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伦敦游记

朱自清1931年去英国留学，在英国居住了一段时间，又在欧洲游历了几国。后来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伦敦杂记》和《欧游杂记》。民国的文人去欧洲旅行的有不少，留下的文集也不少。如果单看《伦敦杂记》，可能还不觉得怎样，会觉得朱自清被称为白话散文大家，未免过誉。“红花虽好，还须绿叶扶持”，对照着大概同时期别人的欧游记录来看，读者就会发现朱自清把伦敦分肌辟理写得清清楚楚，仿佛对着伦敦地图，用鼠标点击一下，就冒出来此地的人和事，要言不烦，一目了然。徐志摩则会说：罗马是一个破烂的旧梦，巴黎是一个肉艳的大坑，伦敦是一个煤烟的市场……他的思路一句话转几次弯，夹杂着气味、风景、幻觉，还有奇特的修辞，一时自矜一时自责，小片小片的灵巧拼在一起，要想跟上他的思路得到全貌几乎不可能。

《朱自清游记：欧游杂记 伦敦杂记》书封

徐志摩可能也没打算让他的读者摸清思路，只要读者记住他那些奇特的修辞和闪烁的意象，因为去掉这两样就只剩空白了。看过徐志摩的游记，才明白朱自清的好处在哪里，他给路径艰难的白话文指开了一条诚实平坦的通道。小小的不便是，当年还没有统一翻译时民国文人对人名和地名比较随心所欲，查令十字译为切林克拉斯路，狄更斯译为迭更斯，这也是那个时代常见的事。

游记是为了向读者介绍一个地方，但如何介绍，有许多不同的方法。有些写法一步一个脚印，从下机场过边检写到下飞机过边检，面面俱到。网上攻略大都是这种写法，驴友热心跟未曾见面的朋友分享一切细节。这种攻略是很可贵的，因为它提供了别人需要的信息——在哪里等公交，在哪里搭的士，哪里有便宜的快餐等等。不足之处是这种信息变化很快，今年写的也许明年就用不上了。所以旅游攻略永远有供有需，非常热闹。需要读的话，只读最近新鲜的篇目就够了，太旧的仅有参考意义。

还有一种游记的写作目的是为了让读者知道作者本人多么的有文化，引经据典，从一个超链接跳到另一个超链接，读者读到后来已经忘了这是个什么地方。这种游记也挺有市场，因为看过的人可以随机截取几个超链接，预备日后在亲友会和饭局上吹牛，省了自己观光的力气。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伦敦，和现在没什么差别，不过是换了几间店铺的名字，所以朱自清的伦敦杂记兼具了旅游地标和文化参照两种功能。“福也尔书店”(Foyle)还在“切林克拉斯”营业，有自己的网站博客，兼卖唱片文创。现在去这家书店，不必在尘土飞扬的地下室自己翻找，在电脑上查就好了。现在的海德公园还有人演讲，一样的没有人听；现在的“自然史院”（自然历史博物馆）仍然陈列着“中生代大爬虫的骨架”，朱自清赞为“这里才真古色古香”，承认无从凭吊，无从怀想。这在中国文人很难得了，如果是徐志摩，估计会强行凭吊怀想一下。

朱自清认为伦敦的吃喝在欧洲排不上号，做法简单，但是材料好坏容易分辨，不象大陆上的狡猾厨子，将坏东西做成好样子。伦敦的小饭店做的才是本国味道，煎炸牛肉排羊排骨，生蚝，黄油通心粉。朱自清提到的“茶饭店”拉衣恩司(Lyons)营业到1977年，才关闭了能容纳上千客人的“角房”。“奶房”是个奇怪的名头，现在伦敦已经看不见了，朱自清所在的三十年代倒是相当红火。有一次我在《泰晤士文学增刊》上看到一篇讲英国犹太人饮食书的文章，说“奶房”是犹太人的生意，因为犹太人忌讳将奶和肉混在一起，连烹饪工具都要分开。但朱自清说快车奶房也卖炸小牛肉小牛肝和红烧鸭块，所以也有可能是另一种饮食店，或不太讲究饮食清规的犹太人入乡随俗。

《伦敦杂记》最有意思的部分是写房东太太，一个古老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妇人，一开口滔滔不绝，把她的半生都告诉生命里来来去去的路人，一个同样凄凉但写不成《红楼梦》的故事。她生来是阔小姐，在比利时受教育，学法文、钢琴。凭着一大笔遗产支持家庭二十多年，丈夫剑桥毕业，一心想做诗人，从来没做过正经工作。儿子在大战的最后一年阵亡，令她伤心地迷迷糊糊过了好几年。后来就是靠招揽房客，每周收五镑房钱养活自己和女儿。

在旧时的英国，出租家里的房间是很多女人唯一的谋生之道，又当房东又当老妈子。福尔摩斯和华生也有个房东太太。房东太太入不敷出，自家的大宅先押后卖，只得搬进更窄小的地方，不断卖家具。过圣诞节的大火鸡，也是卖了好几件旧家具买回来的，因为烤焦了一点，她很心疼。有些房客和她的女儿恋爱过，最后都无疾而终，母女俩守在一起过活。

朱自清离去以后，她和女儿已经给别人做管家老妈子了。朱自清感叹：维多利亚时代的上流妇人，这世界已经不是她的了。在二十一世纪，很多人还在相信积够财产买好大房子，子子孙孙便可万世无忧；其实如果世界的运行是这么简单的话，它也不会从维多利亚时代来到二十一世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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