范俭自己赶过去就太晚了,可能事情已经结束了。而且这个被拍摄的家庭,常常会发生有外人闯入或者有人来迁走他们的情况,所以范俭给他们一个小DV,让他们自己拍自己的生活细节。除了记录突发事件,他们还拍了自己小孩成长的点滴,从一个小baby,慢慢变成能爬能走的小孩儿。这些主人公自己拍的素材,范俭原先用的比较少,但我建议这个尽量要用多一些,因为都很有意思,在成片中,导演也采纳了我的建议。
《吾土》剧照
拍电影网:在您看来剪纪录片跟故事片有没有侧重点或者不一样的地方?
马修:于我来说,剪纪录片和剧情片,其实没有什么太大不一样的。纪录片没有事先写剧本,创作者在拍的时候不太能预知会发生什么,因此纪录片后期创作的自由度会更高些。如何结构和如何叙事的可能性比较多,各种各样的创作方法,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结果。面对大量纪录片素材,剪辑师需要着重思考的是角色、剧本和故事。
而电影是有剧本的,当然也有一些在剪辑阶段会改变原来想讲的故事,或者是改变结构。对于剪辑师来说,比较重要的是,要找出那些最好看的素材、最棒的表演,然后用适合的剪辑风格把它的影像呈现出来,完整地讲一个故事。
《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拍电影网:您所剪辑的纪录片里的真实人物有没有对您产生过影响?有哪些人物会对您产生影响?
马修:影响有多少我不太确定,但是我剪这些纪录片,是因为我很希望了解那些人物。这些人我可能一辈子都很少有机会认识他们,看素材的时候我很希望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欲望是什么。
同样地,剪剧情片的时候,我也会去理解每个角色和他们的表演。纪录片跟真实的人物有比较直接的关系,而剧情片是通过导演的想法来发展人物的,我剪纪录片对我剪剧情片有帮助,我剪剧情片对我剪纪录片也有帮助,两者相互影响。
拍电影网:您如何看待纪录片里时间的概念?
马修:纪录片拍摄是需要找一些变化的,不管是人物的变化还是社会的变化,因为没有变化就没有故事。
比如《摇摇晃晃的人间》,范俭拍的时间不长,差不多一年左右,但这一年的时间内,主人公余秀华因为写诗变得有名,然后跟她丈夫的关系有了很大的变化。余秀华她是一个残疾人,原来她很难维持生计,所以她比较依附于丈夫,要跟他住在一起,但实际上她并不喜欢那个男人。而当她写诗出名之后发现自己可以获得自由、可以独立赚钱、能有自己未来的,于是她跟她老公的关系就开始有了变化,这个变化是在短短一年内发生的。
而《吾土》,跨度了10年时间,无论从人物还是社会环境,这10年的变化都很巨大。
剪辑师的日常工作状态
拍电影网:前几天您说您特别忙,就想问一下您平时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的?剪辑的时候会有日常的作息吗,会熬夜剪辑吗?不剪辑的时候您会做哪些事情呢?
马修:从前我可能会熬夜,但是现在比较少,我更喜欢规律的工作时间。我的小孩4岁了,每天早晨送他上学后,我就去上班,在工作室工作到下午6点,然后就回家。晚上有可能会看一些片子或者看一些粗剪,或者读剧本。当然如果有一些比较着急的,比如说去北京剪片,可能每天工作时间就比较长。我觉得熬夜不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有可能你熬夜一次两次,第二天、第三天你就没灵感了,会累。你剪一个片子两个月,三个月,如果每天熬夜,效果不一定会好。
《过春天》其他主创专访
课程推荐
【42时】纪录片导演制作班 第三季
添加“课程助手”微信报名
(长按识别下方二维码)
电话 / 微信:18801468255
(在线时间:周一至周五8:30-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