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周年 缅怀我那选择死亡的兄弟
【留美学子】第2720期
8年国际视角精选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陈屹视线】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
為紀念我死去的“兄弟”而作
曹仲80岁写于温哥华·2005年
作者之女曹小莉导语
这是我父亲生前八十高龄那年写的回忆，他一生都不能忘怀这个好友。
我父亲于九十二岁高龄去世，文中提到的双胞胎妹妹也就是在座的另一位女同学是我的姑妈，现在九十六岁居住在旧金山，也没有忘记这位十几岁就死去的同学，只是近年来已经渐渐丧失记忆，想到一九四一年公园聚会道别的那批少年如今都垂垂老矣，绝大多数都随风而去，活下来的人也是风烛即灭，找出父亲旧文，也算留下一页历史真相。
中国人崇尚的真情实意侠肝义胆还在字里行间闪现，后人读之依然泪沾衣襟。
右边阿强 左边曹仲本文作者
让时空倒转六十多年前，记得在一个仲秋的日子，南京市玄武门外集聚了十几个中学生，其中一人手持一面旗子，旗上写着南京市私立钟英中学学生队字样，学生正在集合排队等待出城，在城门口有中国伪军守卫，拿旗的学生趋前报告人数，手递上两包香烟，守卫见了一挥手，大伙就顺利出了城。
一出城玄武湖风光果然不同，走在长堤上只见两岸柳丝随风飘舞，湖岸水面败叶残荷，片片红色花瓣随水漂流，飞絮落花有些凄美，而园内静逸，金风初起，秋意袭人。荷花虽凋零，果实莲篷却长得兴旺，引来不少鸟雀前来啄食，喧闹之声给宁静的公园平添了一点生气。
玄武湖畔排着一溜船只，有小艇、游舫、渡船和渔舟，看上去年久失修，老旧而残破，似乎除了摆渡船外，无人租船游湖。我们登上了租妥的渡船，由船娘二人撑竹篙向湖心岛而去，在船上看湖景又是一种风光，玄武湖水域宽广，湖水因秋汛而满盈，碧波荡漾，秋风习习，远山如黛，枫叶初红，水面上渔鹰水鸟嘻游，四面渔舟在望，大自然的美景和怡然自得的渔村生活，真象一幅美丽的山水画。
船到湖心岛后，大伙鱼贯上岸，举目望去，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凉亭失修，落叶满地，但没有游人，有些凄凉景象，没想到湖心岛会沦落到如此状况，大家心情有些不快，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捡了一处较平坦整洁的草坪铺上白床单，把购来的花生、糖果、糕点统统摆上，大家围着白布坐下。
虽然这是一次秋季郊游，更主要的还是为了一位輟学返乡的同窗好友举行告别聚会，这个同学才是这个故事中的主人翁，故我暂缓下述，先来介绍这位同窗好友。
这位同学阿强两年前来南京城求学，同学们并不清楚他的身世，我和他同级同班同座位，他是个诚实可亲的小伙子，功课努力，成绩优秀和我很相投，刚来时向我打听住校，我就邀请他到我家里寄宿，他很懂礼貌规矩，我家人都很喜欢他，称他为阿强。
奇怪地是他长久时间和我共处，闲时聊天从不提及他的家人，寒暑假也不见他要回家探亲，我心存疑问地试探他什么原因，他却总是开玩笑似的反问道“怎么啦，要撵我是吗？可我在中国没有家呀，怎么回？”我知道他不愿正面回答问题，也装着生气似地说“我是在关心你，还说是好哥们呢，这点事都不肯说，不说就算了。”
终于有一天，他把我拉到校园一角无人之处对我说“别生我气，今天我把我身世告诉你，你可得发誓守秘密。”我认真的说“对天发誓，绝对守秘”他就思索的道“我是从台湾来的，我的家人都在台湾。我父亲经商曾一度在中国东北经营照相器材生意，并在中国认识我母亲结了婚，生下了我，我在五岁时才被父亲带回台湾，十年后再到南京求学，主要原因就是准备逃避日台政府的征兵服役。
