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起金庸，还有一声没讲完的叹息 | 人间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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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鸣 岳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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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频 / 陈鸣 岳路平

嘉宾 / 周华蕾   剪辑 / 李瀚涛

特别鸣谢 天使读者团 核实信息 校对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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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一生的写作使得“侠”成为一个更丰满的物种。

侠游走在延绵的江湖里，总在 diss 体制、倒逼体制。体制量产了一批有用之人，而侠更像是“废人”和“刁民”。

无论是古典的朝廷，还是今天的单位，都不是“侠”的容器。侠是闲散人员，外在于朝廷、体制，外在于单位、公司，经常还是要被《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处罚的人。

侠的精神根基可以追溯到墨家。春秋战国时墨家尚是“非儒即墨”的显学，汉代“独尊儒术”后，墨家在庙堂从此没有立脚之地，只能下海去了“江湖”。

墨家到了江湖变成了“侠”，司马迁在《史记 游侠列传》，基本上讲的就是这批被逼出来的墨家废人。

墨家强调一技之长，会开发很多工具、攻略。墨家之于儒家就好比麻省理工大学（ MIT ）之于哈佛大学。哈佛的校徽摆着三本全是书，麻省理工学院的校徽上面，一人拿着工具，一人捧着本书。

墨家最早研究小孔成像、研究凸凹透镜、研究如何迅速画出一个圆。墨子的“三表法”比亚里斯多德的“三段论”早了 100 多年，可惜“三表法”在中国的正统文明里面消失了。

所幸侠客用刀枪棍棒继承了墨家的精神，用一技之长傲立于江湖之上。

从近代开始，国人就特别热衷于写和看武侠小说。可能也是因为武侠小说告诉了我们技艺的重要性。

在任何一本武侠小说里，侠客都很有钱，郭靖不缺银子。无独有偶，漫威的钢铁侠、DC的蝙蝠侠也都很富裕。

小说《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和黄蓉初遇，郭靖给黄蓉点了一桌菜。有人就根据历史学家黄仁宇的研究，把宋代的银子换算成现在的货币，发现那顿饭至少吃了 8 万块。 吃完饭后郭靖还送给黄蓉貂皮大衣、汗血宝马，狠狠砸了 33 万块。 

郭靖当时还是个臭小子，这些钱是哪来的？

侠不是无缘无故的，起码毕业于蓝翔技校才能成为侠，你有一技之长，知道怎么用挖掘机。

墨子认可仁义，也理解人性：“忠信相连，又是之以利，是以终生不厌”（《墨子·节用中》）。这话的意思是，咱们当然要讲情义，但也不能空谈情义，得算清楚钱，所以他提倡“义就是利，利就是义”。这些论述非常符合现代的人际关系。

金庸本人同样是一位有情义又有钱的侠客。有次一位朋友跑去香港看望金庸先生，倪匡也在。朋友离开时，金庸递给这位朋友一个信封，朋友打开一看发现是 5000 港币。倪匡跟那位朋友说：“这是金庸先生让你出去爽一把的。”

金庸不光会写书编故事，还懂得赚钱，懂得媒体经营。他原来在《大公报》任职，后来创办《明报》。为了提升报纸的销量，他就在《明报》连载武侠小说。

金庸用一支笔，在他肉身栖居的香港开拓了一个《明报》的江湖，一个知识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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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开拓知识江湖的方式跟美国牛仔开垦西部类似，笔杆子和枪杆子都能勾勒出更广阔的天下。

中国自古文人被贬谪通常是到南方，比如韩愈、柳宗元、苏轼。近代文人往南一看，还有去的地方，就是香港，文人汇聚的香港逐渐成了一个当代版的世外桃源。

文化有很多面向，为什么武侠小说能在香港突围？这不能不提到九龙城寨（Kowloon Walled City）。

周星驰的电影《功夫》讲的就是九龙城寨的故事。这是一个各地移民混杂居住的地方。北边的政府不管，南面的英国人也不敢进。

九龙城寨不是规划的产物，而是自然生长。这是一个废墟一般的建筑，乱七八糟、到处漏风、四通八达、毫无章法，反而让很多学院派建筑师萌生向往，催生了新的建筑流派。

它还启发了《银翼杀手》（Blade Runner ）《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 ）等一系列科幻作品，成为现代赛博朋克常用的故事布景设定。这些作品大多以九龙城寨为蓝本，通常是阴雨连绵，交易情报，贩卖人体器官，暗藏了各种良民、官差、恶人和侠客。 

电影《功夫》里面讲的那些角色都大有来头，包租公包租婆是发福版的杨过和小龙女，挑担子的苦力是“十二路谭腿”的传人，谁把裁缝惹急了，平日里娘声娘气的他就把晾衣杆上的铁环拿下，套在手上，露出“洪家铁线拳”传人的真身。

能藏污，还能纳垢，废墟里更能长出奇迹。

远离庙堂、故土的侠隐匿在废墟里，当别人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再次拿起武器，变身成侠。废墟是侠的沃土。

