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过春天》声音指导冯彦铭丨用声音塑造暧昧黏腻的高级情欲
在翻看《过春天》的影评时,影哥发现了几个“新鲜”的关键词:“听见”,“声音”,“入耳”。声音,从来都是电影里最低调的存在,它像空气一样围绕、包裹着观众,而在《过春天》里,这种听觉的体验显得尤为突出。
电影的摄影指导朴松日老师也曾经提到,《过春天》是一部“声音最大”的电影,其中对声音的处理很大程度上拓展了这部电影的表意空间。
的确,从潮湿黏腻的香港到空洞疏离的深圳,随着城市的变换和故事的发展,声音也在悄然间流转变换。如何用声音呈现不同的城市感观?又如何用声音激发观众的情绪共鸣?最近,影哥有幸采访到《过春天》声音指导冯彦铭老师,请他为大家揭开这些声入人心的奥秘。
冯彦铭和《过春天》摄影指导朴松日、导演白雪
冯老师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录音系,和《过春天》的导演白雪、摄影指导朴松日都是同届同学。毕业以后,他一直从事于电影声音创作,参与了《杀生》《泰囧》《分手大师》《心花路放》等多部电影的声音工作。
和朴老师一样,冯老师非常关注每件事情发生时,佩佩是什么样的反应,这让电影的声音有了更多主观的表达。在《过春天》里,声音不仅是塑造环境、烘托氛围,更是佩佩感官世界的真实体验,我们可以听出她的好奇、她的迷茫、从少女浪漫到信天认命。
电影摄影师:您是怎么开始从事声音工作的?
冯彦铭:我原来是学音乐的,也唱也弹琴。艺考的时候看到北京电影学院的分配单位有音像公司,我觉得不错就去了,没想到录音艺术专业完全是另外一个领域。
北电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因为学专业课的时候是懵懂的,通过实践你才知道原来上学的时候讲的东西是这样的。和同学们在一起的四年,你去听美术系的课,文学系的课,摄影系的课,我觉得这些东西对你未来的帮助是其他学校不太能替代的,是工作中宝贵的财富。
大家每周看两个国产片,两个进口片,看完回到宿舍聊天,不同专业的同学能够从不同的角度去聊电影,我觉得非常好,每次讨论都受益匪浅。
影:当时是怎么参与到白雪导演的项目里?
冯:因为我们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还在从事这个工作,有的可能去电视台了,有的可能改行了,在自己的行业也做得很出色。白雪和贺斌找到我,我作为同学义不容辞,直接就答应了。
影:您和导演的合作方式是怎样的?
冯:我们尽量不让导演为声音费心,把注意力放在拍摄工作上。包括后期的阶段,我们的习惯是不让导演看片,只给导演看看对白,因为对白牵扯到内容,所以必须要导演确认。但是在混录以前都不会让导演看其他的声音制作成果。
我们在预混结束,进入终混之前才会让导演来看看有什么问题,然后再进行调整。上学的时候,我们的系主任黄英侠老师说过一句话,对我的启发特别大,大概的意思是电影声音不是某一个声音,它是所有的声音以及声音之间的构成的表意系统。
所以在混录之前,我们要做很多零碎的工作,如果这期间导演来看,声音都是不完整的,不是最终想要呈现的完整体系,所以我就不会让导演看,尤其是新导演,看到一个半成品后他心里会嘀咕,觉得你怎么给弄成这样,这会影响后面沟通过程中相互的信任。通常第二次合作的就会好很多,相互熟悉的导演们基本也知道我们的能力,就不会提出看片了。
冯彦铭和白雪在混录音棚
影:您对声音的构思是什么样?是更偏向于还原它最真实的声音,还是进行艺术性创作?
冯:看剧本的阶段我不会去想声音的事情,我只想人物关系,故事的推进,情绪的起伏等等,大概的架构是什么样的,感受一下剧本的气质,这些东西需要理解透了,到后期才能对每一场戏人物关系的变化、事件的功能性、情绪的传递和渲染有更直观的感受。
定剪样片出来以后,我们才开始做声音设计的规划。整个体系是什么样的?是阴郁的还是欢快的?怎么去表达情感?这个时候就要结合前期的体会了,把声音的情绪融入到电影的内容中。
我觉得真实和流畅是电影声音最基础的标准,你连真实流畅都没达到,这就是个不及格的产品。在我看来,整个电影声音体系都是需要艺术创作的,至于说写实,它分两种,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生活真实就是在物理声学上需要体现的真实感,艺术真实就是你想让观众听到的声音。
这两者要结合起来,我们不要说某个声音它就是这样的,而要想办法做到这个声音在这个画面里,这段戏里,这个情绪里应该是什么样的。你说真实,每一个声音都是真实的,放杯子不可能弄的跟炸弹似的,这就不真实了。所以,真实是声音工作的基础,但是电影声音也需要创作。
比如佩佩最后一次过海关,身上缠满了手机,她非常紧张,为了体现她的紧张,声音就不太在客观世界徘徊了,而是进入了主观世界。这个时候就需要和导演还有摄影沟通,把这组镜头拍得主观一些,画面拍到佩佩的面部,让她的情绪抽离出来。
影:《过春天》大部分都是现场收音的?
冯:除了对白,电影里其他所有的声音都不是现场录的。对白的同期声大概占了80%到85%,其他的声音都是我们外景的录音师走遍香港大街小巷去采录的。
影:手机市场里喧闹的潮汕话也是采录?
