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幽灵作为问题 | 《百年孤独》译者范晔眼中的“狐狸”·鲁尔福
熟悉拉美文学的读者都知道,马尔克斯与胡安·鲁尔福之间的渊源,《百年孤独》的经典开篇致敬了鲁尔福的代表作《佩德罗·巴拉莫》。
胡安·鲁尔福开启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浪潮,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马尔克斯的文学导师。
《百年孤独》中文版译者范晔,借危地马拉作家蒙特罗索的比喻,将胡安·鲁尔福喻为一只“狐狸”,一只“把幽灵作为问题”的“狐狸”。
跟随范晔的文章,一起认识“狐狸”鲁尔福。
“狐狸”的聪明与沉默
有一天狐狸感到无聊和忧伤(以及没钱),就写了一本书。出版之后反响极好,被译成多种语言。
他又写了第二本,比第一本还好,连很多美国教授都写了很多书来研究狐狸的书以及研究狐狸的书的书。
狐狸自己觉得很满意,就没再写。
但别的动物开始嘀嘀咕咕:狐狸是怎么了?每次见到狐狸的时候都会凑过去说:
——您应该出书啊。
——我已经出了两本了,狐狸说(神情满是疲倦)。
——两本都非常精彩!所以您还得继续出啊。
狐狸没说话,心里想:其实他们是等着看我写出一本糟糕的书来。
但因为我是狐狸,我不干。
于是他再没出书。
这一则小故事出自危地马拉作家蒙特罗索(Augusto Monterroso)的《黑羊及其它寓言》,题目叫“狐狸是最聪明的”。熟悉拉美文学的读者能一眼看出,这位狐狸的原型就是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
鲁尔福和马尔克斯
六岁丧父,十岁丧母,在孤儿院待到十五岁,当过十年公务员曾经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被国立自治大学文哲系拒收只能旁听,又因难以接受教授所推崇的那种“给名词后加上六个形容词的作家”而被赶出课堂……直到1952年,三十五岁的鲁尔福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三年后《佩德罗·巴拉莫》问世。据说这部小说他酝酿了十年,初稿有300多页,最后删成127页的打印稿。即使是“最聪明的狐狸”恐怕一开始也没想到,这两本薄薄的小书日后就足以奠定他在拉美文坛半神般的地位。
“狐狸”·鲁尔福还为文学史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鲁尔福的沉默”。评论者前仆后继绞尽脑汁上下求索:为什么鲁尔福不再写了,同时以不亚于求问神谕般的热情关注着传说中鲁尔福新作《山脉》(La cordillera)的任何风吹草动。据说作家在1974年毁掉了未完的手稿,终其一生,再无新作问世。文学史家奥维多在他著名的《西语美洲文学史》中颇为感慨:鲁尔福的两本作品实在难以超越,即使对他自己而言也是如此。除了“鲁郎才尽”或“投笔从(摄)影”等流行的版本外,我个人更喜欢西班牙作家恩里克·比拉-马塔斯在《巴托比症候群》中给出的“答案”:
曾经有一段时期,鲁尔福那种害怕被老板握手辞退的惊慌和面对读者靠近他并希望他能再出版一些作品时的恐惧,竟然在他心里并存。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不再写作了,他总是这么回答:“因为我叔叔赛勒瑞诺去世了,而我所写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他告诉我的。”
鲁尔福摄影作品
幽灵的集散地
《佩德罗·巴拉莫》与《燃烧的原野》这两方鲁尔福空间都是一众幽灵喧哗与骚动的集散地。无怪乎前者早年的书名被意译作《人鬼之间》,其实颇为贴切,只是有剧透的嫌疑。半个多世纪过去,当年的非议之声早已沉寂,《佩德罗·巴拉莫》经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班文坛大触极力推崇,带着被“封笔之谜”加持的光环进入经典序列,如今更化作墨西哥国民性的某种象征符号。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巨著《2666》第三部分“罪行”最为沉重压抑,但也不乏黑色幽默的闪光,其中便有对鲁尔福的另类致敬。叙述者追问自己女友的生死下落,却得到一个“非常严肃的”回答:“Más o menos(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人要么活着,要么死了。
——在墨西哥,人有可能差不多死了。
——见鬼,不管在墨西哥还是世界其他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差不多死了!你说这话像个导游似的。……我受够了墨西哥人干什么都来佩德罗·巴拉莫这一套。
于是佩德罗·巴拉莫式人鬼共处的经典场景变成了旅游手册上的“文化”奇观,东方主义版的刻板印象。自我的追寻沦为自我的他者化,鲁尔福不知会作何感想。《佩德罗·巴拉莫》的日译者Akira Sugiyama认为,鲁尔福的成就正在于将极普世性的文学,出之以(看似)极本土的形式。如果仅仅看作是墨西哥大革命的时代产物,或者哈利斯科州农民生存状况的口述实录,都难免陷入过于简化的模仿论模式。作为墨西哥史上最伟大的“幽灵写手”,鲁尔福笔下的科马拉或卢维纳不仅仅脱胎于本土的阿兹特克神话,更是全世界幽灵的渊薮。
书籍摄影/桃知君
全世界幽灵追问的问题
鲁尔福在晚年的采访中说:“我不会去问我们为什么会死……但我确实想知道是什么让我们的生活如此不幸。您会说这个问题并没有出现在《佩德罗·巴拉莫》里,但我说出现了,从一开就出现,而且整部小说都可以归结为这一个问题:是什么力量造成了我们的不幸?……”
鲁尔福没有给出答案。西班牙当代作家哈维尔·塞尔卡斯(Javier Cercas)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伟大的小说往往包含一个大哉问,比如《白鲸》中的白鲸到底象征着什么?《堂吉诃德》中的堂吉诃德究竟是不是疯子?……无论梅尔维尔,还是塞万提斯,似乎都没有直接回答。或者,答案就是我们不知道白鲸的终极意义,也无法确知堂吉诃德到底疯了没有(或者清醒了没有)。因为,塞尔卡斯说,回答在问题中,问题就是回答,是对一个回答的追寻。小说的使命不在于给出答案,而在于以尽可能复杂的方式提出问题。这一点胡安·鲁尔福无疑做到了。哀歌中人形的少女哀恸,匙河小镇上的鬼影憧憧,北国梦魇里的悲伤魅影……在这个文字搭成的舞台上,全世界的幽灵你来我往,熙熙攘攘,所有的呼喊与细语,只为了追问一个问题。
1953年末,轮胎推销员鲁尔福在长途旅行途中买了一个学生作业本,写下了最初的两个词:“佩德罗·巴拉莫……”
——其余的都是幽灵,和沉默。
本文整理自范晔《“狐狸”·鲁尔福:把幽灵作为问题》
部分内容有删减
原载与公众号“北青艺评”
转载获授权
本期编辑 | 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