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失联，公司欠薪，这家10亿估值的明星创业公司轰然坍塌

创造过60亿流水的金牌制作人，野心勃勃的创业者，撞上突变的环境。

文/严锦彦&梁子

01

当一家明星公司开始欠薪裁员

去年11月7日，龙拳风暴欠薪两个月后，失联许久的CEO兼创始人曹楠出现在了员工大会上。

他低着头来回踱步，不断和同事们重复，钱的问题一定会解决，公司最差也是卖给B站，估计来年2、3月份就有结果。

隔天，曹楠亲自接管《梦境链接2》，抱着笔记本坐到工位里，与同事商讨系统优化。这是龙拳风暴在研的重点产品，一度被视为公司翻身仗的最后一搏。但原制作人已经离职，项目此前几近停滞。曹楠解释，现在市场环境已经不适合做大项目，公司精简组织、断链重组是好事。

但此时，没有员工真的相信龙拳风暴还能回到正轨，他们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赔偿。

去年10月9日，龙拳风暴宣布9、10两月工资停发后，HR很快就找到了王泰，要求其签署主动离职协议，并承诺欠薪将于半年内发放。考虑到周期太久，以及应得的裁员赔偿，王泰拒绝了这份协议。两周后的早上，他来到工位发现电脑消失不见，打开手机一看，自己已经被踢出了企业微信和公司群。「没有任何通知，很多同事都是这样被强行处理了。」

更早之前的5月，另一位员工被裁时，公司只赔偿了0.5个月的薪水，并且没有发放离职证明。后来他申请仲裁，龙拳风暴给出的理由是，员工上班时浏览与工作无关的内容，给公司造成了损失。王泰说，这是HR的惯用伎俩，「欠薪后她经常跟在同事身后，拍摄大家玩游戏的视频，并调取监控、打卡的迟到记录，以此要挟我们主动离职。」

一部分员工不想继续耗下去，同意离职，不要赔偿，但必须保留事后仲裁的权利。剩下的员工不是不想走，一方面是将近年关，外面的工作机会并不多，另一方面，大家心有不甘，坚持维权，希望曹楠能够兑现承诺。

但曹楠的回归没有持续太久，员工大会数天之后，他再次失联。龙拳风暴也从待了5年的北京神州数码大厦，搬到了15公里以外的石景山畅游大厦。创始人疑似跑路的消息，开始在公司流传。

彻底摧毁员工信心的是，今年2月21日，HR表示2月份的工资也无法按时发放，3月起五险一金将暂时取消。伴随着这个通知，员工们纷纷组建起维权讨薪群，提出抗议、商量仲裁。

次日，一名怀孕3个月的在职孕妇在办公室维权时情绪激动，出现抽筋、手抖、宫缩等症状，被紧急送往医院。此次事件后，龙拳风暴的员工也被畅游驱逐出了大厦。至此，曹楠仍未出现。

2017年，龙拳风暴刚刚成立时，它曾是行业里最受瞩目的明星公司之一。不到一年，它就获得了腾讯、华谊兄弟的投资，后续又得到了畅游、B站的融资与发行合作邀请，公司一度估值10亿。

6年后，曾经的6位合伙人只剩曹楠一人，公司也被法院冻结了千万资产——这背后是气愤的员工与供应商正在等待还款。没人说得清，第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到底是什么，但与龙拳风暴关联着的每一个人，都真切感受到了这家明星公司的轰然坍塌。

02

野心勃勃的创业者

龙拳风暴刚成立时，它的创始团队曾被行业高度看好。几位创始人不仅过往履历光鲜亮丽，他们还有着多年的合作经验，能力互补且配置齐全。

曹楠作为制作人，曾创造出总流水60亿的《拳皇98终极之战OL》（以下简称《拳皇98》），主管公司的所有研发工作；负责对外关系、人事管理的COO贾菲，曾担任玩蟹科技的HRD，与曹楠一手搭建了《拳皇98》的整个团队；而分管商务及研发工作室的刘志鹏，曾经是《战三国》的主策，以及《拳皇98》的日文版制作人。其余的三位合伙人，则分别是CTO符璨、制作人宋大雷和主美王欢。

