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落差”焦虑?需要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以前和朋友聊天,“落差”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尤其是对于之前小有所成者,“不确定性”往往落实成“跌落/中落的可能性”,让人担心。我还记得到德国之前,有位朋友很真诚地问我:就这么走?现在好歹也算somebody,到新的国度人生地不熟,就要成为nobody,一切重新开始,不觉得可惜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也不是不能回答。
从somebody到nobody,看起来落差很大,好在,我还经历过更大的落差,有过记忆更深的高光时刻。
那是90年代初,一个盛夏的傍晚。当时小学升中学还没有完全“划片入学”,市里最好的中学仍然可以举行自己的入学考试,掐尖录取。我已经得知自己的分数是158:数学80,语文78,听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是漂亮的分数。能不能被录取,这是未知数,还得在录取名单公布的时候,自己去学校看告示栏。
南方的夏日总是酷热,即便太阳已经落山,即便学校旁边就是湘江,暑气依旧炽烈。那晚上是父母陪我,到学校天已经接近全黑,暗淡的路灯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告示栏里,无数人的名字、分数、录取情况被针式打印机密密麻麻地排列起来。这时候我们才发现自己准备不足——有人带了手电筒,可以自由发挥,没带手电筒的人则大多凑在路灯能照亮的那几张名单上寻找。
好不容易挤进去,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名字。这时候旁边有人问:你考了多少分?答曰:158。
什么?158?这么高的分数你还在这里找什么,去最前面,第一张纸上看,应该在那里。
我们将信将疑,来到人烟稀少的另一头,借着微弱的光仔细寻找自己的名字。不料很快就找到了,全市第18名。真是喜出望外,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会是自己的排名,这也意味着,被周围人念叨了大半年的“考学”,从此不再是烦恼。
一个人一生或许会经历许多的高光时刻,有时候是志得意满,有时候是百感交集。但是,少年的高光时刻或许最为特殊,因为它很真诚很纯粹,没有对斤斤计较于结果,也不需要感慨万千于过去。
之所以谈到这些,是因为我最近在读Michael J.Sandel(对,就是讲《公正》的那位桑德尔教授)的新书The Tyranny of Merit(“精英统治的暴政”,繁体中文版翻译为“成功的反思”),感受到很多触动。
长期以来,社会和公众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某些信条:社会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有机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实现自己的价值,具体说,每个人都必须靠自己而且只能靠自己,每个人的境遇都是“智商+努力”组合的结果。
如果看起来这没有问题,于是我们会自然而然接受它的另一面:每个人所得的都是他应得的。故而,成功者之所以成功,恰恰是因为他有天赋又努力;失意者之所以失意,恰恰是因为他没天赋也不努力。
这一切是对的吗?
历史上的大多数时候,社会上流传的观点都是“有钱是原罪”,“富人必须赎罪”,它确实造成了诸多问题,比如经济发展的动力不足,权利被世袭制度垄断等等,但是另一方面,它也体现了一种朴素的信念,有利于避免“穷者愈穷,富者愈富”的社会撕裂。
变化发生在资本主义兴起之后,“有钱”不再是不道德的,反而是很道德的。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新自由主义成为主流之后,“越成功(有钱)证明越有本事”,“越成功(有钱)贡献越大”的说法流行开来,大行其道。与之伴随的还有一系列观念,比如“凡事都靠不住,一切只能靠自己”,“混得不好不能怪别人,只怪自己没本事”。