时至今日，九龙城寨早就被拆了，然后，香港依然是某种放大版的九龙城寨的象征。

很多文化学者会到香港时代广场考察，无论你是菲律宾女佣还是澳门赌王，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叛逃者”斯诺登，都能来到这里，同时还能由这里中转，再次前往世界各处。

爱德华·斯诺登（Edward Snowden，美国中央情报局前雇员，因揭露美国监听普能公民的“棱镜”计划而闻名 ）看着《攻壳机动队》长大，深受“侠”这一脉文化的影响，他是一位现代侠客，以一己之力对抗地球上最强大的政府。

他中二地相信了动漫里的剧情，认为香港能够保护他。当斯诺登把“棱镜计划”的文件拷贝好了之后，转瞬就躲到了香港。最后梁振英政府还真地保护了斯诺登。

斯诺登先是躲进了重庆大厦，住在一位菲律宾女佣家里。重庆大厦相当于另一版本的九龙城。后来斯诺登住在美丽华酒店。

美国政府知道斯诺登的行踪后马上对香港施压：“必须交出斯诺登，不然我们的政治关系可能会闹僵。”神奇的是，斯诺登居然通过香港的海关，登上了飞往莫斯科的航班。

香港政府给出了一个特别无厘头的理由。

斯诺登护照上显示的中间名是约瑟夫( Joseph )，美国政府的逮捕令里的中间名却是詹姆斯( James )。此斯诺登非彼斯诺登，没有理由不放他出关。

斯诺登通过香港这个放大版的九龙城寨成功飞往另一个废墟。香港不仅是一个侠的生产基地，还是一个侠的中转站，侠的虫洞。

纪念金庸老爷子最好的方法是记住侠义的精神，留意这世间的图景，当侠客需要我们帮助时，认出他们，呼应他们，帮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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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废人”，没有户口，没有居住证，飘在庙堂之外。

“废”不一定是个贬义词，艺术史里有个特别有意思的梗：一个事物失去使用价值之后，才会诞生审美价值。塞尚静物画里的水果不是让你吃的，而是让你欣赏的，杜尚的尿壶不是让你嘘嘘的。

“侠”和“废人”好比我之蜂蜜，你之砒霜。即使你在某个人的语境里是个没有用的人，也可以在另一个时空定义你的用处或者无用之用。

当你疏离了庙堂，疏离了体制，就必须要有一技之长，否则怎么活？侠客大都武功高强，斯诺登和阿桑奇也许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黑客。他们如果去 Facebook 或者 Google，能拿几百万美元年薪。

侠除了有一技傍身，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诉求，他奋战到底守护的那一丁点自由或者自我表达的空间。

周星驰的《功夫》里最让人动容的一刻，周星驰饰演的阿星被火云邪神咣咣咣咣一直打到地板里面的时候，他依然要捡起身边一根小树枝敲一下对手。敲一下不会怎样，但那一招是整部片子最厉害的招式，而不是如来神掌。

他只想说一句：“我废，但我绝对不服。”

阿星从小流着鼻涕拿着棒棒糖的时候，看到武功秘籍，就知道他的梦想在哪里。

不仅是《功夫》，很多周星驰电影里的主角刚开始只是街头的小混混，忽然之间得到了一个绝世秘籍，成了世外高人，把对手打败之后继续归隐山林，做一个安稳的“废”人。

郭靖有降龙十八掌，阿桑奇有维基解密网站，斯诺登有黑客技术。侠客的器物、技艺可以千变万化，灵魂却是共通一致的。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也提到，倚天剑和屠龙刀必须互斫之后才能得到绝世秘籍。当刀和剑彻底丧失了使用价值，你才能达到巅峰的状态。

梁启超也说过：“勿以所学为营生之具。”你不要把所学器物化，而要让所学成为引领你的道义。

金庸这位现世的大侠，不断跟各种体制的、建制的力量划清界限，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能光明正大地引进他的作品。

金庸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综合体，他不只活在架构的武侠世界，在现实世界同样有所作为。他关心政治，经常写时评，还参与起草《基本法》。

他的《明报》曾长期报道难民的悲惨境遇。即使《明报》处在经营最困难的时刻，依然会留给“公正”最大的版面。

金庸介入现实的方式有点像《纸牌屋》里面的主人公打破“第四墙”，直接跟观众对话。

侠的集大成者，既能通过技艺，也能通过物理空间影响世人。金庸创造的 18 本架空世界的武侠小说，都意有所指，某种程度上干预了中国的主流历史。

金庸常常把主角置入一个两难的境地，郭靖和杨康被跟朝廷作战的蒙古人、金人养大，到底该效忠哪个政权？这些两难的设定触发你对伦理纲常、国家认同的思考。

金庸一方面通过武侠世界构建了一个开放的历史观，在主流的封闭的中国历史里炸出了精神碎片，又通过《明报》介入现世的政治。

很多人在讨论金庸是不是一个正经的文人？会不会获诺贝尔文学奖？这都不重要，那是你们的标准，对金庸来说，他创造了自己内在认可的标准，做了侠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今天怀念金庸，感谢他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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