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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一个月读完了他的所有书,巨爽!

魏小河 译林出版社 2021-05-01

J.D.塞林格,这位美国传奇作家,大家并不陌生,《麦田里的守望者》很多人都读过,但对于他的其他作品,知道的人就少多了。


我们去年年末出版塞林格作品集共四本:《九故事》《麦田里的守望者》《弗兰妮与祖伊》和《抬高房梁,木匠们 ; 西摩 : 小传》


是的,大名鼎鼎的塞林格,已出版的作品只有这四本。


塞林格作品集出版后,“不止读书”的运营者小河老师花一个月时间,沉浸在四部作品中,并为此写了三篇文章。


“回想起来,写得蛮艰难,蛮辛苦。对他人是否有益,不知道,对我自己,倒是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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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跟随他,一起进入《弗兰妮与祖伊》和《抬高屋梁,木匠们与西摩:小传》这两部作品,了解书写了“格拉斯家族”的另一个塞林格吧!



 友情提醒:

本文有点长,

请各位读者做好沉浸式阅读准备 





Part

1


塞林格给我们设置了太多障碍,我必须小心翼翼,一点点穿过它们,或者,终于穿不过去。


如果你现下还没有读过塞林格,希望你在日后读到时,会想起这篇文章。因为它大抵是写给那时的你看的。


当然,如果你不嫌我絮叨,现在一口气读下去,是最好不过。(再次向你道歉,我真的被巴蒂·格拉斯带坏了,我会赶快进入正题的。)


我把塞林格创作生涯的最后几篇作品做了一个年表,好让你对它们有一个初步印象:

1953年,塞林格34岁,在《纽约客》上发表了《弗兰妮》。


1955年,写了足足一年的《抬高屋梁,木匠们》完稿,在《纽约客》发表。


1957年5月,《祖伊》在《纽约客》发表。这是除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最长的小说。


1959年6月,《西摩:小传》在《纽约客》发表。


1961年9月,《弗兰妮与祖伊》出版。


1963年,《抬高屋梁,木匠们与西摩:小传》出版。


1965年,《哈普沃兹16,1924》在《纽约客》发表,反响不佳。这一年,塞林格46岁。至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


以上,你会发现,塞林格写得虽然不多,但用心颇为专注。他后期的所有作品,全都关于“格拉斯”家族。


在《弗兰妮与祖伊》1961年精装版的外封上,塞林格写下了这样的话:


“这两个故事都来自我原先为一个小说系列写下的提纲,我要写的是20世纪纽约的一户人家,格拉斯一家……我喜欢写格拉斯的故事,我在大半生里都在等待它们,我在写作上不遗余力,要以兢兢业业的态度调动所有的技巧把他们的故事写完。”


不知道在塞林格的计划里,格拉斯一家的故事究竟有没有写完?


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在塞林格的后期创作中,格拉斯一家意义非凡。除了《哈普沃兹16,1924》,其余四篇,将是我们今天关注的重点。


不过,要走近这些作品,我们不得不先对格拉斯一家做一番人口普查。





Part

2


格拉斯一家都有谁?


首先要介绍的是莱斯·格拉斯和贝茜·盖勒格两口子,他们曾经是马戏团的杂耍演员,在纽约定居后,一共养育了七个孩子


西摩是老大,出生于1917年。聪明、早慧,十五岁就进了哥伦毕业大学,十八岁就拿了博士学位,年纪轻轻便当上了教授。


二战期间,他加入空军;1942年,他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B-17轰炸机基地做连队代理秘书。同一年,他在与穆丽尔的婚礼上临阵脱逃。不过,后来他们还是结婚了。


1948年,31岁的西摩在佛罗里达和妻子一起度假时,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一片段出现在《抓香蕉鱼的好日子》那篇小说中,收录于《九故事》,是关于格拉斯家族最早的文本。)


巴蒂是老二,出生于1919年,比西摩小两岁。他也参加了二战,当了一名下士。战后,在纽约州北部一所女子大学英语系任兼职教员,“一个人住在一所即便不算寒酸也绝对是普普通通的房子里,位于丛林深处。”


塞林格后期的小说,叙述者全部都是巴蒂,他甚至在小说中承认,是他创作了这几篇小说,甚至《麦田》也是他写的。这当然是塞林格的小把戏,他似乎想让自己隐退,而让他的作品独立存在。


