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钱宁,干嘛还问我们?”
”水利系约我谈当年钱宁先生给学生讲党课之事,那还是40年前,20世纪80年代初的事。
谈话勾起了许多我对于钱宁先生的回忆,虽然因年代久远,一些记忆已经模糊,但仍有许多是颇为清晰的。一股力量驱使我,要把这些尚存的记忆记录下来,以表达对于钱宁先生的纪念之意,尽管这已是迟到的纪念。”
——王凤生
写于钱宁先生百年诞辰之际
钱宁(1922年12月4日-1986年12月6日),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
我称钱宁为“先生”,不是社会上流行的客套话,他也不是“民主人士”,而是因为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有大学问的人。称这样的人为“先生”,这是清华历史上留存下来的一种特有的尊师的传统称谓,别的大学里是否这样,我不得而知,但清华确是这样的。
说到钱宁先生的学问,听人说过,某个国家的一个水利专家团访问我国,我们的同志向来访者求教关于黄河泥沙的问题,那位外国的朋友却说:“你们有钱宁,干嘛还问我们?”可见钱宁先生在国际泥沙界的地位。1980年3月,在北京召开河流泥沙国际学术讨论会,钱宁是论文评审委员会主任和大会执行主席之一。会前的某一天,他和我谈起他正在忙于筹备这个会议,并说世界各地所有提交会议的论文都要经他看过。我问他论文的质量如何,他说,还是我们国家的论文水平高,话语间透出一种自豪,他的自豪感顿时感染了我。这使我了解到,在泥沙研究方面,我国的学术水平当时已处于世界领先地位,而钱宁先生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
我和钱先生的接触始于“文革”后期的1973年。那一年的3月,他从被下放的山西忻县水利局调到清华大学水利系,是经水利系争取,在张任、周培源先生的帮助下才实现的。到校没多久的5月初,他就来到了始终心系着的黄河岸边,清华大学水利系三门峡基地。我也是早他没有多久的3月27日才分配到基地工作的。我的日记写到:“5月3日上午,张永良、夏震寰、钱宁来峡。”那时我们正在承担着“葛洲坝水利枢纽廻水变动区模型试验”(简称“330试验”)的科研项目。从那时起,钱先生除了要参与国家的关于黄河、长江的重要事项外,还抽时间指导我们的科研项目。有我的日记为证:
“1973.7.20上午,和钱宁讨论330试验问题。”
“10.4上午,钱宁谈武汉泥沙会,330试验诸问题。”
“11.11上午,钱宁谈去长江查勘要求。”
1973年11月至12月19日,根据模型试验的需要,我们去三峡查勘。12月13日回程途经武汉,当时钱先生正在武汉“长办科学院”,当天下午我们便去向钱宁先生汇报了查勘的总体情况。
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
1978年夏天,水利系三门峡基地撤回北京,我被分配在水力学教研组。和钱宁先生的接触少了,但我还是抓住机会向他学习,他给水力学的研究生讲泥沙课,我去蹭课听,听课笔记我至今仍保留着。听课时我争坐前排,很怕听漏了什么。在讲一个学术问题时,他讲到,目前关于这个问题,世界上有四种观点:一、二、三、四。在讲完这四种观点后,他讲他的看法是哪一种。在这个问题上,顿时就将你带到了世界学术的前沿。他能将水力学、泥沙等不同领域的问题联系在一起,且推导出新的数学表达式,使你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是书本上找不到的,一看便知是他的研究成果。我愿意听他讲课,解渴,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
我读他的书,他的书能够把复杂的问题写得深入浅出,形象生动。记得他书里在谈“层流”“紊流”概念时,他写道,“层流”好比是一列士兵,每一个士兵好比是一个水流质点,迈着整齐的步伐在走廊里行进;“紊流”则如同是一群醉汉通过走廊。多么形象的比喻呀,深入浅出,使你一看便懂。
钱先生是平易之人。他愿意与你交谈,交流想法。在三门峡时,他同我谈他“文革”期间被关“牛棚”的经历,他说他非常钦佩两个人,其中一位是党的干部,好像是他当时所在单位的党的书记,与他同时被关在“牛棚”里,但身份不同,他是“反动学术权威”,而那位则是“走资派”。就是在那样一种恶劣的环境下,那位“走资派”还鼓励他,要他不要丧失信心,要相信党,告诉他,当时那些做法都是暂时的,是会过去的。那位干部的鼓励帮助他坚持下来,挺过了那个艰难的时期。他由衷地钦佩这位党的干部,他说他会永远记得他。
正是在三门峡的时候,他的美国的导师小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爱因斯坦之子)去世了。他告诉我他得到了导师家人的通知。他说他去不了美国,但要发唁电表达哀悼之意。后来是否发了唁电,我不得而知,想必是一定发了的。