这样一个明星团队出来创业，在当时吸引了不少人才加入。在龙拳风暴成立的前两年里，它的离职率低得吓人。大家对项目的预期都很高，而曹楠也经常会在内部进行极富感染力的演讲，描绘公司的发展蓝图，也说着自己每3年就会成功一次的故事。

在同学眼里，曹楠的高智商一直让人羡慕。高考毕业，曹楠考上了中科大的数学统计专业，大学期间还拿了《DotA》的全国高校赛冠军；成为数值策划后，第一个项目《龙将》页游的单月流水就超千万；在手游时代，《拳皇98》又成了大爆款；工作之余，他还顺手拿了一个德州扑克比赛的冠军。

在过往履历里，失败二字与曹楠无缘。他知道怎样做好一款商业产品，也善于总结成功的方法论。2016年，他在腾讯分享了《拳皇98》的逆袭故事——首测只有20%次留，但通过3个月6次测试版本的迭代，数据开始反弹，最终月流水过亿。曹楠开始在业内声名大噪，随之而来是资本市场对这位金牌制作人的青睐。

2017年，龙拳风暴成立不到一个月，就获得了腾讯数千万的天使投资。

彼时曹楠认为，卡牌游戏的市场结构已经发生改变，在数值提供的目标与成就导向之外，玩家开始注重探索与收集感。一个例子是当时二次元卡牌正以每年一倍的速度往上增长，《阴阳师》《碧蓝航线》《FGO》《崩坏3》几乎瓜分了卡牌整体市场的一半。

为此，曹楠与贾菲特地去上海拜访了一圈二次元大佬，和米哈游的大伟哥、悠星的姚蒙聊完后，结合B站用户数的激增，更是确信了二次元是卡牌未来不可逆的趋势。

在那个时间点，龙拳风暴做了两个看似最正确的立项决定，一是《拳皇全明星：拳魂觉醒》，二是《梦境链接》。

有着《拳皇98》的经验，没人比他们更懂如何发挥拳皇IP的价值。过去和SNK的合作经验，也能让他们高效推进项目。很快，刘志鹏就花2000万拿下了IP，并带领团队开始研发《拳皇全明星：拳魂觉醒》；

而团队过往在日本的发行经验，也为《梦境链接》增添了一份信心。前高管刘豪表示，「大家都说日本全民二次元，那我们足够了解这群日本用户，也算是一些优势。加上国内早期二次元竞争没那么激烈，我们相信自己能从零趟出来。」

曹楠对这两款产品的目标，是单款年流水至少8亿。2017年他曾告诉葡萄君，《拳皇全明星：拳魂觉醒》要做品类融合，加入CCG卡牌规则玩法，内容细节上要做到文案、美术的全方位包装；

《拳皇全明星：拳魂觉醒》人物立绘样稿

《梦境链接》组建了专门的IP原创组，一名角色至少要做3套不同形态的立绘，仅仅是给外包的需求描述文件，每名角色就能有8-10页。放到今天来看，这些做法依然是不少团队努力的方向。

《梦境链接》人设草图

为了吃下二次元，《梦境链接》团队80%成员都采用强二次元人群。兼任工作室负责人的贾菲曾透露，他跑了半个中国去挖掘人才，花了半年才组建好团队。比如主文案曾搭建过《战双帕弥什》的框架；主美蘑菇则是他跑到东北，「把人从老家里薅过来的」。

当时龙拳风暴还保持着创业团队的氛围，曹楠也还没搬进独立办公室，工位就坐在同事之中。一位早年加入公司的设计师说，有时曹楠会走到他的工位，和他探讨作品，并且点评得非常细致。「在当时的行业环境里，很少老板会有这么高的原创需求，更多都是找外包。」

执行层的员工也表示，当时公司中层干部的能力都很强，无论是数值还是文案，看问题都是一针见血，沟通效率很高，感觉自己进来后，是能有所成长的。

在成立的头两年里，龙拳风暴一路高歌猛进，资本疯狂押注，热钱不断。腾讯、华谊兄弟、畅游陆续为它注入了总计2亿元的融资，合力将估值抬到了10亿。一时间，龙拳风暴极速扩张，铺开了许多项目，甚至又花大价钱拿了《龙珠》的IP。这对于一家创业型的CP而言，实在罕见，也足以看出它的野心。