波波是老三,生于1921年。她曾在海军女子预备队做少尉,是格拉斯家族中唯一一个真正开朗的人。后来成为威切斯特郡的一名主妇。


双胞胎沃特和维克是老四和老五,出生于1923年。沃特1945年“死于一场荒唐的难以形容的美国大兵事故。”


维克在战争期间拒绝服兵役,战后成为一名四处游走的记者修士,再后来入寺修行。


祖伊是老六,出生于1930,比西摩小十三岁。他是一位演员,也是格拉斯家族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弗兰妮是小七,比祖伊小五岁,出生于1935年,她也喜欢演戏。不过,所有关于格拉斯家族的叙事,最晚只写到1963年,我们不知道她长大后做了什么,她在《弗兰妮》和《祖伊》中还在上大学。


格拉斯家的七个孩子,生活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聪明。


1927年,十岁的西摩和八岁的巴蒂,参加了最早的《智慧之童》节目。《智慧之童》是个广播节目,主要内容就是让一些孩子来回答各种问题。


格拉斯一家的孩子聪慧、敏捷,在节目中常使听众惊异、赞叹。格拉斯家的七个孩子,全部参加过这个节目,历时十六年,轰动一时。


这有什么暗示吗?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我们知道一点,他们都很聪明,而这种聪明可能正是他们不稳定的来源。





Part

3


好了,现在你大概知道,格拉斯家的孩子都姓甚名谁了。


在关于格拉斯家族的创作中,塞林格主要着墨的人物,包括:西摩(他是一切的开端)、巴蒂(他主要是叙事者)、祖伊和弗兰妮四人。


下面,我们就一篇一篇的来看看他这四篇小说吧。


首先是《弗兰妮》。


《弗兰妮》沿袭了塞林格从《九故事》到《麦田》的叙事风格。主要内容由一场对话构成,充满谜团,无疾而终。


我看过很多评论,他们把塞林格大大夸了一通,但对于这些谜团,往往都是绕道而行。作为一个傻乎乎的读者,我试图正面迎击这些谜团,就像我在关于《九故事》那篇文章里做的一样。虽然可能会失败(事实上,我知道一定会失败),但我很享受这一过程。


读塞林格有两大乐趣,其一是被他的语言引入圈套,其二便是试图找到出口。他像一只漂亮的蜘蛛,织下了一张天罗地网,而我们,都是他的猎物。


回到小说。时间是星期六,正在上大学的弗兰妮和她的男朋友赖恩约好一起过周末。他们从火车站出来后,选了一家叫“稀客来”的餐厅吃饭。谈话并不愉快,弗兰妮总是在挑赖恩的毛病。


赖恩洋洋自得地吹嘘自己作业(一篇关于福楼拜的论文)拿了A,滔滔不绝,越讲越兴奋。


弗兰妮有点受不了,说赖恩“讲话就像一个代课的”,空洞无知,糟蹋东西,虚荣、自我。


气氛有点尴尬。但弗兰妮并不打算停下来,她激烈地批评了一通那些胡吹海侃,绣花枕头的人,对所有中产阶级的做派都大加挞伐。这一点和霍尔顿几乎一模一样。


但她对这一切颇有自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吹毛求疵、惹人生厌,心里漫过一阵对自己的憎恶。”


很显然,她正在经历一场精神危机。这危机和霍尔顿的危机也基本一致。


他们都喜欢清澈、真诚,聪明的人。他们自己就相当聪明,聪明到有点忍受不了生活,因为,“每个人做的每件事都是这么……微不足道,这么毫无意义,还有——叫人伤心。”


格拉斯家族的孩子们,包括霍尔顿,都仿佛受到了“聪明的诅咒”,他们眼睛锐利,看不惯任何虚伪的人和事,讨厌重复、无聊的世界,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这一点,恐怕也正是塞林格自己一直面对的问题。他选择把自己包裹起来,躲到了乡下。人们总是喜欢用美国人的精神危机来套入塞林格。但我越来越觉得,后期的几本书,塞林格基本上是在和自己对话,是在试图说服自己,或治愈自己。(只有在《九故事》的早期作品中,他试着去处理过外部世界。)


