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心: 刻进生命却逝去的“年味”
【留美学子】第2531期
8年国际视角精选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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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年
作者:沈宁(美国)
人在海外,过年是一种奢侈。日份牌上没有农历,春节不标注不套红,公司不放假,人人照常上班。特别科罗拉多州,美国心脏地带,不如东西海岸,华人稀少,更是毫无节日气氛,满不像感恩节圣诞节,到处张灯结彩,大人忙小孩乐,几个月的喜气洋洋。突然间,微信上铺天盖地的祝福问候,转彩图发红包,我才猛地醒悟,噢,又过年了。
赶紧给国内发短信,贴微信,打电话,亲朋好友,问个好,拜个年。不料其实北京上海,也是一片凄清,人人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疫情作孽,世界已经不同。以往过年,还可以全家聚一聚,到饭馆吃顿大锅饭,今年不行了,不能外出,也不敢外出。以往疯狂的春运,都被禁止,再不能回乡,痛苦而兴奋的最后一幕,终于垂落。这年,还能过吗?还值得过吗?过年,还有什么乐趣吗?
现今的春节,看来只存在于虚拟世界,人们不再热衷于实体接触和相聚,守著一台电脑或握著一只手机,孤独寂寞,也一样地足够满足。围炉畅饮,高谈阔论,开怀欢笑,已成为遥远的记忆,或文学的遐想,真真的令人伤感,无限叹息。唉,人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当回事,不懂得珍惜,待到失去,才知道那曾经的所有,多么宝贵,多么难以追求,多么地留恋。
我們兄妹仨
我小的时候,在北京,一年到头,日子非常穷困。每年秋风一过,落叶满地,就开始感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等待著过年了。
到腊月,各家各户储存大白菜,便揭开节日的序幕。那时北京天冷,冬季没有蔬菜,每年十二月,菜场用三轮平板车走街串巷,挨家挨户送过冬大白菜。倒不是关心大众生活,而是转嫁危机。菜场没有足够设备,存储不了成吨的大白菜,于是分散卖给百姓,落得政府一身轻。我们平常人家,过冬要吃菜,只好购买,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储存。那时谁家都没有冰箱,就算有也放不下几十斤大白菜。我们在屋外廊下堆放,盖上棉被毛毯,祈望得以多存几日。结果当然每星期打开棉被,取一棵白菜,母亲总要伤心一次,又有不少菜冻烂。一棵白菜必须剥掉几层菜叶,才能获得一点完好可吃的部分。
那情景对我真是铭心刻骨,饺子吃在嘴里,就像裹着母亲的眼泪。
年年如此,农历腊月二十八日一早,天还没亮,四点钟左右,我们一家就都起床,父亲和我们三个子女,脸都顾不得洗,急急忙忙穿好大衣,戴好帽子手套,骑上脚踏车,赶出门去,直奔朝阳门菜场。这之前,母亲坐镇家中,确定了年夜饭的菜谱,定出购物单,分配我们四人的采购任务。我们曾经去过东单菜场,西单菜场,最后母亲选定朝阳门菜场,说是那里东西最齐全。
母亲教妹妹写字
不管我们去得多早,菜场门前总已是人山人海,也许很多人是昨夜就来了。于是我们各显神通,在嘈杂的人群里朝菜场门口挤。自然我和弟弟年轻力壮,总可以达到距离大门最近的地点,所以我们兄弟的目标,总是鸡鸭或者鱼虾等等平时绝对买不到的东西。父亲年纪稍长,体力不够,会比较落后,他的目标就是蔬菜或豆腐一类,妹妹个子小,又要在旁照料父亲,也会靠后些,她的目标是猪肉排骨之类。
站立在寒风之中,拥挤在人群里面,哈著手,跺著脚,我悟出来,或许是物质的贫困,造成了过年的重要和喜庆,所以三千年来,中国人一直怀著对过年的渴望和崇拜。想起在陕北乡下插队,老乡们一年到头吃糠咽菜,只有娶媳妇和过年的日子,能够杀猪吃肉。
我们生产队长的儿子,十四岁,过年可以敞开吃肉,肚子撑了,跑到屋外,用手指捅喉咙,刺激呕吐,肚子吐空,再跑回来重新吃,为了嘴上过足吃肉的瘾。
六点钟菜场门一开,我们便随着人群拥进去,奔往各自的目标柜台。北京各菜场,一年四季货架空空,什么都买不到,鸡鸭鱼肉都攒到年底才放出来,卖个一两天,让平常人家得以过年。即使朝阳门菜场东西最多,每天也只够卖一两个钟头,动作稍慢,挤不到前面,就买不到。经过几年摸索经验,我们总结,要想一个人去挤三五个不同的队,买了一样再买另一样,根本办不到,年夜饭只能有一盘菜。我们四人这样,同时分头排队,可以在短时间里,争取买到若干不同食材,年夜饭就可以丰富一些。
