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钱都花哪儿去了？

人们读小说，不止是读爱情恨仇，离合悲欢，还喜欢读种地养鸡，柴米油盐。人们的家庭经济观念，只有少数一部分跟父母学来，更大的一部分来自他们对人生的想象。在今天，这种想象来自于文学，影视，商业广告，还有存在于网上的虚拟社交世界。“知乎人均年薪百万”，“六亿人月入不足一千”，虚虚实实，按月领薪的普通人如何想象年入百万的生活或月入一千的生活？大部分人的理财实践经验极为有限，所以还是来自于别人的说法。

挣钱难，花钱爽，所以小说喜欢写花钱的情节，读者也爱看。现实生活中，大部分工薪族就是发薪那一日得到收入，花钱则是每天都会花一点。到了月底，自然会慨叹钱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儿都没剩下。这还只是一个人花钱的情况，如果是一家人甚至一大家人，收支就更难管理了。

家庭理财不容易，虽然说一个简单的宗旨是“开源节流”，但是钱的来源很难找，钱的去处倒很多。想靠投资理财赚钱，但是本小力薄，拿出去理财的本钱一来二去就成了别人的。多少人过着本来尚可的生活，只是为了多挣两个钱，反而把原有的赔了进去。

多挣两个钱为了什么呢？为的是听来的看来的别人告诉的种种光彩有面子的生活：六位数一平方米的学区房，上万块一个的包，几十万的跑车。他们的故事又成了更多小说电影和电视的素材。伟大能传世的小说写的常是一个时代逝去的哀歌，也就是说，经济破产的故事。

所以荣国府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荣国府的破产故事。《荣国府的经济账》内容很丰厚，把荣国府内从贾母到小丫头的日常用度，收入支出都详细罗列出来了，推理出荣国府内谁积蓄丰厚，谁敛钱的门路多，谁公器私用，谁入不敷出。荣国府的大笔开支用在哪里，谁来决定金钱和人事关系，府中的管事者又从哪里获得收入来填这些开支。

《荣国府的经济账》书封

普通读者在读《红楼梦》时，可能会对其中一些涉及金钱的细节有印象，但这样细致的梳理罗列因为全面所以宝贵，让读者再看《红楼梦》时会有不同的感觉。少爷小姐们吃穿都不用自己花钱，那么领的月钱用来做什么呢？原来有相当一部分用在了给府中仆佣的小费上。连林黛玉这样清高的姑娘，宝钗遣婆子来给她送燕窝时她也主动开口赏婆子几百文钱打酒吃。她对府中仆人的行径也很清楚，知道“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也不避讳，笑道：“今儿是我的头家，关了园门就该上场了。”月钱还要应付日常支出，比如探春改革时就说，府中管事的每月在月钱外另支二两头油脂粉银子，但一多半的姐妹都是自己拿钱买，因为官中的不能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荣国府可以比作一个小城市，也可以比作一个大企业，“内囊净上来”是因为吃饭和拿钱的手太多了，这本书中也有很详细的列举和解释。

林黛玉的财产去了哪里？这是网络红学的一个热点所在。林家虽然没有贾府有钱，但也绝对不穷。即使不用专门考证明清的官制，也知道贾府上一代的千金小姐嫁的探花郎肯定不象王宝钏彩球打中的薛平贵。贾链跟黛玉一起回南见林如海最后一面，当然是为了交割林家的财产。林如海身染重疾写信接黛玉，他们这种世家大族，无论族中有人没人，林如海本人应该都做了一定的预先安排。

《荣国府的经济账》讨论林家财产的去向结论很清楚，但对林家财产的具体想象则有点模糊，像能全部折现跟船带进京一样。即使以现在的情况来推想，也不会那么简单。豪门家中存下的金银缎匹当然不会少，但不是财产的主要部分。他们的财产还有生意投资，城市里的房产，以及乡下的庄田。这些实物财产不会急切变现，因为损失太大，对家族的名声也不好。

甄士隐夫妇在苏州过着恬静的生活，横遭劫难，只好搬离苏州城，去田庄上暂住。又因为田庄上有匪盗官兵交战，住不下去，才卖了田产投奔岳父。林家累世为官，田地庄园不会少。世道太平，也不会卖，只是田租并入贾府就是了。

如果黛玉他日出嫁，贾母还在主持公道，这些田地会成为她的嫁妆。张爱玲回忆她的大家庭，只记得乡下送来某种青麦“拈拈转”煮粥很好吃，后来就没有了，可能是分家没分到。她家的田地大多在安徽，可能因为李鸿章是安徽人，田地是李鸿章女儿带去的嫁妆。《创世纪》的故事原型是她祖母，一大家子两三代人都靠祖母带来的嫁妆财产生活。

《红楼梦》书封

作者推断，李纨的财产主要靠积攒的月钱，应该大致不错。李纨没有掌握财政大权，国子监祭酒的女儿陪嫁可能也不多，这养成了李纨省俭小气的性格。作者还推断出了王夫人和李纨之间的矛盾是家族传承的矛盾，王夫人不疼贾兰因为她想把一切都留给宝玉，也很合理；但作者大胆推测后来卖巧舅的“狠舅奸兄”是贾兰，就有点缺乏根据了。老太太和太太虽然也有月钱，但她们都是公候家的小姐，嫁妆丰厚，除了首饰衣服还另有田地财物，应该不会在乎每个月那二十两银子。

梳理一个家族中财产的流动和涨落，法国小说这方面常常非常详细，也许是因为资本主义和封建贵族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共存，贵族和资产阶级常常要算财产传递的账和土地-投资能产生的流动利润。地产和投资大概能产生的利润是一定的，贵族和大资产阶级就用这种方法估算别人的财产数量。巴尔扎克小说里的经济账就比荣国府还要复杂，巴尔扎克热爱金钱但缺乏驯服金钱的能力，所以他屡屡破产但是那些经验都成就了他的伟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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