他对佛教禅宗、对吠檀多的兴趣,是他为自己的精神困境寻找出路的尝试。这些思想碎片与精神动态,也同样反映到了作品中。


在《弗兰妮》的后半段,对话转向宗教。弗兰妮谈到随身携带的“一本豆绿色布面的小书”——《朝圣者之路》。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俄国农民,他想要搞清楚《圣经》里说要不住地祷告是什么意思,于是踏上了朝圣之路。他遇到了一个长老,长老告诉他耶稣祷告词就是:“我主耶稣,请怜悯我。”只要不停地念祷告词,一段时间后,就会有事情发生了。


这有点像净土宗里念“南无阿弥陀佛”的效果。


但是,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好的事情没有。弗兰妮倒是在去厕所的路上晕倒了。


“弗兰妮一个人静静地躺着,看着天花板。她的嘴唇开始嚅动,无声地念着什么,她的嘴唇就这样嚅动着。”


这是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没有人知道这篇小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读者对它的解读五花八门,有的读者甚至相信弗兰妮怀孕了。塞林格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写得太晦涩了,我们仍然一头雾水。


不过,这或许就是全部了。弗兰妮试图去寻找一个更超脱的世界,但是却想不清楚,被撕扯,割裂,仍然充满矛盾。


这一切,正好接入《祖伊》。在那篇小说中,格拉斯的孩子们,似乎终于找到了答案。


不过,在谈《祖伊》之前,还是先来谈谈塞林格的写作技术。


虽然《弗兰妮》的内容关于一些玄而又玄的问题,但神奇的是,它依然能将人紧紧地吸引住。


塞林格有一种再现生活的能力。通过对话,特别是那些不相干的语句,那些溢出来的生活碎片,将我们一点点带入文本。


他的对话即使冗长,也不会给人做作的感觉,反而充满活力。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如果硬要说,或许可以简称为“泥石流”对话法:不过分修剪,反而要泥沙俱下,充分的将生活细节纳入对话,它可能会显得有点啰嗦,却能给人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感觉。


同时,他又把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用的出神入化。结果就是,你看着人物叽里呱啦聊着各种相干不相干的事情,叙事之中充满空隙、谜团,但你却毫无办法,只能被他吸引着一直读下去。


读到最后,很有可能还是莫名其妙,但不由得又感到意犹未尽。


这就是塞林格的魔法。


在《弗兰妮》《祖伊》和《抬高房梁,木匠们》中,塞林格都是这样做的。唯独《西摩:小传》改变了风格,在那篇小说里,塞林格似乎不再那么关心自己,反而一直在和读者对话。


扯远了。先打住。(如果你感到口渴,可以先喝一口水,下面估计还有一段跋涉,希望你不要现在就退出了。)


《弗兰妮与祖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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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好了,下面我们进入《祖伊》。


《祖伊》的故事,发生在弗兰妮在饭店晕倒的两天之后。


在写作手法上,《祖伊》和《弗兰妮》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弗兰妮》中,叙事者是隐退的,就像我们惯常看到的那种第三人称叙事小说。


但是在《祖伊》中,叙事者巴蒂·格拉斯现身了。他从一开始就出现,并敬告读者“我即将献给各位的根本不是什么短篇小说,而是有点像家庭录像带一样的东西。”


巴蒂的现身,让我们对叙事有了一种神奇的亲近感,我们放佛真的被带入了一个“家庭录像带”,而不是在观看一场戏剧。我们从舞台下,走到了舞台中央。


甚至,我们还来到了格拉斯的大本营——格拉斯的家里。这篇小说的所有事件,均发生在这栋位于纽约不知道什么地方(抱歉,我没有去查)的房子里。


这篇小说和《弗兰妮》一样,没有什么事件,主要由三场对话构成:


第一场在浴室里,祖伊和格拉斯太太的对话;

第二场在客厅,祖伊和弗兰妮的对话;

第三场在电话里,还是祖伊和弗兰妮的对话。


在第一场对话之前,祖伊(此时他25岁,是个演员)正在浴室里泡澡,顺便读了一封来自巴蒂的旧信(写于四年前)。


在这封信中,巴蒂拉拉杂杂讲了很多,主要是帮祖伊分析他做演员到底有没有前途。不过,字里行间,巴蒂的过往、经历、生活也透露了出来,信中还屡次提到西摩。


从这封信里,我们知道,西摩和巴蒂在祖伊和弗兰妮小时候,给他们提供了很多课外读物,比如《奥义书》、《金刚经》,比如耶稣、乔达摩、老子、六祖慧能、罗摩克里希那……


祖伊和弗兰妮的精神世界,是由西摩和巴蒂塑造的。如今,他们对精神世界过分看重,甚至被它所累。


巴蒂还提到他写这封信的初衷,来自一次顿悟。


他在逛超市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


他问小女孩:“你有男朋友吗?”


