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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这群乡村孩子不再害怕,或许才是新的开始 | 野草疯长

月亮 益微青年
2024-08-24
20年后,我以大学生的身份重新回到乡野,回到我生命的原点,才猛然醒悟,教育之所为,首先是要促使每个人实现自我完整,但是来自外界的无形压力,从一开始就限制了一群人的命运。
而我,被另一种价值观所修正后,才真正找到了“自我”,也重新理解了“我们”。


作者:月亮

2004年出生,湖南人,现经济系本科在读

谨以此文记录二十年的过往与成长



01

那一声“巨响”


她在害怕什么呢?


长长的一条木头课桌,粗糙地打磨了一下,便涂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漆。午休时,有人躺在木头课桌上,有人睡在长条凳子上。


炎炎夏日里,乡下孩子上学后,就会一起在沙子地里打弹珠、跳绳,或是追逐打闹。


那时能上小学的孩子很少,整间教室被分成两边,一边是一年级学生,另一边是二年级学生,老师先给一年级学生讲课,这时会让二年级的学生在旁边做作业,三年级的学生则在二楼自习。


“哦哦哦(二声),求向向天go,怕毛福六许,冯中泊轻泊。(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如果讲了几遍学生听不懂,或者交代任务仍背不下来那是要挨骂的。“哟子艾起闸猪样,抽仙野搞轻桶哒(怎么和猪一样蠢,是一只畜生也学会了)。”


“砰”的一声,一年级学生的座位那边传来一声巨响。


一张橙色的单人小木桌直直地倒在教室里,老师把手里的课本狠狠地甩在这个女孩脸上,“落以楠上阔,不晓得你要搞茉莉!不上就给我滚出去!怎么就你的名堂台多!快啊把桌子给我扶起来!(在这里上课,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上就给我滚出去,怎么就你的事情这么多,快点把桌子给我扶起来!)”


女孩坐在单人椅上,神情呆呆的,不哭也不动,只是望着老师失了神,不知所措地用手抠着衣角。月亮连忙从教室这头跑过去帮女孩扶起桌子,嘱咐她好好听课,女孩依旧愣愣的,双眼无神地点点头。


女孩是月亮的妹妹。


教室又回荡起了方言味的声音,学生们战战兢兢地继续听着课,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发出声音的,不然就要面临被扇耳光的风险。



当老师苛责她妹妹时,月亮很害怕,在很多这样类似老师打妹妹的瞬间,她也害怕被责骂,害怕老师犀利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甚至有的时候她也会责怪她的妹妹,为什么她会出现这么多问题。


这所小学里,只有一位任课的老师,大家每天上课都小心翼翼。


上了三年级后,每周四下午,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会从县城坐大巴来上一节英语课。


那是一个让人充满期待的下午。


小学就在公路旁边,平常校门都是被锁着的,到了周四下午,月亮和同学会假装在校门口打扫卫生,以这样的方式迎接老师的到来。当一辆大巴车经过时,大家都会纷纷探出头去,在下车的人群中寻找老师的影子。


英语老师很漂亮,讲课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容,与一直给大家上课的老师是那么不一样。虽然每周只有这样一节课,但是这样的时刻却在月亮的心里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妹妹的成绩一直不好,并非其天资问题,而是小时候所食用的是三鹿奶粉,因奶粉中含有化工原料三聚氰胺而导致其智力发展迟缓。2008年中国毒奶粉事件成为她一生噩梦的开始。


可是,妹妹在心理和智商上的缺陷,并没有得到社会足够的关注,她的无助被历史的洪流毫不费力地冲刷掉了。上完初中后,连一百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的妹妹从此留在家里。


和妹妹不同,从小学到初中,甚至是高中,月亮学习成绩都很好。


02

她怕被说“不好”


2004年5月29日,月亮来到这个世界。


出生于湖南省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她的到来算不上正式。当时为了躲避计划生育被罚款的风险,一有计划生育组的工作人员来家里,奶奶就会带她躲到后山的水沟里,襁褓中的婴儿手上戴着的“叮叮当当”作响的水银手镯,被奶奶紧紧地攥在手里。


经过慎重考虑后,月亮的家人并没有将她登记在自家的户口本上。


太怕了,害怕被罚款。



月亮的爷爷对登记户口信息的人说:“这个女孩是在火车站捡回来的,如果不给登记户口的话,那就你们养吧。”


对方说:“哎,实在是没办法,如果你硬是要登记的话,我只能给你搞小一岁。”