按日台政府规定在台湾凡满十六岁的台湾男孩就得去服兵役，我现在已满十六岁了，如不去报到，就会被通缉在案，现在已是个被通缉的在逃犯。”原来如此，我不由得起了同情心，便安慰他说“你是个没有犯罪的犯人，你放心大胆地在这儿求学，日寇不会抓到你的。”他苦笑的说“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日寇现在搞侵略战争，急需兵源，决不会放过我的，等着瞧吧。”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１９４１年暑假，阿强收到由亲戚转来的一封信后，就开始心思重重，坐立不安，鲜言寡语，整日深锁眉头，我旁观者清，猜到定是征兵事发，在我的询问下，他忧郁地说“我的问题果然来了，日寇因抓不到我，要将我弟弟抓去顶替我当兵，我父母要我自己决定怎么做，盼我回音，我想了几天已经豁然想通了，决心已下了。”
我说“什么决心？”他说“立刻回台湾的决心”我说“这么快就下决定，是否再考虑一下。”他说“我这个问题是没有人能帮助我的，情况紧急过两天就得走，你不必劝我安慰我了。”当然我实在是爱莫能助，更没有能安慰他的话，只是想到他悲惨的命运，不禁忧愁起来。阿强说“请暂时保密，临别那天我会对同学们说清楚讲明白的。”
随即我就通知一些同学好友说阿强因家庭变故要辍学还乡了，所以就有了这秋游饯别聚会原因，写到此时，阿强其人的介绍完了，现在继续回忆那天在湖心岛聚会上发生的事情。
大家坐好后，选派的代表开始说话“今天为阿强兄弟送别，选择在玄武湖的湖心岛，希望阿强能永远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和他喜欢的地方。这本签名册上有大家的签名和祝愿词，遗憾的是没有照片。还有一点给你在路上花的零用钱，送给你家人的一包糖果，两瓶白酒是专送给伯父大人的，这些都是大家出钱买的，俗话说礼轻仁义重，何况我们好兄弟不同一般，希望你不要拒绝并祝你一路平安回到家里。”
同学代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环顾了大家接着说“不过我们大家心中还有一个问题，请你真诚的回答我们，据说你辍学不再回南京来读书了，为什么呢？有什么困难说出来，让我们大家商量帮助你解决啊”同学们齐声说“对啊，阿强说吧，人多力量大，一定能够解决的”。
在同学们的一再催促下，阿强开腔了，他似乎胸有成竹地说“同学们，朋友们，兄弟们，谢谢大家的情意为我聚会饯行，送钱又送礼，我真的高兴，有幸结识了你们这些好朋友，今生不算白来了，你们的礼物我通通收下，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们。但这两瓶酒我路上恐不好带，我先代表家父心领了。
这样吧，我借花献佛，和大家来共饮，以助今日欢聚之兴，不管会喝不会喝，今天都得为我喝一口。”说完就咬开瓶盖，举起瓶仰脖子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呛得他直咳嗽，而顺手将酒瓶递给了下一个，每个同学接过酒瓶，在阿强的目视下，连仅有的一位女同学也咬牙喝了一口。
一圈过后，酒瓶又传到了阿强手里，他举瓶又喝了一口，抹了抹嘴说道“兄弟们，我阿强有件事对不起大家，要你们原谅。”于是就把他的身世和到南京求学的原因全部说了出来，而且强调必须回台湾面对现实等等。
听到阿强倾诉了身世，同学们（除我之外）简直就意外得目瞪口呆，一时鸦雀无声，等到琢磨过来有人喊道“阿强，你不能回台湾，你留下来，日寇抓不到你的，有我们支持你，保护你，你不要怕。”又有人说，“阿强，你明知道回去是送死，你还要回去面对，你脑袋是否有问题？”再有人说“阿强你本是逃避兵役出来的，为什么出尔反尔，大丈夫不后悔，顽抗到底，不能自投罗网。”
还有个同学更尖锐说道“阿强你明知回去当兵是替日寇当炮灰，死路一条，值得吗？如果日寇把你派到中国战场来，怎么办？你想过吗？你能对中国人开枪吗？你将来怎么面对我们？”一位女同学几乎用一种哀求的语调说“阿强，留下来吧，别离开我们，别做傻事了，我们大家都爱你，你离开，我会伤心一辈子的。”最后一句话几乎要哭出来了。