小女孩告诉巴蒂,她的男朋友叫鲍比和多萝茜。


就在这时,巴蒂顿悟了。


原来,西摩曾告诉他,“任何宗教研究必须引向对‘不同’的扬弃,虚幻的不同,男孩和女孩的不同,动物和石头的不同,日与夜的不同,冷与热的不同。”


如果你注意到小女孩说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名字,你就会发现小女孩让巴蒂想到了“放下差别”。


按照这个思路,要不要当演员,已经不重要了。做什么都没有什么不同。重要的是行动。“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行动,因为你觉得你必须行动,但是要全力以赴。”


好吧,这看上去,确实是一封不错的家书。但显然,对“不同”的扬弃同时也指向格拉斯一家人的症结所在,也就是对精神世界的过分看重。


或许,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并无区别,而他们的精神困扰,也是一种不必要的执念。


好了,到此为止。信看完了。


下面,我们进入第一个场景的对话。


贝茜,也就是格拉斯太太,跑到浴室里来找祖伊聊天。聊天很发散,他们俩都很锋利,很幽默(是那种冷冷的幽默)。


看他们随便聊天,都非常好玩。不过贝茜来找祖伊的主要原因,是想让祖伊去和弗兰妮谈谈。弗兰妮不吃不喝,直发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很显然,弗兰妮的精神危机被她从餐厅带回了家里。这篇小说,正是《弗兰妮》的续篇。(虽然我就这么带过了这段对话,但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部分,它充满了生活细节和那种家人之间的温柔和爱。)



第二段对话,发生在祖伊和弗兰妮之间。他们终于要试图开始解决弗兰妮的精神危机了。


那么,弗兰妮的精神危机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需要一点耐心。


祖伊先是反省了自己:“我总是在评判每一个我认识的长了溃疡的、可怜的混蛋……那些跟我一起工作的人,我总是打击他们的士气,我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了。”


弗兰妮也说,“我知道自己有多讨厌,我知道我让别人沮丧,甚至是在伤害他们的感情——但是我就是停不下来!我就是没法停止挑剔。”


“问题在我们”,祖伊说,“我们有《智慧之童》情节。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走出电波。一个都没有。我们从不说话,我们只发言。我们从不交谈,我们只阐述。我只要一跟谁在哪里坐下来,要么变成一个该死的预言家,要么变成一个‘讨厌鬼之王’。”


就像弗兰妮说的,“我不是说让我们烦躁的东西完全一模一样,但的确是同一类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大抵就是人类的愚蠢。他们受不了愚蠢。


弗兰妮说,“我觉得但凡我偶尔——偶尔就够了——能得到一丁点礼貌的敷衍的暗示,暗示我知识应该引向智慧,如果不这样,那么知识就是浪费时间,叫人恶心!但凡如此,我也不至于这么消沉了。但是从来没有过!”


即使在大学里,她遇到的也是一堆蠢人。


弗兰妮厌恶那些人,他们只知道堆积财宝——钱、财产、文化、知识等等等等。


但是祖伊指出:“一个贪婪于物质的人,跟一个贪婪于精神财富的人没什么区别。”


弗兰妮则反驳,“我想要的是启迪、或者心灵的宁静,而不是钱、名利或者其他这类东西。”


争执告一段落。祖伊看到窗外一户人家的温馨一幕,说道:“这世界上还是有美妙的东西。我们都是白痴,才会这样钻牛角尖。我们总是忘不了我们那点叫人作呕的、微不足道的自我。”


祖伊继续紧逼,“你到底为什么会精神崩溃?”