冯:不是,潮汕话是现场录的,因为还原起来太难了,演员的表演状态很难再去重现。而且直到我们做后期混录,潮汕话都没有人听得懂,所以这场戏是百分百使用的原声。
我们通过对环境声的塑造,遮掩掉很多同期声的瑕疵,再利用一些掩蔽效应让噪声听起来更容易接受。所有的群戏,包括在手机市场的戏,水货舱的戏,我们都是想让它达到一个对白乱飞的感觉,是有点反传统的处理方式。
最后阿豪和佩佩被花姐抓到的那场戏,从那场戏以后佩佩就进入成人世界了,但是在那之前她一直处于少女的浪漫幻想里。我们就设计在此之前,所有的声音都是打开的,以往电影的对白声音都放在中声道,但是我们是尽可能地让对白飞得到处都是,分布在不同的声道上。
这也得益于朴老师的拍摄,他更关注每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佩佩是什么反应,佩佩的反应对事件产生什么影响。所以很多事情发生在画外,而佩佩的情绪在画面里,这样你就有机会把声音做出空间感,并且做得特别丰满。
包括山顶的那场戏,还有阿豪的面摊,我们都尽可能地把声音做得特别开、特别丰富,但在雨夜之后,声音就变得特别生硬、特别糙,所有的声音都不精细了。
《过春天》拍摄现场
影:深圳跟香港的声音处理有什么不同?
冯:有一点区别。香港的城市噪声特别大,是闷闷的、低沉的、潮湿的,所有的声音都离你特别近,街道上的脚步声就像从脸上走过去一样。
深圳就特别疏离,感觉城市远远的,人群也远远的,干巴巴的一点也不丰富。深圳是佩佩的家,但深圳让她感到孤独和疏离,香港是花花世界,佩佩在这里有“事业”、有朋友,有一群感觉胜似家人的人在这里,但是她又不属于这里。但这些声音很杂乱又贴得很近,反而带来了一种压迫感。
影:您提到过,《过春天》在声音处理上用了很多新潮的元素,您能给我们举几个例子吗?
冯:有一个尝试是在缠胶带的部分,这场戏的配音借鉴了一点ASMR(颅内高潮)的概念,因为大家都按照床戏的感觉在处理这场戏,想在感官上能有刺激观众的东西,但是又不脏。
我们就基于这个概念,对声音进行了一些处理。比如你仔细听,这场戏里有一个微弱的震动声,是旁边电扇在颤动的声音,这个声音好像在挠你。
演员在配对白的时候,我也会让他们尽量把嘴巴里的黏声放出来一些,这样配合胶带黏黏的声音,就让你感觉这个氛围特别暧昧。然后我们又单独录了一遍呼吸的声音,我说你们不用太控制,可以稍微喷一点话筒,后期做出来就好像在耳边呼吸的感觉。
所有的戏我们都把空间感做得特别明显,甚至把楼和楼之间的反射声都做得非常夸张。
影:包括最后抓捕的时候,镜头拉远也能听到呼啸的风声,电影里还有其他的艺术性创作吗?
冯:其实每一个细节,我觉得都是通过这些东西来塑造的,有个飞机的声音,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阿豪和佩佩在山顶的时候,阿豪说有流星啊,赶紧许愿,佩佩说大哥,那是飞机。
我说这里可以加个飞机的声音,大家可能觉得挺傻,但是这里有句关键的对白,以我的观念来看,我觉得这是整个片子的主题。阿豪说只要信不要问,然后佩佩说,你不是只信自己吗。
我觉得这是一部关于宿命的电影,年轻的时候你能信自己,但到30岁以后,你会发现尽人事听天命,佩佩把鲨鱼放走,意味着她的青春没了。她成长了,也妥协了,她把鲨鱼放走的时候又划过了一次飞机,虽然处理得不太明显,但是这里是有情绪的。
还有一场戏,花姐让佩佩帮她走私枪支,阿豪把她叫出来了以后两人在巷子里吵了一架,我们也有一个设计,就是巷子里的空调在“嗒嗒嗒”地滴水,空调水这么砸下来,就把这种混乱的情绪、潮湿的状态给表现出来了。
声音的效果就是这样,它会拓展整个空间,你让观众描述,他不见得描述得出来,但是他能感受到。佩佩第一次和她爸爸在码头见面,那场戏转场到屋里,屋里特别安静,能听见灯泡交流电的声音,周围是施工的声音,时不时还能听见大卡车开过,码头鸣笛的声音。
我觉得这些声音出来以后,你就知道他爸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子的。它不需要你真的拍到船、拍到车,但是它可以丰富整个画面。
影:您觉得声音在整个电影制作中的重要性是怎样的?
冯:一个好的摄影师是可以把烂剧本拍好,一个好的剪辑师可以把拍坏了的素材剪好。声音没有这样扭转乾坤的能力,它也不是电影艺术性和商业性的决定因素。但是声音做得不好,就会拉低整个影片的品质。观众不会说电影声音做得好不好,他们只会说这个电影是好还是烂。
你不一定要追求它特别好,但是至少要杜绝它不好,对于一个好的电影作品来说,声音的品质是非常值得也需要被重视的。
影:您对年轻的音效师有没有一些建议?
冯:我就是年轻的声音工作者。我觉得这个行业成才非常晚,你能做出的表达和你的阅历、经验和生活经历都有关系,生活赋予了我们很多有价值的东西。
声音行业很艰苦,而且它成就感很低,一开始你会做很多琐碎的事情,参与度就不高,但你要耐得住寂寞,在好莱坞这个行业几乎没有三十几岁的混录师,所以大家别着急,一起坚持和努力,一定不会辜负自己。
另外我也想呼吁电影工作者要重视声音,声音制作一直以来都是个庞大的团队,在声音制作里还能细分很多工种,每个细小的工种都需要有人一直做下去,在这个细小的领域里精益求精,但如果将来没有人能在这个行业坚持下去,对于整个电影工业体系来说会是重大的损失。
工作照由冯彦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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