对于这类观念,成功者当然甘之如饴,不但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的“成功”,豁免了各种能力和道德上的质疑,更可以毫发无损地站在制高点上指责境况不如自己的人:“活该,谁叫你们没本事呢?” ——或许话没有这么直白,但是观念的转变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西方,左翼势力长期以来都得到了大量中低收入人群、未受过高等教育人群的支持。但是最近几十年,他们的票仓已经转移到受过高等教育、经济状况良好的人群。为什么?原因之一是传统支持者被嫌弃和抛弃了。
巴马演讲时,最喜欢拿自己的成长经历证明“美国梦”的合理性,“只要有梦想,肯奋斗,人人都可以脱胎换骨”,他也不忘反复强调“聪明”,“不反对所有战争,而是反对愚蠢的战争”,“要做事,但是要聪明地做事”。言外之意,必须“有梦想”,必须“够聪明”,才能“站在历史的正确一面”,才能“不被历史抛弃”。
这一切看起来没有问题,事实却是另一番模样。
计数据显示,最近四十年,美国社会实现阶层跃升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其它西方发达国家。换句话说,从统计意义上,一个普通人在欧洲国家更容易改变自己的境遇,虽然这里不整天鼓吹“美国梦”。
一面是“梦想+奋斗就能实现理想的生活”,一方面是现实中的各种困境和无奈,造成了整个群体内心里的巨大落差。于是乎,世界范围内仍然发生了右翼尤其是极端右翼的回潮——对广大境况一般的普通人来说,“奋斗、努力、聪明、机会”等等已经破产,沦为空洞说辞,“越有本事越成功(越没本事越不成功)”不再是正向的激励,而是饱含挫败的诅咒。
一边阅读这本书,一边观照自身,我明白了成功者偏爱“奋斗论”的原因,也明白了落差感给人剧烈冲击的原因:所谓“落差”,往往都来自“曾经辉煌者”,以往“成功”过,恰恰说明自己有本事,既然这样,要如何解释今天的“不成功”呢?是本事变差了,还是过往的“成功”根本就是虚妄,自己本没有那么强?无论取哪种解释,接受起来都有难度。
那么,真正的出路在何方?我认为,Sandel给社会开出的药方,同样适用于个人。
第一,承认运气的作用。
成功者的成功固然有自身努力的因素,运气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对成功者来说,承认这一点似乎有些尴尬,因为这样一来,“成功”的光芒就不那么耀眼。然而事实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运势已去的英雄,仍然是英雄,运势已去的凡人,依旧是凡人,谁都不值得被拉到“成功”的天平上谴责一番。
第二,认识到人类社会是一个共同体,只顾私利,无视社会的撕裂,最后只能一损俱损。
些年网上流行一段视频,高速收费员在收费站撤除时的哭诉,“做了许多年,现在别的什么也不会”,然后引起许多人的激烈批判:“谁让你甘于现状,不思进取?”言下之意,这纯粹是咎由自取,丝毫不值得同情。然而我觉得,我们可以反思制度,但对个体需要有起码的关怀。从形而上的层面,这是在彰显人道主义的价值,从形而下的层面,也是在预防极端事件的发生。
此外我还愿意加上另一点,无论社会还是个人,都无法永远处于世俗意义上的顺境,永远“越来越好”。社会的回潮当然会造成个人的苦闷,但这是(无奈的)正常现象;同样,个人的境遇也会有起伏,这同样是无可奈何的正常现象,“总不能好运永远眷顾你吧?”
况且,个人面对这种问题是有更多出路的。如果你不管身处何方,在努力生活的同时,还能摆脱“成功就证明有本事,不成功就证明没本事”的束缚,不再留念过往的成功,不再担心未来“不成功”,找到新的希望和寄托。
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德国朋友(德国生活点滴:二手奇缘),她的父母在东德政权垮台之后,依靠自己的努力,也依靠机遇,避免了家庭落入悲惨的境地。“但是我很清楚,像我家这样的情况只是特例,那段日子对绝大多数东德家庭来说,都是灰暗的,所以不少人对社会抱有情绪。但是错不在他们,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我要努力去做教育,从小教导孩子们平等待人、互帮互助,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
我很喜欢和这些朋友聊天,聊的越多,“落差”的焦虑就越少。如今,我宁愿把记忆里的高光时刻局限在90年代初那个夏夜,只是在公告栏看到自己名字而欣喜的少年。这之后的各种经历,无非是一段又一段不同的风景而已。
对芸芸众生来说,如何能真正摆脱“落差”的焦虑?答案是,你需要看到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