“你在大学校园里转了一圈,然后环顾了一下这个世界,还有政治,还有夏季轮演的剧目,再听一群笨蛋大学生扯了一通,然后你就得出一个结论,一切都是关于自我、自我、自我,作为一个女孩,唯一的明智之举就是躺下来,剃光脑袋,然后念耶稣祷告词,然后祈求上帝给你一点神秘经验,让你心神愉悦。”


“我希望你能说服我你不是在用祷告作借口,逃避你人生的该死的责任,或者干脆就是逃避日常的责任。”


祖伊指出了弗兰妮祷告的虚弱,他认为弗兰妮并不像故事里的朝圣者那么绝望,她只是感到厌烦,想要的只是自己的宁静,其实并不理解耶稣的祷告词。


”如果你不理解耶稣,你也不可能理解耶稣祷告词的真正意义。你念的就只是空话而已……耶稣祷告词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念耶稣祷告词的人拥有‘耶稣意识’。”


弗兰妮哭得一塌糊涂。祖伊退场。



第三部分,祖伊本来要出门,却跑到西摩和巴蒂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装作巴蒂,给弗兰妮打了一个电话。


他们将继续就弗兰妮的精神危机,进行讨论。


如果你看过《麦田里的守望者》,一定会发现,弗兰妮、祖伊的身上,有很多霍尔顿的影子,但是他们比霍尔顿有更多自省。


在《麦田》的最后,霍尔顿看着旋转木马上的妹妹,留了下来。原因是什么,作者语焉不详。但是,在最后的几篇小说里,塞林格充分展开了自己的内部世界。弗兰妮和祖伊的讨论,仿佛也是塞林格自己的思考路径:如果人类都这么愚蠢、世界一片乌七八糟,一个不愿意被污染的人该如何自处呢?


塞林格的答案,或者祖伊的答案,是发现爱,珍视爱。


这爱,有两个层面,第一是亲密之爱,或者说家人之爱。霍尔顿和妹妹、弟弟之间,以及格拉斯一家,父母、兄弟姐妹之间,都充满了爱。它们或许日常,却意义珍贵。


所以祖伊在电话里对弗兰妮说:“即便你真的走出去,踏遍整个世界寻找一个导师——精神领袖,圣人——请他告诉你该如何正确地念你的耶稣祷告词,即便如此,又有什么用呢?一碗神圣的鸡汤端在你的鼻子底下你都不知道,即使见到了一个圣人,你他妈又怎么能认得出他呢?”


神圣的鸡汤指的是小说中,贝茜为弗兰妮煮的鸡汤,但是弗兰妮没有喝。


第二个层面,则是一种更大的爱,对那些人性中美好东西的爱,对人类无差别的爱。


弗兰妮也喜欢演戏,但是受不了台下“该死的傻笑”。祖伊回忆起小时候去录《智慧之童》节目,出门前,西摩让他擦皮鞋,他不愿意,因为“录音棚里的观众都是白痴,主持人是白痴,赞助商是白痴,我他妈的才不要为他妈擦皮鞋呢。”


对此,西摩说,为了那个“胖女士”,擦擦皮鞋吧。


西摩没有说那个胖女士是谁。但是祖伊心中有了画面,那就是一个最普通的人。“一整天都坐在门口,拍着苍蝇,从早到晚收音机开得震天响。”


西摩也对弗兰妮讲过“胖女士”。


于是,又是一个顿悟时刻。


祖伊接着说,“我不在乎一个演员在哪里表演,下面是你能想象的最时髦、最脑满肥肠、晒得很黑的一群观众……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不是西摩的“胖女士”。


胖女士是谁呢?


她并不真的存在于节目现场,而是存在于心里。她是最普通的人。想着胖女士,便是想着自己的良心。想着人人皆有神圣的美。


就像祖伊更进一步指出的,“难道你不知道那个胖女士是谁吗?那是基督他本人。”


小说的最后,是这么写的:“她(弗兰妮)清理掉床上的烟灰缸、香烟、烟盒,然后拉开床罩,脱掉拖鞋,钻进了被子。她静静地躺着,对着天花板微笑,几分钟后便沉沉睡去,一个梦都没有做。”