1978年7月,我从三门峡基地回到北京清华总校,水利系领导要我做学生工作。那是一个“文革”十年动乱刚刚结束的年代,是国家闭关锁国多年,门窗突然打开,实行改革开放的年代。历史的、现实的许多问题在人们的思想上产生疑问,特别是在部分年轻大学生的思想上造成混乱。对共产党、毛主席,对社会主义产生怀疑,发生“信仰”“信念”“信心”的“三信”危机。有的学生在“小结”中写道自己“精神崩溃”了,有的说“心目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指毛主席)’掉了下来”,“爱国可以,接受党的领导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可以”。面对这许多糊涂认识、尖锐的思想问题,怎样去做年轻人的工作?我想到了钱宁先生,想请他帮助做大学生的思想工作。可是他在1979年9月已发现患肾癌,并于11月做了肾切除手术,是个患了大病的人。
因为我不了解他的身体是否还能够面对众人讲话,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于1981年10月10日下午5时去他家,请他给学生讲话,帮助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在我向他介绍了学生的情况后,他没有表示任何的犹豫,没有推辞,当即应允。我当时的感觉是他没有把这件事看作是他份外的事,而是把它当作是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是自己的责任。而且,在两天后的13日晚,就在旧水利馆的一间教室里,给水利系学生入党积极分子讲了。
他的讲话不是说教,而是讲他的经历,谈他的看法,用事实佐证他的观点,令人信服,是“润物细无声”。讲话充满感情,当谈到他在美国遭遇不平等待遇时,竟至哽咽讲不下去。他说:“我是搞科学的,我相信科学,从我自己曲折的经历中感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科学的、合理的,是人类解放的必由之路。”听了他的讲话,同学们感到他的爱国、爱社会主义、热爱共产党、相信共产主义是发自内心的。特别是他还是一个患了癌症动了大手术的人,仍然坚持共产主义的信仰,不放弃争取加入共产党的志向,最终于1981年6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些,深深地触动了年轻人的心弦。
钱先生的讲话效果好,对于做学生的思想工作,解决当时存在于学生思想中的问题,发挥了很好的作用,超出我们的预期。校报《新清华》11月4日头版头条,以《历尽沧桑获得的一个真理》为题,登载了钱先生的这次讲话全文。在学校党委学生部的要求下,钱先生在11月6日下午,在大礼堂,又为全校的学生入党积极分子讲了一次,在全校产生很大影响。
一些学生在“小结”中谈到听钱先生报告的收获:“我们听了水利系钱宁教授上的一堂党课。他们这些教授经历过国民党统治时期,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生活过一段时间,‘文革’中挨过整、坐过牛棚,但是当他谈到从牛棚放回后,他们一句怨言也没有,一句牢骚也没有发,而是又兢兢业业地为党为国家工作时,我深深地感动了,相比之下,我们有什么理由整天发牢骚、瞎抱怨呢?”“钱宁教授的报告感动了我。对于我们这代青年人,光有叹息,没有行动;光有怨言、牢骚,没有谅解、体贴;光以旁观者身份来目睹祖国的变化,不以主人翁态度来建设祖国是不行的。而落实到我们每个大学生身上的任务就是努力学习,为祖国建设做准备。我决心付诸于行动。”
后来,《中国青年报》也转载了钱先生这次讲话的全文,从而在全国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从钱先生为学生讲党课、做学生的思想工作这件事,我们得到一个启发,那就是要强调教师“教书育人”,要发挥业务课教师做学生思想工作的作用,特别是那些有威望的教授。他们的话,学生们比较易入耳、入心,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写到这里,我深感自责。后悔当初我不该给重病中的钱先生,给有许多更大、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的钱先生,再额外添加这个负担,这既对于他疾病的治疗不利,又耗去了他十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但已后悔莫及,是无可挽回的了。
钱宁先生将他的一生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了黄河、长江,贡献给了他深爱着的中国的这片土地。在他知悉他已患上不治之症后,更是争分夺秒地与时间赛跑,他要争取为他即将离开的人类留下多一点,再多一点。他对爱人龚维瑶说:“我这病迟得十年就好了!”这是多么令人感伤的一种壮志未酬的豪情呀!