所有意见总结起来不外乎就是劝阿强不要回台湾应召，前途险要，留下来求学最好等等言论。沉静了一会儿，阿强说话了“谢谢大家的关怀和善意，可惜我现在的困境谁都帮不了我，你们有千百条要我留下来的道理，而我只有三条非回不可的理由，我说出来，看谁能帮我解决？
第一，我的家在台湾，家里有爷爷奶奶，父母双亲，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们正处在忧恐之中，我父亲正受到当地日台政府的双重压力，可能会因此丢掉饭碗，那我不就是给全家带来了灾难成为罪人了吗？
第二，日台政府已威胁我父亲说，如果你长子不应召就要次子顶替，试问这样的结果我家人就要失去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去当炮灰，一个永远流亡在外，我母亲岂不要痛不欲生，叫她今后怎么活下去？
第三，我千思万想决不能让我弟弟去顶替我去当兵送死，他才十四岁呀！我却苟且偷生在这世上岂不成了懦夫？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良心绝对作不到的。”
说到这里阿强已是泪流满面，他低下头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又说“请大家原谅我的苦衷，至于同学们的种种顾虑，我心中也明白，我要做一个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的人。我向天发誓，向哥们保证，我是台湾人，也是中国人，我决不会作出对不起中国人的事，永远不会为虎作伥，遗臭万年。
我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已有了解决的出路，你们就相信我吧”话到此同学们个个低头无语,只有轻轻的哭泣声从那位女同学处传了出来,令大家悲痛欲绝,突然有一个同学打破沉静,昂起头大声唱起岳飞的“满江红”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大家立刻跟着唱了起来，之后又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救亡歌”“黄水谣”这些抗战歌曲在当时沦陷区禁唱，但却在青年学子中广泛流传人人会唱。一时歌声激昂，悲壮嘹亮，响彻云霄，这时秋风飒飒，湖水荡荡，对我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生离死别兮痛断肠之感受。
正在歌声犹未歇之际，渔舟上来了一位老人，悄悄地走近低声说“同学们再不要高声唱啦，当心惊动附近的日伪驻军，听见了前来查问就惹大麻烦了，还是早点离开吧。再有一个多钟点城门就要关了，那就走不成啰。”
听见老人的话，大家立刻停止了唱歌，对他的提醒和关怀十分感激，阿强顺手把剩下的糕点和一瓶酒送给了老人家，亲自把老人送到湖边下了船，回来和大家收拾好东西就匆匆地离开湖心亭，回到了城里。大家停在靠十字路口的一处无人的树林中，同学们上前来和阿强拥别，各人心知这是永诀，话声哽咽，眼闪泪光，互道珍重而去。那位女同学拥抱着阿强痛哭失声，经阿强和我的劝慰才恋恋不舍而去。
晚上母亲为这位久离家乡的游子送行，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并封送了十块钱（银元）作为路资。母亲此举使阿强又伤感起来，他叹息地说“天下除了我的母亲外，就是你的媽媽待我最好了，但我今生都无法报答她老人家了，今天她老人家为我做的是最后的晚餐，我实在是难以下嚥的”。