03

多变的市场环境，难以复刻的成功

但在游戏行业，任何一个爆款团队想要复刻上一次的成功，都要面临不少挑战。其中最糟糕的，或许是过去依赖的成功路径，眼下已经行不通了。

龙拳风暴成立伊始，《拳皇全明星：拳魂觉醒》就是最稳妥、最指望挣钱的项目，他们也早早决定将其交由腾讯发行。这个组合就像在告诉行业，他们要再造《拳皇98OL终极之战》的流水神话。

可日新月异的市场与资本不这样认为。彼时腾讯已经发行过两款《拳皇》IP手游，国内IP用户被洗得所剩无几。当年腾讯能给《拳皇98OL终极之战》首月导2000万的量，到了《拳皇命运》只有300万，而他们给《拳皇全明星：拳魂觉醒》的预估量是250～300万。有人透露，腾讯考虑到自身的产品矩阵，对龙拳这款产品并没有太强烈的诉求。

无奈之下，《拳皇全明星：拳魂觉醒》最终给到了三七发行。刘豪告诉葡萄君，以三七为代表的广州帮擅长买量，但这对龙拳来说，利润非常薄。「IP方拿走10个点，发行方也想要至少赚5个点，但项目的利润率肯定没那么高，最后我们分到手的钱被压得很低。」

更痛苦的是，产品本身一年半即可完成，但受版号的影响，游戏最终上线时间延后了整整一年，研发成本加上IP费用，接近7000万。

据七麦数据显示，《拳皇全明星：拳魂觉醒》最早在2019年3月上线，最高曾到iOS畅销榜35名，上线10天后匆匆下架，直到同年12月更名为《拳魂觉醒》才再次上线，但再也没有突破此前成绩，畅销榜排名一路下滑。

这个收入表现远远低于团队的预期。当时管理层有人预测《拳魂觉醒》总流水有机会做到6亿，曹楠则预计会复刻一个「拳皇98」，甚至流水还要高。事后来看，这在当时的市场环境，根本不可能。

最终产品上线后，奖金分红少得可怜，员工心理落差极大。极低离职率的团队开始出现了松动，曹楠「三年成功一次」的故事也渐渐失去魔力。

而2018年后版号收紧的环境，让原本有潜力的种子项目也变得命途多舛。

作为龙拳风暴在二次元赛道的押宝产品，《梦境链接》开局呈现出了黑马姿态，只用3000万研发成本就博得了19天流水破亿的成绩。但很快，因合规性问题，游戏不到一个月便在国内下架。

同样，当时龙拳风暴在《拳魂觉醒》失利后，用半年时间做了一款涉嫌擦边的《王牌高校》，试图快速盈利。有项目组成员透露，「该产品测试期数据爆炸」，前期还给大家发了奖金，但碰上国内监管收紧，游戏很快就遭到举报，运营不到半年就被下架。

在版号的不可抗力之下，整个行业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同为明星创业团队的91act，曾做出月流水破2000万的《苍翼之刃》，第二款产品《电击文库：零境交错》由腾讯发行，上线后冲上畅销榜Top 8，但后续因版号原因，产品只能暂停付费。一时间，国内厂商纷纷望眼出海。

《梦境链接》的底子曾被不少公司所看好，后续完美世界、Efun和畅游都在海外不同市场发行了这款产品。游戏登陆日本后，单月流水突破千万美金，仅仅两个月韩国市场的流水就突破1亿，当时他们还举办了一场庆功会。

但出海为龙拳风暴争取来的喘息时间并没有太久。很快，主美蘑菇因为转发关于「韩国偷窃中国文化」的微博，引起了大范围韩国玩家不满，游戏畅销榜排名开始大幅滑坡。而后来《梦境链接》团队的出走，也让产品白白耽误了一两个月，错失了公测后的黄金时间，各个海外市场的后续成绩开始显露疲态。

有人指出，龙拳风暴此前没有内容型PVE产品的经验。「他们擅长的是数值规划，游戏前两个月，目标导向拆得特别细，所以前期流水和各方面数据都很好。但成也数值，败也数值。到了长草期，数值很难给予二次元玩家强反馈和情感连接，如果这时团队产能还跟不上，无法及时推出新版本和新角色，那产品很快就完了。」

尽管如此，曹楠仍放不下数值卡牌——这一度是龙拳风暴对外讲故事的要点。《拳皇98OL终极之战》在很长一段时间，被称为国内最后一款成功的数值卡牌游戏，曹楠也曾就这个项目，在游戏葡萄分享过两个小时的数值设计思路。

