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一个上等人?
如何做一个上等人?一个人如果要问,就说明不是上等人了。已经是上等人的人会说:你要生为一个上等人,所以你已经没希望了。不过非上等人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机会遇到上等人对自己讲实诚话儿,所以没人有过这样的经验。开上等人培训班的人会说:你学会如何站,如何坐,如何走,如何用餐具,如何行礼,什么菜配什么酒,什么酒配什么杯,就是上等人。你也可以的!不少跟上等人沾亲带故的人,现在都在做培养上等人的生意。在他们的广告里,只要花了足够的工夫,学着做猫就可以是猫,学着做老虎也可以是老虎一样。
二十世纪以前的小说,写上等人的居多。那时候当作家不容易,很难靠稿费养活自己。他们混迹于老贵族与新财主之间观察人间,凭借才气分得地位和实惠。天才作家如巴尔扎克,并不是贵族出身,但他写尽了法国上流社会的人间百景。上等人做上等人的艺术,只传授给他们想提拔的人。巴尔扎克却整套整套地学了来,写在他的小说里。《幻灭》讲的是一个漂亮的外省青年吕西安·沙尔东,家境清贫,母亲和妹妹省吃俭用,一切为了他的前程。他因为相貌和才华成了当地贵族妇女德·巴日东夫人的情夫,二人私奔到巴黎,在真正的浮华里迅速分别产生异心,沉浮起落的悲剧。
《幻灭》书封
吕西安的跌宕人生始于决心攀爬等级阶梯,把自己的姓改成母亲的姓——一个古老贵族的姓氏。他的母亲是古老贵族家庭德·吕邦泼雷的最后一人,被一见钟情的军医从断头台上救下来的,军医后来成了她的丈夫,也就是吕西安的父亲。上等人地位滑落非常容易,而且无声无息。上等人不再是上等人以后,连他们过去的上等也不作数了。德·巴日东夫人的朋友为了诋毁她的新宠吕西安,故意跑来告诉她吕西安的母亲近日给自己亲戚接生,虽然人人都知道她曾是贵族门第的小姐,但穷下来以后,她就只是个接生妇。
在巴尔扎克的世界,上等人首先要有一个上等姓,这就是吕西安要改姓的原因。也就是说,上等人希望别人相信他们的尊贵地位是通过血缘传递的。虽然如此,上等人社会都通晓改姓换姓的小技巧。大革命以后贵族四散出逃,一批新贵族又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三代人造就贵族”,这话在如今的上等人培训班中广为流传,为了说明走路吃喝的艺术不能一下修成,必须长期掏学费上培训班。但巴尔扎克在小说里使用这句话,是老贵族挖苦新贵族的纹章姓氏不值钱,祖父一代发了财,换个姓,儿子娶个传统门第经济拮据的姑娘,再下一代就算是堂堂正正的贵族门庭了。相信贵族正统性的老贵族都躲在乡下,寒酸土气,守着庄园,只跟自己认识的几家通婚,直到革命发生或者家产被哪个受不住巴黎诱惑的败家子儿败完。
新贵族尤其在巴黎游荡交际的那些,派头比老贵族大得多。用巴尔扎克的话说,他们是五彩斑斓的印度鸟和美洲鸟,吕西安只是灰溜溜的欧洲鸟。但是聪明的吕西安是一个作家,他迅速总结出了上等人的外貌艺术:穿上等花呢的裤子或一尘不染的雪白的裤子,裤脚管用带子扣在鞋底上。贵族要戴极为讲究的手套,拿着精工镶嵌的手杖,从头到脚用一大堆“必不可少的无用之物”点缀起来,这些东西让他没几天就花光了带去准备用一年的钱。
怎么坐,怎么走,怎么站,怎么谈吐风流,也要靠作家和诗人的聪明才智学起来。这些事情开培训班的人不是不想教,而是他们也不是行家。如果是行家,早就自己变成上等人了。有的小说里写决心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会努力存钱,存够了就到高级餐馆吃饭,观摩体验有钱人的仪态,好为将来的飞黄腾达作准备。对于有心自学的人,这个办法的确不错。就怕人算不如天算,准备将来飞黄腾达的人太多,他们都挤到高级餐馆去互相学习;上等人都悄悄躲在紧锁的大门和沉重的丝绒帘幕后面,不被普通人看见。
上等人之间也要时常互相打量,警惕是不是有新的冒牌货混了进来,毕竟他们中的不少人之前也是通过这个途径变身的,一旦成功变身,过去就不必问也不能问了,要下手只能在变身以前。所以吕西安被他的情妇甩在了剧院包厢里,又惊又怒,落魄潦倒,搬到了巴黎比较便宜的出租屋,从一百法郎做条裤子到六十法郎过一个月,想办法把他的小说和诗集卖出去。
当吕西安再度回到外省贵族的厅堂,他已经从头到脚换了一副巴黎公子的派头了:黑色紧身裤,小巧的皮鞋手套,帽子和手杖,让外省的头面人物大为震动,扬眉吐气了一番。在下一部《交际花盛衰记》的开头,他已经成功更换了姓氏,成了巴黎社交界捉摸不定的新星。然而他并没有成功地做一个上等人而终老,因为他的虚荣和脆弱。用“鬼上当”伏脱冷的话说,“所有的大人物都是禽兽”。
《交际花盛衰记》书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