“小一岁就小一岁吧,对了,记得给我上到我小叔的户口本上,以后家里还得生呢。”


从此,她一直被“寄存”在老奶奶的户口本上,老奶奶成为了她出生之后的监护人。直至老奶奶死去,她失去了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一个人一个户口,她是自己的户主。


由于户口的特殊原因,月亮比同届的同学小两岁。



在家里,爷爷是老一辈守旧派的代表,月亮深受爷爷的影响。


在学校,她上课认真听讲,从来不会讲小话;认认真真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不会偷工减料;四年级要去另一所小学上学,早上六点就摸黑带着手电,沿着山路走上四十多分钟到学校,每次她都会在前一晚梳好自己那又长又密的头发,提前收拾好书包。


她担任班长,作为一个集体当中的中心,全盘接受老师的要求和教育,同时用这样的规范去约束身边的人。


上学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读书;见到熟人要主动打招呼,要有礼貌;女孩子不要老想着天天出去玩,文文静静地在家看书;吃饭要吃得干干净净,不能浪费粮食;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不要哈哈大笑;不要拿钱去买垃圾食品,在家里吃饭;衣服够穿就好了,不要乱涂指甲。


这样的传统教育被月亮全盘接收,这也让她成为大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但是很奇怪,她有时候会很害怕,害怕什么呢?


在看到喜欢的发夹时,她不敢和爷爷奶奶说,害怕说她乱花钱;想吃泡面的时候,要挑一个爷爷奶奶去菜园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用热水泡好,偷偷地躲在二楼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丢到离家远远的大垃圾桶里面;当成绩考差了一点,在老师念名字时都会不自觉地感到紧张;因为自己是班长,害怕不能起到示范作用,不能管理好班级和处理好人际关系......


害怕什么呢?她怕被说“不好”。


03

第一次“反叛”


直到上了大学,月亮依旧是一个好学生。


她加入了院级学生会,同时经过层层选拔加入了学校的自训教官营(负责学校新生军训教官的培养和储备,完成每年的新生军训任务),这个营对于每个人有着严格的要求: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教官,就必须要有过硬的身体素质,整洁的内务。


于是,月亮每天六点起床,花20分钟叠“豆腐块”,几乎每天跑步五公里,锻炼自己的身体素质。最终她也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教官。


但她感受到自己收获不到内心真实的快乐,她感觉自己像一块橡皮泥被学校、老师和社会雕琢成既定的模样,她发现自己一直在被社会中的单一的评价体系所裹挟着,她活在一个自己幻想的世界,用自己的想象来抚平生活中的痛苦。


她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一副虚干的躯壳,脸上写满的疲惫,眼睛周围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像是一股汹涌的黑水,要从眼睛里冲出来似的,没有光彩,只有漫无目的的忙碌与服从。这样被裹挟的感觉让她感到难以呼吸,生命涌动的暗流,并不一定都奔向广阔的平川。



2023年6月21日下午,月亮面临着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我就问你到底是选支教还是训练,你自己选!”


一边是重复的训练传统,一边是承担了更多课程任务的支教团队,在经过权衡之后,她勇敢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老师,我想我可能还是会选择支教。”月亮哽咽着说。


益微青年,那是月亮人生中的第二所大学。在这里她被支持学习EV力:更加有同理心,更会独立思考,更加关注团队协作,同时EV鼓励她可以大胆表达自己的害怕和不情愿,在这里她的眼泪、她的文字、她的活泼、她的顾虑都可以被接纳,都会被大家认真地倾听着。


她也开始学着去倾听和理解他人的想法。在日常生活中EV会告诉她多去关注周围的事物,那些不被大家关注但又很重要的事情,教她去爱具体的人,让她获得了感受幸福的能力。


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变得更加具体,当面对外界的汹涌波涛时,她的内心有更加滚烫的咆哮,这是她内心的声音,EV在慢慢帮助她找到自己,这让她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你好,我就是月亮”,写到这里,我才有勇气写下自己的名字。



03

教育变了,世界就变了


2023年我参加了EV的乡村夏令营。


在夏令营里,大部分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眼神里透露出的期待和渴望如此灼热,让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我盼望着那位英语老师来上课的情景。


孩子们告诉我,在初中之前,他们都只上语文课、数学课和自习课,老师有时候也会打骂他们,他们要直到初中才有英语课。未曾想将近二十年了,那个在贫困山区成长起来的我,似乎看到了时代的轮回,乡村的孩子们依然在重复着我的童年“窘境”。


只是,我还有机会凭着“优良成绩”走上读大学之路,而他们呢?