面对此前产品的失利，他在2020年看到《剑与远征》在海外爆火后，决定亲自带队做一款放置卡牌《Mega Champion》。有员工告诉我们，「他的思路很直白，就是想要和《剑与远征》打价格战，对方一个角色卖300，我们就卖200。」

但在大买量时代，海外买量成本攀升。尤其是《剑与远征》成功后，AFK like产品涌现，2020年放置标签的核心用户，已经到了10美元一个。而《Mega Champion》的美术依然是常见的欧美卡通画风，品质也难以媲美《剑与远征》，这导致产品在买量方面举步维艰。

合作方或许更早地发现了问题。据员工回忆，该产品原定交给畅游发行，后转给完美世界。在付费测试期间，发行方为了降低成本，只是导了一批下载安装量，并没有选择核心用户，这让付费测试变得毫无价值。最后曹楠决定收回产品，自研自发。

刘豪说，当时合伙人也曾劝过曹楠，但他信心满满地表示，只要自己能做到《剑与远征》的80%就成功了，甚至还抽出了公司最多兵力，研发成本到了4000-5000万。

按照原计划，这款产品的研发时间只需半年，可由于测试数据不达标，曹楠不断调优，战线被拉长，产品临近上线还曾经历一次大改。《剑与远征》是5名角色一队，为了突出差异化，它便改成10名角色。

但很快，这场由创始人带领的战役也宣告失败，产品在海外上线半年，没有掀起任何水花，买量接近停滞。

成立3年，融资2亿，龙拳风暴推出了4款产品，却始终没有收获成效。而《龙珠》那样花了巨额IP费用的项目，更是因为IP监修，一直难以推动。不断累积的风险，与屡屡失败的项目，成为了悬挂在龙拳风暴头顶上的达摩利斯之剑。

渐渐地，曹楠出现在公司的时间越来越少，而这座围城内的员工们，或许早已感知到了危险。

04

团队分崩离析，「天才」与「暴君」

曹楠是一个极度自信的人。这是许多员工对他的一贯印象。

作为数学专业出身的「天才」，曹楠的自信源于他的数值体系得到过多次验证，也确实为公司带来过很好的收益。比如《拳魂觉醒》和《梦境链接》的首月流水非常成功，不少外部团队都会去研究。一位制作人表示，「很多从龙拳出来的人，现在用的依然是曹楠那套武功。」

但拥有强大自信人格的反面，也可能是自负与自傲。

在业务上，曹楠的掌控欲强烈，经常插手合伙人分管的项目。比如他曾多次跳过刘志鹏与宋大雷，直接跑去和《拳魂觉醒》的执行层员工沟通。不少高管与中层都因此感到不被信任，与曹楠心生嫌隙。一位员工说，「制作人、主策就像是他的传声筒。你见过有哪个CEO老跑去和员工对数值的。」

而在《梦境链接》项目，更是出现了外行指导内行的典例。刘豪说，曹楠有段时间看了很多设计相关的书籍，于是跑去指导主美画图，「一个数值出身的老板，跑去和圈内大触聊色彩运用、UE设计这些纯理论派的东西，人家压根不想理你。」

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梦境链接》团队大部分都是强二次元人群，想法天马行空，与曹楠的理念时常出现分歧。每每这时，曹楠都会强硬地让团队作出修改，这让很多成员感到不满。有高管表示，当时贾菲曾尝试充当曹楠与团队之间的润滑剂，但多次劝架无果，后来贾菲索性让团队保持自己的想法，出事了他来和曹楠沟通。而这也为后来《梦境链接》团队的出走埋下了伏笔。

刘豪表示，曹楠在自己的领域里，是一名很好的金牌制作人，但作为公司老板，他的管理能力实在欠缺。还被许多员工诟病的一点是，曹楠不善于与团队沟通，他就像个不近人情的高智商AI，一切听从数据和理性，容不得别人犯错。

在开版本会之前，曹楠习惯把内容打印出来，自己先看一遍。一次会上，曹楠拿着纸质文档径直走入会议室，随后批评、痛骂员工「做的什么东西，没有心情开会。」有合伙人劝他，哪怕对方做得真没那么好，你也别指着人骂。但没人拦得住他。