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在这篇小说的开头,巴蒂拉拉杂杂讲了很多话,有一句话,很容易被忽略,却是小说的主题:“要我说,我手头的故事根本不是一个神秘主义的故事,也不是一个晦涩的宗教题材的故事。要我说,它是一个复合型的,抑或多面性的爱的故事,纯洁而复杂的爱的故事。”


以上,我穿越了非常多芜杂的对话和细节,试图理出一条还算清晰的线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完全不代表阅读小说的感受,因为它几乎没有涉及小说叙事上的自如和流动。


我只是试图从塞林格的语言之网中,逃出来。但马上,我们又要钻入下一张网(如果你已经看到这里了,就不妨继续往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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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抬高房梁,木匠们 ; 西摩 : 小传》


《抬高房梁,木匠们》写于《祖伊》之前,是塞林格第一次全面介绍格拉斯一家的情况。


同样的,这篇小说仍然主要以对话构成。


小说写的是1942年,巴蒂去参加西摩的婚礼,但西摩临阵脱逃,巴蒂非但没有见到西摩,还和女方的伴娘、伴娘的丈夫、女方的亲戚希尔斯本太太、新娘父亲的大伯(一个聋耳老头)一起坐上了一辆遣散宾客的汽车。


新郎逃婚,新娘的亲戚们在汽车里不停地数落新郎——也就是巴蒂的哥哥——西摩,并八卦起他的精神分裂,他的神童过往。


之后,他们遇到了游行,车子开不动了,便由巴蒂建议,一群人转移到巴蒂和西摩的出租屋里去,那里有电话,可以和新娘的父母联系。


在这里,巴蒂找到了西摩在这一年里写下的日记,并看了其中一部分。


最后,电话打通,伴娘获得消息,新娘找到了新郎,他们私奔了。婚礼继续进行。一众亲戚出门。故事完。


毫无疑问,这篇小说,可能是塞林格“泥石流”对话法使用得最融洽的一次,而且还时时透出一点冷幽默,让人莞尔。


关于对话如何精彩,我就不多说了。因为这篇小说仍然充满谜题,我们先关注一下它们。


第一个谜题:西摩为什么要逃婚?


第二个谜题:小时候,西摩为什么要朝夏洛蒂丢石头(夏洛蒂因此缝了针)?


当然还有第三个:西摩为什么要自杀?


关于第一个问题,西摩为什么要逃婚,答案可能在他的日记里。他在日记中记录了和穆丽尔恋爱的种种。


他知道穆丽尔崇尚物质,虚荣,世俗,但她同时为人纯真。西摩更看重她的纯真。


她还写到穆丽尔的妈妈:“她这个人,终其一生,也丝毫无法理解或体味贯穿在事物、所有事物中的那股诗意的主流。它可能还是死去的好,然而她继续活着,去熟食铺,看她的精神分析师,每晚砍掉一本小说,穿上她的紧身褡,谋划穆丽尔的健康和飞黄腾达。我爱她。我发现她勇敢的难以想象。”


最后,他说,“我怀疑人们在密谋策划让我幸福。”


“幸福”在这里是个关键词,因为在前文的汽车谈话中,伴娘透露,西摩曾在结婚前一天一直对穆丽尔说,他感觉自己太幸福了,因而他必须推迟婚礼,等他的幸福感不再那么强烈了再说,否则他就没法出席婚礼。


“幸福”是一个很迷惑人的词汇,大体上,没有人不愿意幸福。但是,在西摩这里,幸福可能并不能于人生的完满。这里的幸福可能要打上引号,指向的是那种庸俗的,日常的,鸡毛蒜皮的,毫无诗意的生活。


如果西摩这个人物性格是连贯的,那么在《祖伊》中西摩的教诲,必然也可以引入这里。


我感觉,西摩和穆丽尔的结婚,其实是一次自我纠正的尝试,所有格拉斯家的孩子都聪明、早慧,看不上大部分人类的愚蠢。但是,西摩同时又知道,世界最美的东西,正包含在世俗生活之中,所以她会夸穆丽尔的母亲勇敢。


他一直试图取消自己的分别心,无差别的看待所有人,甚至,爱所有人。他的结婚,并不在男女感情(至少不侧重于此),倒更像是在实践自己的思想。


但是,很遗憾,七年后,他还是自杀了。


他的自杀是因为他的天性与庸俗生活不合吗?还是他无法融合思想和现实?


