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守护者》：不惮于死，不困于活 | 悦读
《姐姐的守护者》
一颗宝塔糖
突然想起宝塔糖来了。说是糖，其实是一种药，吃了可以把小孩肚里的蛔虫打下来。小时候，每年都要吃两三回。大人小孩双方都不必央求对方，一方给，一方就吃。吃的一方把它看作能愉悦味蕾的糖，给的一方把它看作可医治疾病的药。真是个讨巧的好东西。
我在豆瓣网，给了《姐姐的守护者》五颗星。就是说，满分。这很难。我看电影虽然不很挑剔，但给五颗星的却极少。
《姐姐的守护者》让我想起了儿时的宝塔糖。我是说，它的形式和内容、结构和主题、外延和内涵、深度和广度都恰到好处，称得上完美的统一。这看似容易，其实却很难，至少，我操作小说这么多年，从来没让这些东西和谐统一过。我甚至都没做这方面的努力。我的小说之所以不被多数人接受，这应该是原因之一。
国内纯文学或通俗文学作家的作品之所以不能雅俗共赏，最大的弊端恐怕也在于此。纯文学作家的作品太像苦口的良药，通俗文学作家的作品又太像甜腻的糖果。能医治心灵的，让人难以下咽；让人甘之如饴的，却对灵魂毫无触动。
儿时的宝塔糖，中国的小说家们，似乎都忘了。
姐姐凯特患了白血病，找不到匹配的血液和骨髓，父母遵从医嘱，生了妹妹安娜。在以后十一年的岁月里，安娜不停地给姐姐提供脐带血、血小板、干细胞、白细胞、骨髓……她几乎成了姐姐凯特的人体零件供应库。现在，凯特肾功能衰竭，需要安娜提供一个肾。安娜不干了，把她母亲告上法庭，声称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她要“医疗自主权”。
（剧照）
多好的一个题材。相信写过小说的人在这么好的题材面前都会忍不住技痒。
那么我会怎么写？
按以往的惯例，我肯定会把它写成一个面貌狰狞、极度变态的作品来，让人性自私的魔鬼粉墨登场。
用一个又一个的场景，描写一个健康的小家伙为了姐姐，如何极不情愿地被推上手术台，弄得五劳七伤。由此对姐姐充满了仇怨，为了自己不再被伤害，安娜意图致姐姐于死地，时常谋划如何陷害多病的姐姐，可阴谋总不能得逞，最后只好上法院状告父母。
而姐姐因多年被病魔折磨，孱弱身体中的美好人性也被扭曲了，她不停地向父母索取，要求全家人都围绕她转，并认为妹妹给她提供器官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没有她这个病，就没有妹妹的出生，妹妹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为她的疾病服务的。最后妹妹打赢了官司，不再给她提供器官，绝望的姐姐满腔愤怒，在临死前的一个深夜，用一把大火，把全家烧了个精光。
这么写，人性的黑暗的确暴露遗。但有多少读者会接受呢？只有天知道。
那么编剧是如何处理这个故事的呢？
妹妹安娜之所以要医疗自主权，居然是为了帮助姐姐。姐姐的爱情死了，身体极为虚弱，即使换肾，也不一定会成功。即使成功，白血病仍会不停地折磨她，生命越来越成了可有可无的奢侈品。再加上十一年以来，全家已被她的疾病拖进深深的泥潭，母亲失业，哥哥逃学打架，弟弟无人照看，妹妹一次又一次为她捐献器官，父亲一个人撑起家庭的全部负担。死，已成了她能提供给家庭最大的爱。
（剧照）
这个时候，她央求妹妹向母亲争取医疗自主权，也就是身体自主支配权。妹妹安娜忍受着被人误解的孤独，答应了她。这样外延一下子就扩大了，妹妹安娜既是在帮自己争取健康生活的权力，又是帮姐姐争取自由死亡的权力。人性中善的温暖自始至终，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
懂得人性的全部黑暗，但仍然坚持抒写人性的光明。这正是编剧的伟大之处。这其实也应该是所有作家都要遵循的创作规律。人类是群居的动物，需要文明来维持。文明是人类利益最大化的产物，但很脆弱，脆弱得就像一把捏成团的湿沙，需要人性中的“善”来维持。假如我们希望人类的未来能向好的方向发展，就得不停地抒写和赞美人性中的善因，以期能钳制人性中的恶意。我希望在以后的创作中，自己能认真考虑这些。
相对而言，很多读者认为小说更成功一些。但我不这么认为。小说的作者皮考特为了煽情效果最大化，常常在细节的处理上，显得“穷凶极恶”。其最让读者嘘唏不已的情节其实是最大的败笔。比如小说中，皮考特让妹妹安娜有意发生交通意外，造成脑死亡，从而将自己的两个肾全部捐给姐姐，姐姐由此获得新生。
这个情节就纯粹是为煽情而煽情，完全偏离了人类的理性思考，落入到滥俗的窠臼中。人类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除了人性中的善意外，还极大限度地依赖了人类的理性智慧。皮考特这样处理情节，就有失去理智之嫌。浪费一个健康的生命去维持一个孱弱多病的生命，这与人类理性的宗旨显然不合。
再者，十一岁小女孩安娜怎么就具备了这样壮怀激烈的行为呢？而这种行为又要依靠多大的技术含量，才能做到在一桩交通意外中既让自己脑死亡，又可以使自己的肾脏保存完好？其三，患白血病的姐姐即使成功移植妹妹的肾脏，她的白血病也根本不能就此消除，她以后的生活真的会很幸福吗？而就算她身体里的疾病都无影无踪了，但活在妹妹如此惨烈的死亡中，谁能保证她的心灵不患疾病？
其实《姐姐的守护者》最大的成功，不是它的主题有多深刻，故事有多离奇，对人性的解剖有多精准，而是小说家在处理这个作品时对理性和情感的把握恰到好处。这是人类向未来进发最需要的东西，而我们绝大多数作家都做不到。
编剧显然觉察了这一点，才会让姐姐凯特遵循天道自由地死去，而让妹妹安娜健康地活下来。这其实正是人类所应该持有的态度：不想死，却不惮于死；向往活，但不困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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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时光的盛宴：经典电影新发现》（精装）
作者：谢宗玉
出版：九州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电影思想随笔，作者通过对经典电影的深度解剖，来呈现他独特的世界观。其视角独特、语言犀利、思想深邃，善于借用电影的烛火，来洞察社会和人性的幽冥，是国内其他影评人所不具有的。
大多数影评家只能写出电影的A面，而谢宗玉却能越过电影色彩浮奢的A面，直抵令人销魂的B面。在他的火眼金睛下，仿佛所有的电影都是透明的，他有时甚至比那部电影的导演看得还要远。
作者简介：
谢宗玉，天蝎座，Ｏ型血，现居长沙，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作品《田垄上的婴儿》《遍地药香》《末日解剖》《黑色往事》《与子书》等十三部。其电影思想随笔独树一帜，深获媒体与读者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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