在菜场里面,还要再排一个钟头队,然后可以凯旋而归。回到家,把大包小包交给母亲,父亲便又去睡个回笼觉。而母亲则领导我们三兄妹,杀鸡,宰鱼,剥虾,切肉,剁骨,或烧熟,或泡水,或包起来挂在窗外冰冻,设法储存几天。
母亲做衣服
腊月二十九日,母亲因为病残,不能自己动手,便坐在房间中央,指挥我们四个人大扫除:用鸡毛潭子扫房顶和墙壁,用抹布擦桌椅柜橱,用水洗窗玻璃,扫地拖地板。所有的窗帘都摘下来,洗净晾干,用熨斗熨平,再一块块挂起来。床上的棉被也都拆开,在大木盆里搓洗干净,冬天晾床单被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母亲总要望着老天,祈祷运气。
母亲也会从箱子里拿出各种桌布织品,都是藏了多年,很少拿出来用的。她指挥我们在方桌上铺一块四周印淡红色方图案的桌布,在桌布上再铺一块透明塑料布蒙着,在五斗橱顶铺一块长条的紫色针织品,织了花形图案,大床两边的床头柜铺上一对杏黄色的针织品,织两朵大花。书桌当然不铺桌布,玻璃板要掀起来,把下面的绿绒底擦干净,照片都摆正。母亲也会在墙上挂一副新印的全家福合影大照片,又这里挂一副西湖针织品,那里挂一张长江风景画,装点房间的色彩和气份。
母亲成右派前全家照
每一年母亲都要把一盆陪了我们十几年的云竹,淋水洗净,放在小屋大书桌角上。把插在花瓶里残花犹存的几枝腊梅,摆到大屋五斗橱顶。再把一小盆刚盛开的兰花,摆在大屋落地的窗台上。母亲还会拿出一个从没用过的乳白瓷瓶,摆到方桌中央,插上一束五颜六色的绢花。
大年三十,上午全家老少必须出门,去洗澡理发,下午开始忙做饭。父亲总是做蛋饺,那是他会做的唯一菜肴。父亲坐到炉边,弓着背,舀一勺鸡蛋,放进小炒锅,在炉火上慢慢摇动,那副情景至今印在我脑子里,像一个久远的温暖图画。
全家一起打桥牌
我和弟弟负责包饺子,不过饺子包好是留到大年初一才吃,年夜饭还是传统的上海炒菜。母亲和妹妹在炉边临时搭个台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准备著鸡、肉、鱼、虾、排骨、青菜豆腐等等,几乎总要大呼小叫,说笑吵闹,手忙脚乱,烹调半日。
永远记得母亲生前,我们全家最后一顿年夜饭,那是一九七八年春节,我和弟弟双双考进了大学,父亲母亲格外高兴。五副碗筷调羹,是母亲精心保存多年的,白瓷蓝花。每人面前放个酒杯,倒半杯葡萄酒,鲜红透亮。桌子中央一个大火锅,锅下两个碟子,拼装下锅的金黄蛋饺,雪白粉丝,翠绿青菜,蝉翼肉片,酥软豆腐。旁边几个炒菜,母亲和妹妹,照着菜谱,精心做成。炸香脆肉,色泽金黄。钱江肉丝,黄绿相间。糖醋黄鱼,酱红鲜亮。龙井虾仁,清淡雅丽。黄焖鸡块,汁浓色黄。蘑菇豆腐,褐白间衬。龙井虾仁,名不虚传,虾仁玉白,茶叶碧绿,色味独具。黄焖鸡块,鸡肉酥嫩,黄花菜香。蘑菇豆腐,蘑菇鲜脆,豆腐嫩滑。桌角放着酱油香醋,麻油白糖。盘盘碗碗,五颜六色,摆满一桌,热汽腾腾,香味扑鼻。
我们在一起唱歌,后面挂的白布,是为了遮住房间角落的炉子和杂乱炊具。
我们换下做饭弄脏的衣服,洗了脸手,干干净净入座。爸爸上座,靠墙朝南。母亲坐在父亲右手侧面,炉子旁边,指挥全桌活动。我和弟弟坐在父亲左侧,妹妹坐父亲对面,活动自由,负责端汤送水,倒酒添饭。这顿饭,喝酒吃菜,聊天说笑,足足吃了两个多钟头。然后喝过龙井,已近午夜,我们兄妹仨便到院子里放鞭炮,父亲母亲趴在窗口张望。
大年初一是亲友拜年的日子,母亲病体在身,刮风天冷不能出门,我们都呆在家里,享受充满花香色彩,迷漫音乐笑语的生活。我们谈天,说笑,拉琴,唱歌,打桥牌,煮饺子,做小吃,看照片,念旧信,其乐无穷。
文革初始全家照
父亲母亲都已去世,我们兄妹三人都到了美国,再也用不着凌晨出门去挤菜场,也用不着为储存大白菜操心,却也没有了过往那样的全家聚会,那样的温馨和欢乐。也许,物质与精神真是一对对立的矛盾。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们似乎更需要亲情的慰藉,精神的满足,哪怕必须付出可怕的艰辛,才能获得一刻短暂的团聚,或者几口美味的食物,但却也即留下许多永久的回忆。
当物质不再那么贫乏,人们可以每日四菜一汤,似乎就不再需要亲情,没有了精神的需要。但是,究竟哪一种生活才是幸福?我也实在糊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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