巴蒂和西摩,在很多方面都很相像。巴蒂选择了另一条路,他没有去实践人间大爱,没有去做“耶稣”,而是退到山野,就像霍尔顿最初的愿望一样,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当然,也和塞林格一样。


巴蒂一直说,西摩是诗人,在《西摩——小传》中,他甚至是圣人。他实践了自己的道,但终于没有成功。


在《抬高房梁,木匠们》这篇小说的开始,巴蒂先转述了一个西摩讲过的关于伯乐相马的故事,并暗示,这个故事和后面的内容有密切关系。


这个伯乐相马的故事,讲的是伯乐相马不看外表,而一眼看中本质,“既着眼于内在本质,外在特征则可视而不见。”


在小说中,西摩是伯乐,他可以看见人的本质,瞧见穆丽尔的纯真,穆丽尔妈妈的勇敢。


但是,在这篇西摩并没有真正出场的小说里,却没有人真正看懂他,伴娘,新娘,新娘的母亲,所有人都只看到他的精神分裂,他的种种不合寻常。


这便是西摩的最大矛盾,他以最大的善意去爱世人,却得不到世人的反馈。


这或许,便是他自杀的理由。


对了,写到这里,还有一个谜题:小时候,西摩为什么要朝夏洛蒂丢石头(夏洛蒂因此缝了针)?


不知道。巴蒂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个时候,西摩十二岁。也许他只是不小心?也许他是因为喜欢,而不知道怎么表达?也许,他是为了报复夏洛蒂总是踩他的脚?


我们不会知道了。





Part

6


终于,我们来到了最后一篇小说《西摩——小传》。


在前面我已经提到,和其他几篇相比,这篇很不一样。


首先,它不再由对话构成,整篇内容,冗长、旁逸。一句话概括内容,便是巴蒂“以半日记的形式描写自己死去的兄弟”。


其次,小说彻头彻尾地采用了元叙事手法,巴蒂一直在和读者对话,时刻分享他的创作念头、困难和遇到的事情(这些和西摩不一定相关)。


在没有西摩存在的小说中(比如《抬高房梁,木匠们》),塞林格写的反而是西摩。在这篇名为《西摩——小传》的小说中,我们却无法得到完整的关于西摩的叙事。


这篇小说真正的主题,其实是——创作。


或者换句话说,这篇小说真正的主角是巴蒂,而巴蒂几乎就是塞林格的代言人。


这篇小说试图去描述西摩,为西摩做传,但小说呈现的不是西摩,而是“为西摩作传”的这一过程。


也就是说,他写的是创作本身。他写了创作遇到的各种问题,以及创作的根本不可能。


在这篇小说中,不仅总结了自己的创作观念,和读者的关系,还下场对那些招惹他的“烦人精”进行了吐槽:“哦,让他们来吧——乳臭未干的、热情似火的、学院派的、打探派的、高的矮的还有无所不知的人们!让他们一车一车的来吧,让他们张开降落伞,挂着徕卡相机来吧。”


他讽刺那些不着边际的评论家,和热爱八卦的读者:


“如果艺术家有什么‘不妥’之处,这大千世界的很多人,无论年龄大小、文化异同、天资高低,都会感到一种特别的鼓舞,有时甚至是冲动:严重的性格缺陷,不良公民记录……婚外恋,全聋,全盲,某种可怕的饥渴……偏好大规模的通奸或乱伦行为,证实或尚未正式的鸦片瘾或鸡奸瘾,等等等等。”


回到写作,他又郑重写下:“写作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职业了?写作一直都是你的宗教。”


当然,他一直在写西摩。西摩是完美的艺术家,“他死于良心的强光,他拥有神圣的人类的良心,这一良心的形状和颜色足以让人失明。”


西摩几乎是一个圣人,但是他却死去了。这或许,是塞林格最大的忧伤。当然,也是人类的忧伤。





Part

7


好了,这篇文章,到此为止。


我知道它可能有些冗长,但我还是不想把它分割为四篇,它合该这么长,对此我也没有办法。


我大概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沉浸在这几篇小说里;花了一周的时间,写出了这最后一篇文章。


感谢你看到了这里。


它虽然注定是一场误读,却仍然让人——至少让我——心满意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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