这位年轻刚毅的小伙子，此刻感情却是如此脆弱，他对我母亲流出了难割捨的亲情之泪。我母亲非常同情和喜欢阿强，对他像对亲生孩子一样千叮嘱万叮嘱，她自幼长大在南京，几年前的南京大屠杀还历历在目，她跟着父亲带着我和我的双胞妹妹和小妹，逃难躲到安徽乡下去，路上还被强盗抢劫，回来后见到家中的商业店铺被烧被毁，战乱之苦，家国之仇，她无限同情台湾来的这个男孩子。
第二天清晨我独自送阿强到南京下关，再换轮渡到浦口，在渡长江时，只见江上白雾迷漫，江水滔滔，想到我和阿强今日一别好似大江东去再不能见面，不禁悲从中来，船到浦口火车站，一看当日旅客不多，开车时间未到，我们坐在月台上的长椅上静候，此时虽有千言万语，却被生离死别的伤感塞满心中而是相对无言，只有两颗同时跳动的心灵在哀号。
时间在悄悄逝去，开车的铃声响了，旅客纷纷上车。阿强和我站了起来紧紧地拥抱，我祝他一路平安，给我音讯，阿强却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如果我死不了，一定会来找你，如果我死了，下辈子一定还和你做兄弟”说完就松开手迅速跳上已启动的火车，站在车门口向我挥动着帽子。我恍如梦中醒来，赶忙跟着火车向前跑，一面也向他挥手，眼泪禁不住滚落下来，直到看不见他挥动的帽子，我才停止追逐。
自从阿强走后，我一直设法打探他的消息，盼望他的音讯，终于在三个月后迎来冬季第一场大雪的日子，接到了他亲戚寄来一封信告之阿强的噩讯，信中并附有阿强在离家之前留下的一纸遗书抄本。同学们在得知阿强的消息后齐聚在我家里，我将信和遗书给同学观看，信是写给我的，信中仅说阿强在行军途中逃跑而被枪杀，并说联系到此为止。
遗书的内容凭我的记忆大意如下：“我走了，你们不要为我悲伤，我知道我在做着我应该做的事情。牺牲我一人解救全家是值得的，亡国的生活就是这样悲惨，我生不逢时奈何！但我要说的是，我决不会为虎作伥，去当敌人的炮灰侵略中国让妈妈伤心。我要在铁蹄下求生希望不大，但我决不怕死，所以生命就无所谓了。
古人说忠孝不能两全，但我希望作忠义两全的人。为你们的儿子骄傲吧，让敌人咆哮吧！当你们听到我噩讯时，请不要流泪，请妈妈不要哭泣，而为我的解脱而祈祷吧。最后请将此遗书抄送我的好友曹君，拜托。”
同学们看了阿强的遗书深为感动，认为他的死重如泰山，宁为玉碎，不作瓦全，虽死犹荣，死得比英雄毫不逊色。大家这次抑制了泪水，聚在一起，举起酒瓶，为纪念我们的好朋友好同学干了一杯。
阿强走了，离开我们已经六十多年了，却仍活在老友们的心中，他年轻如春风般的笑容仍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忘不了。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阿强可爱的形象又在我心中活跃起来，为清算日本侵华战争对阿强犯下的罪行，我追记了不为人知的这段历史来纪念阿强这位抗日牺牲的无名英雄，那野蛮年代的受害者之一，并以悼亡诗二首作为此文的结束语。阿强，我的好兄弟，安息吧。
追悼亡友阿强
作者 曹仲
六十春秋弹指过，
抗日史实血泪多。
烽火岁月遗恨事，
我为英雄唱輓歌。
天涯何处祭英魂，
一坯黄土埋青春。
成仁取义何惧死，
敢问还有后来人？
二零零五年八月于加拿大温哥华
为亡友江君的故事再添四首五言绝句以之悼念
(一)
君赴国难我失友，
今生知己再难求。
六十年前诀别后，
不觉相思摧白头。
（二）
柳絮杨花舞秋风，
湖心岛上杜鹃红。
忆君当年观花处，
依稀笑容凝眸中。
（三）
旧地重游人复痴，
万里飞来祭告迟。
自从青天白日落，
河山尽赤君未知。
（四）
茅山无术返君魂，
天上人间常有恨。
请君莫忘来世约，
再逢应是同根生。
*指日寇和国民党均战败，一语双关。
*亡友曾有“如不能相见，来世一定作兄弟”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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