朋友评价曹楠，他可能也意识到沟通上存在问题，曾在饭局上直言自己不会管理，但问题是「他不愿意放下身段，包袱太重」。

曾经，有位核心成员打算离开公司，合伙人费了不小力气，好不容易才劝住了他。正当需要CEO去走个过场，鼓励员工留下好好干时，曹楠却说，比起他，自己其实还是更器重另一个人。当时场面极度尴尬，最后员工气得摔门而出。

管理强硬、缺乏沟通技巧、情商为负……团队成员对曹楠的意见与日俱增。而据刘豪表述，曹楠的个人感情生活也一直存在问题，在2018年还曾为此离开了公司半年。这更是让合伙人们心灰意冷，开始质疑曹楠到底有没有做好一家公司的意愿。

而当一个极度自信的老板，失去了大家的信任，不难想象，后面不管曹楠做任何决策，可能都只是在加速团队的瓦解。

刘豪表示，曹楠喜欢归因，他说好莱坞之所以厉害，是因为底层有一套万变不离其宗的逻辑，游戏工业化也一样。于是他花一年时间，琢磨出了一套万能的游戏制作理论。有段时间，他每天晚上拉着中层20余人，高密度输出这套理论。

在游戏中一名角色的创作前期，他就要求团队列出角色的标签、特点、色系，其中必须包含一定的冲突与复杂性。此外，角色的背景、三观、出场台词，以及整体故事的反转与升华，都需要在前期就明确下来。

如今看来，如果龙拳风暴取得了成功，也许这些方法会被奉为圭臬，曹楠也会被人称赞其对细节的把控——正如过去姚晓光和蔡浩宇所获得的称赞那样。但平日里的信任早已出现裂痕，团队很多人对他嗤之以鼻，大家认为，二次元游戏重内容，是一门艺术，怎么可能完全凭工业化流程创作出来，「他的这套理论，给大家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的负担。」

更让团队崩溃的是，曹楠要重新定义游戏行业的岗位。他推行策划中台，所有系统、数值等策划内容都由中台输出。有人抱怨，这样项目组就变成了纯执行岗位，有功中台领，有锅项目背，「这不就是游戏界的富士康。」最后，这个制度推行的异常艰难，在合伙人、制作人的阻拦下，以失败告终。

在内部矛盾愈演愈烈的同时，龙拳风暴在业务上也没有收获成效。团队预期最高的《拳魂觉醒》在2019年中旬下架，并取消了当年的年终奖，这成为了引爆情绪的导火索。2019年底，宋大雷等三位合伙人毅然出走。

一位知情人士了解到，三人走得突然，还带走了不少技术骨干，其中CTO符璨前一天还在和曹楠打桌球，畅想未来。曹楠认为遭到了背叛，后来就股权转让的事情闹上了法庭。据说，当时需要赔偿的金额不大，甚至在谈判后压到了30万，但他依然拒付。

2020年《梦境链接》上线后，龙拳风暴打算继续研发《梦境链接2》，但由于此前的沟通不畅，曹楠决定更换主力团队，由他培养出来的制作人接管项目。一位前高管表示，这个决策让原《梦境链接》团队彻底炸了锅，也让贾菲心里不是滋味。国庆节后，贾菲也带着一部分成员离开了公司。

不少员工都认为，贾菲的出走是压死龙拳风暴，也是压死曹楠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此之前，两人相识超过10年，一路做着成功产品过来，默契不用多说，性格与能力也足够互补。「曹老板主抓研发，菲哥外宣、找投资，如果两个人双剑合璧好好干，本来龙拳有很大机会能成功。但最后大家四散纷飞，谁也没有再超越过此前的成绩。」

05

续命两年，龙拳风暴的挣扎

在龙拳风暴这辆失控的高速列车刹停之前，曹楠曾想过很多办法将它驶回正轨。

几个大项目接连倒下后，龙拳风暴曾短暂收敛起昔日的豪言壮志，开始控制成本，用快速试错的方式重新研究市场。

当时《第五人格》在海外表现优秀，一位发行负责人便借鉴其美术素材套在了《梦境链接》的战斗上，做成投放广告，结果反馈数据非常好。曹楠看到后，认为哥特风格居功至伟，决定基于《梦境链接》的玩法底子，开发一款出海欧美的哥特项目《Shadow Brides：Gothic》。