这里我将他在得了癌症后,直到去世,七年间所做的大事列举一下,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1979年9月,参加在郑州召开的“黄河下游治理学术讨论会”,会上作《关于黄河中下游治理的意见》的报告。会议中尿血,回京检查,发现已患肾癌。11月,做肾切除手术。
1980年1月,开始修订《泥沙运动力学》书稿。3月,河流泥沙国际学术讨论会在北京召开,钱宁为论文评审委员会主任和大会执行主席之一,并在会上提出在我国成立国际泥沙研究培训中心的倡议,得到与会者响应。10月,参加在成都召开的“全国推移质泥沙学术讨论会”,作学术报告和会议总结报告。
1981年6月,被批准为中国共产党党员。6月,去欧洲参加国际大坝会议,会上担任专题总报告人。8—9月,参加庐山“黄河治理讨论会”。10月13日,为清华大学水利系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作报告。10月,参加在宜昌召开的“河床演变学术讨论会”。11月6日,为清华大学全校学生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作报告。11月,完成《泥沙运动力学》全稿。
1982年初,做参加第十四届国际大坝会议和赴美讲学的准备,写成英文讲稿3篇。后因病未能成行。本年以钱宁为项目负责人的“黄河中游粗泥沙来源区”的研究成果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
1983年12月,与人合著的《泥沙运动力学》出版,获1983年全国优秀科技图书一等奖。本年,开始撰写《河床演变学》。
1984年7月,出席国际泥沙培训中心揭幕仪式,被选为顾问委员会副主席和《国际泥沙研究》主编。9月,与他人合著的《河床演变学》脱稿。1985年1月,出席武汉三峡工程泥沙科研协调会议,作长篇发言。5月,参加国务院三峡工程筹备领导小组第三次(扩大)会议。7月,参加三峡泥沙和航运论证会议。9月,参加三峡工程水位论证会议。12月,在《人民黄河》1985年第3期发表《“黄学”研究前景广阔》一文。
1986年4月,再次做手术。6月,完成《我与黄河研究》一文。8月,与他人共同完成《长江三峡枢纽工程的几个泥沙问题》一文。
直到逝世前,指导了2名博士生、5名硕士生;指导国外进修生、留学生3人。12月6日逝世。
从以上罗列的钱先生身患癌症后所做的事情(还不是全部)可以看出,他是在抢时间,在争分夺秒地工作,这是一种多么惊人的毅力在支撑着他呀,这绝不是常人所能够做到的。为了延缓生命,争取做得多些再多些,他在工作之余,抓紧练气功辅助治疗。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我已离开水利系去工字厅学校机关上班,上下班时,还常常看见他在不远处的甲所与丙所之间的空地上,认真地练气功。
记得一次我俩在校园内相遇,他同我说起,如果有机会他要去给本科生讲课,他说研究生的课谁都可以去讲,原因是在学习打基础的时候,建立起正确的概念非常之重要,如果“概念”不准确,基础打歪了,将来纠正起来就很困难了。
他离我们远去了,他的这一想法已无法实现,我也再没有听他讲课的机会了,我深深地怀念他!
作者简介
王凤生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64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同年留校任教。曾任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文科工作委员会副主任、美育委员会主任等职。1986年至1987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进修哲学。1991年调至北京电影学院,先后任党委书记、院务委员会主任、书记兼院长、院长等职。2002年退休。曾受聘国家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任中国高等院校影视学会名誉会长、中国老教授协会副会长、镜烟书院院长等职。主编《书林撷英——中外四百名篇提要》,参与编辑《蒋南翔纪念文集》《刘仙洲纪念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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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于《清华校友通讯》2022年春季号(复8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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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第77期
来源 | 《清华校友通讯》2022年春季号(复8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