在我去做家访时,一对姐妹把我带到她们家——这是我们每天去社区上课都需要经过的路,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会是孩子们居住的地方。深蓝色的卷帘铁门,半拉着下来,只能透出一点光。两姐妹就住在这栋楼的二楼,姐姐领着我们沿着狭窄的楼梯上楼,我们颇为艰难地爬了上去。


她们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平常会给她们一些零花钱来解决基本的吃饭问题,所以,上五年级的姐姐很早就自己当家做主了。有时候是姑姑陪着她们,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她们自己在家。


随后,姐姐把我带到阳台。与其说是阳台,不如说是一个搭了棚子的小平台,一个简易的煤气灶,旁边的水泥台上面是两根焉了吧唧的白菜,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姐姐告诉我说,“这就是我们平常吃的饭。”


有时候,姐妹俩早上去上课可能就只吃两颗糖,中午回来后,姐姐会给妹妹煮面条。姐妹俩黑黑瘦瘦的,脸色黯淡,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故事。


当我还在为乡村儿童家庭困难、父母辛苦在外打拼而感叹时,两姐妹还告诉我,她们的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在县城生活,只有放假的时候才会接她们去县城。那一刻,我想起我自己,以及那本户口本,心在隐隐作痛。


没有父母的陪伴,没有相对公平的教育资源,没有很好的成长环境,这并不是个例。



孩子们的家离学校比较远,很多孩子都是和爷爷奶奶在家,甚至还需要照顾爷爷奶奶;下课以后,有一些孩子会去小卖部买彩票,他们希望能够尽快赚钱;一些孩子告诉我,他们以后的梦想就是想当一个普通人,反正也不会读书......这样一个群体的集体画像,对我而言,是如此熟悉。


我也曾经是这其中的一分子,只是曾经在那个偏僻的村庄里,一位严苛的教师用他的“责骂”塑造着我这样的寒门弟子:一路顺从做个好学生,一路顺从要有好成绩,一路顺从集体规训。直到上大学,我仍然一路追逐着一个虚空的梦,服从于“别人觉得的好”,服从于那个想象中的“应该”。


20年后,我以大学生的身份重新回到乡野,回到我生命的原点,才猛然醒悟,教育之所为,首先是要促使每个人实现自我完整,但是来自外界的无形压力,从一开始就限制了一群人的命运。



而我,被另一种要有善良与爱,要学会思考、敢于表达,‘无数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的价值观所修正后,才真正找到了“自我”,也重新理解了“我们”。


我们这一群来自乡村的孩子们,什么时候不用害怕了,或许才是新的开始。我知道:我们变了,教育就变了;教育变了,世界就变了。


 后记 

 

在一开始选题的时候,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思绪,在叙事营里面关于生命故事的零碎探讨,激起了对于过往和命运的探索,但始终不知道怎么落笔。


真正确定好思路,得感谢何满老师的对话与提问,这些问题有的很直接、很尖锐、很犀利,但是正如黑塞所说,“每个人在成为自我之前,都必须打破之前固有的东西。这些经历并非肉眼可见,确是命运内在而本质的脉络。裂痕会弥合,可以被治愈被遗忘,但它永远寓于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继续淌血。”


事实也正是如此,在写一稿以及修改二稿的过程中,有一些时刻回想起过往的经历,止不住地掉眼泪,甚至因此整天整天地不吃饭、不睡觉。回看某些段落时,我依旧会感觉惴惴不安,在这些片段中,有一些是我曾经引以为傲、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但是我只能打碎它。


“鸟奋争出壳,壳就是世界。谁若要诞生,就必须毁掉世界。”


是文字和阅读,让我摆脱了狂欢的孤独,我不再沉浸于大众的欢呼,我尝试倾听来自内心深处的低语。这些矛盾和泪水,让我不再被裹挟、被塑造、被定义、被评价、被推着走,而是有反思、有觉醒、有展望,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灵魂。


每一个人都会拥有自己的灵魂,终其一生,我们都在寻找自我的路上。生命的意义也在于此,甚至生命存在本身就具有独特的意义。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它会带走很多东西,包括一个一个我。


我的身上背负着死亡,也承载着爱与善良。


我是无数个我中,唯一幸存的我。



感谢何满老师对本文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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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梦梦
责任编辑: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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