不同于《Mega Champion》时的头铁，这次曹楠还准备了一张保险牌。他找到《Mega Champion》的主数值，让他拿着《王牌高校》现成的美术素材，带队快速换皮一款校园风格的游戏。

一位项目组成员表示，「当时公司没做过哥特风格，要从头画素材，曹楠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恰巧《王牌高校》的韩系擦边在欧美也算吃香，调优一下《梦境链接》的后期数值，补个社交就能测试，属于是先去探个路。」

幸运的是，两个赛马项目都收获了不错的测试数据，最后龙拳风暴保留了《Shadow Brides：Gothic》上线。据员工透露，这款产品在海外确实挣钱，在一段时间里支撑着公司。

其实按照这个路径，龙拳风暴当时可以先靠小项目修养生息，等缓过劲儿来再做打算。但曹楠的野心始终藏掖不住，一位靠近他的核心成员钟金成说，「在老板看来，哥特只是拿来赚钱的，他真正想要做的是《梦境链接2》和《森林与合成》，他说这是要颠覆游戏行业的产品。」

前者一改前作的时序制CCG玩法，变成了一款Roguelike塔防游戏；后者则是一款三消产品，由魔智科技的20余人研发，据员工表示，这家公司与龙拳共同办公，人员混用，「负责人是老板娘」。

对内，曹楠搬出《保卫萝卜》《明日方舟》还有消消乐的例子，鼓励员工，说这两个品类可以陪伴玩家十年；对外，为了拿到充足的研发费用，曹楠开始扮演起讲故事的角色。大部分受访人都提到，在合伙人纷纷出走后，曹楠就很少出现在公司，「可能是去外面拉投资了。」

好消息是，尽管前两年行业环境遇冷，但龙拳风暴还是争取到了B站的投资，而且是两笔。根据企查查显示，2021年8月，魔智科技就获得了B站投资，而半年后龙拳风暴也顺利拿到了B站的第一笔打款。有人透露，B站很早就有了投资意向，主要是看中了《梦境链接》的底蕴，希望发行续作。

员工回忆，在拿到投资后，曹楠变得积极了许多，从一个月见不到几次，变成了每月有一周集中出现。

2022年中旬，曹楠疯狂推进项目，一到公司就拉着各个工种的主要人员开会，一直开到晚上。但同时有员工表示，曹楠在会上「只管输出，不管落地」，这给项目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有次，曹楠对《梦境链接2》的大方向提出改动，游戏的战斗体量要缩小，加入更多的弹幕刺激。有团队成员总结，「他要让玩家有种刷短视频的感觉，在短时间内收获强反馈。」而在这不久后，《羊了个羊》和《弹壳特攻队》火了。

这位员工承认，曹楠可能是站在风口上的，他能洞察到风口的变化，但这个洞察的可预见性只有一个月。「不能因为你预见到一个月之后‘短视频’会火，就要我们马上换一个方向，根本来不及。」

还有一次，曹楠说要学习《炉石传说》的酒馆战棋玩法，每过一个战斗关卡，就可以获得金币，用于购买和升级、合成角色。钟金成对此颇为无奈，「酒馆战棋确实好，但我们的塔防框架很难把这个融进去，最后产品做出来，又是二次元塔防，又是自走棋，还是弹幕游戏，四不像。」

另外备受团队质疑的是，曹楠后来下达的指令也非常模糊。

一位数值策划曾去找曹楠拍定一个数值，结果听了半小时哲学。另一个制作人则被拉着讲《道德经》，曹楠说做游戏和老子的观念相通，空就是有，有就是无……他还曾和团队说，做游戏不能光做数值，而是要做能量。这种情况被员工们调侃为「曹学」，「能量其实就是数值提供的用户情绪，或者说心流。」

据受访者表述，曹楠曾说，他不想把东西控制得太死，要大家发挥想象力，但到底怎么样才合乎他的心意，没人知道。在会上，团队成员投票表决角色雏形，「大家觉得很好的人物设计，他会觉得没化学反应，他喜欢的东西，大家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有得到解释。最后项目组都在猜他喜欢什么。」

钟金成说，曹楠有自己的想法，制作人也有他的想法，这本身就需要相互对齐。但曹楠经常消失，一回到公司又马上强硬地把团队做得东西推翻。最后大家干脆什么也不做，就等曹楠回来发号施令。

去年，《梦境链接2》在B站游戏中心开启过一次核心用户的测试，但数据并不理想。第二次测试则由于打磨时间不足而延误了。后来B站的第二笔投资打款也没有过来。很快，龙拳风暴宣布停发9、10月两个月的工资。

在艰难续命的2年，曹楠始终以错误的驾驶方式，朝着错误的方向，带着龙拳风暴越跑越远。

06

阿尔萨斯与巫妖王

即使在去年行业最差的日子里，降本增效成为主旋律，龙拳风暴也依然维持着近200人的规模。有人认为曹楠太过乐观，相信只要产品出来，就能熬过难关；有人则认为他和行业已经渐行渐远，后知后觉。

贾菲离职后，曾建议曹楠拿到B站投资后，一定要裁员到100人以内，这样至少保证公司还能活2-3年。但是在制作人们的反对之下，曹楠没有下定决心，直到第一次停发工资的时候，公司仍有160人。此时距离拿到B站投资仅仅过了8个月。

钟金成透露，曹楠在欠薪前曾告诉他，公司不是真的没钱了，而是想借此逼走三分之二的冗余员工。还有一个蛛丝马迹是，曹楠曾悄悄将部分员工转移到了另一家主体公司，有员工猜测，他是想以更换合同的方式，逃掉此前的欠薪。

今年3月之后，随着工资的再度拖欠、五险一金停发以及裁员，员工们走进了劳动局申请仲裁，并与龙拳风暴的法务对峙，双方最终商定了4月10日为最后还款日。但直到今天，员工依然没有收到他们的薪水。部分不接受调解的员工表示，在第一轮开庭胜诉后，曹楠卡着最后一天提起上诉，并且理由是不接受一次性支付欠款，要分两批。「这上诉理由就跟儿戏一样，明显是用来拖时间的。」

在员工展开维权的同时，外包与供应商也在寻找曹楠。据王泰所说，此前北京大兴法院的执行法官曾在电话告知，龙拳风暴在深圳南山法院也有案件纠纷，目前被冻结了两笔金额，分别是900多万及100多万，曹楠已被限制高消费。部分供应商得到的消息是，龙拳风暴答应将于5月底结账。

时至今日，曹楠已经半年没有露面，没有人知道他最早为什么消失，现在又在哪里。上一次他出现在所有员工面前，还是去年11月在公司的黑铁酒馆大会议室里——曹楠热爱暴雪，公司所有房间都根据《魔兽世界》命名，而他自己办公室的名字是冰封王座。

在采写这篇稿件的过程中，几乎所有受访者的矛头都直指曹楠：频繁干预项目、空谈理论无法落地、没有管理才能、个人作风混乱、商人气息太重、无法跟上时代……毕竟当一家公司江河日下，它的一号位势必难辞其咎。更不要说曹楠欠薪、失联，且至今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

但正如阿尔萨斯从意气风发，受人敬仰的圣骑士堕落为巫妖王，中间经历了太多事情。龙拳风暴走到今天这般田地，或许背后也有更加复杂的成因。

回顾龙拳风暴的6年历程，他们几乎具备了一家成功创业公司的一切潜质——融资一路绿灯，合作资源不断；团队成员履历丰富，分工合理。而且，他们一开始做的就是自己最擅长的产品，虽没有赚大钱，但也能维持团队继续开发新产品。还做出过开局不错的二次元游戏，更试过出海，把能走的路径都走了。

但令人惋惜的是，或许是因为创始团队对市场的误判，以及管理缺失，他们在前期就错失了一手好牌。比如他们野心太大，不顾风险去拿IP，在每个项目上都投入了过高的沉没成本；曹楠与合伙人、团队的矛盾，让公司开始分崩离析。

而当环境收紧，市场风云变幻时，这些问题无疑都是致命的，就连补救措施也会变得步履维艰。像是2020年，龙拳风暴接连遭受重创时，本来能靠着《梦境链接》出海，保有一款黑马产品的收入，但团队的出走，却让产品又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最后，当团队分崩离析，公司越走越远时，曹楠所做出的种种选择，或许就如阿尔萨斯最终拾起了那把霜之哀伤，走向冰封王座。

（文中受访者王泰、刘豪、钟金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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