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的名声是怎样变差的?
现在我们一听到资产阶级,就以为是有钱人。在历史上,他们起初是中间阶层,福楼拜在《庸见词典》中列举了资产阶级中间流行的各种庸俗观念:意大利是举行婚礼后立即要去的地方,但并没有人家说得那么美;工程师是年轻人最好的职业,无所不知;文学是闲人的工作,不管哪本书,都嫌太长;司法、正义他们从来不关心。
《庸见词典》书封
耶鲁大学教授史蒂文·史密斯在《现代性及其不满》一书中说:“资产阶级这类人礼貌、文明、优雅又懦弱、虚伪、不真诚。”卢梭指出,资产阶级总是处于自相矛盾的境地,他们比农民高但比贵族低,既不单纯为自己也不单单为别人而活,被束缚于责任与欲望之间,介于野蛮人和公民之间,野蛮人至少赤诚,而公民能够体现出非凡勇气和自我牺牲的行为,资产阶级既缺乏英雄式的伟大,又不关心社会正义。
《现代性及其不满》书封
一般来说,西方的现代可以是1945年以后,有的时候现代等同于近代,可以早到16世纪,个人独立性增强,不再被认为是捆绑于某个家庭、城邦、行会、财产或宗教团体,是天然地自由、平等的个体。
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是商业的繁荣。商场经常被比喻为战场,公司经理、总裁就像带兵的将军,但经济学家和思想史家赫希曼在《激情与利益》说,追求利益被认为能够抵抗特定激情的支配,对社会和人类行为能起到镇静作用。激情被认为是野性和疯狂的,而利益则是冷静、温和,甚至波澜不惊的。致力于挣钱的社会跟致力于战争的贵族习气相反,商人圆滑、矫饰、软化。“一个被逐利所支配的社会不那么伟大、高贵和具有英雄气概,却更和平、繁荣、安全。”商业民族简朴、节约、节制、勤劳、谨慎、安分,但过于顺从、服帖。“由于他们一心一意要发财,所以再也不会去理会把他们的个人幸福跟全体繁荣联系起来的紧密纽带。”
《激情与利益》书封
资产阶级本来是革命的,慢慢就变成保守的了,遭到了反对,现代人既然独立,就要承担独立的一些痛苦。卢梭说资产阶级文明沉闷、肤浅、墨守成规。“反启蒙的涓涓细流很快成为一阵浪潮,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世界,到尼采的末人,到马克斯·韦伯的理性化世界,再到海德格尔所说的常人。成为现代人就意味着要表现出不确定性和病态的一系列症状,从洛克的不安、卢梭的自尊心、黑格尔的哀怨意识,克尔凯郭尔的忧虑,到托克维尔的焦虑、马克思说的异化以及韦伯的除魅。”
史密斯认为,对现代性最好的批评者不是法西斯主义者、虚无主义者和反动派,而是托克维尔、以赛亚·伯林和列奥·施特劳斯,他们希望用先进的道德、政治和宗教传统把现代性变得更深刻。“以赛亚·伯林用浪漫主义的多元主义和差异性滋养启蒙理性主义的一元论,列奥·施特劳斯采纳古典遗产来丰富人们对现代性的理解。”启蒙运动认为所有的价值都是统一的,伯林说这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冲动,是危险的,自由、公平等各种价值之间是有冲突的、并行的。
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说:“检验某人是否有头等的智识,就要看他是否有能力在脑中同时拥有两个相对立的观念,而与此同时仍有能力维持运作”。史密斯认为,菲茨杰拉德搞反了——越是有头脑的人越容不下矛盾,要求逻辑、系统和连贯性。普通人都能在保有一系列矛盾的信念和观点的同时很好地运作。日常生活要求妥协以及接受一定程度的道德不一致。大多数人似乎能够容忍平凡生活中相当多的悖论和混乱。
史密斯还分析了兰佩杜萨、福楼拜、索尔·贝娄的小说中包含的现代性批判。他说福楼拜真正鄙视的是中产阶级的愚蠢,他们没有想象力,只能重复最空洞的老生常谈,都是忧虑和温吞的事业狂,傲慢自大、花言巧语,沉醉于自身成就,只有包法利夫人有勇气去尝试抵抗时代的集体性愚蠢,但她缺乏有效的手段来进行这种抵抗。她的失败是高贵的。她的偷情是想象力缺乏和虚伪的表现。托克维尔同样担忧中产阶级的物质主义、对舒适的热爱、对人类无限进步的信念。但跟福楼拜不同,他没有对他所处的时代感到彻底绝望。作为一名有社会责任感的贵族,他拒绝退到外省去,在那儿打猎,并变得默默无闻。他广泛游历,到过美国、英国、德国、西西里和阿尔及利亚。他试图把他的国家引到革命和反动之间的中间道路上。
卢梭认为科学和艺术的繁荣会导致社会变得虚弱无力,男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公共义务,丧失了忠诚、自我牺牲等美德。他反对的不是科学和哲学本身,而是反对把它们大众化、劣化。柏拉图说要把诗人从城邦中驱逐出去,与此类似,卢梭反对建立剧院。卢梭说,在古希腊,戏剧是在露天场所演出,表现的都是如何与敌人搏斗,现代人观剧时男女在黑暗中坐在一起。戏剧会造成同情心的疲劳:对舞台或电影屏幕上的人物投入的同情心越多,对现实生活的人抱有的同情心就越少。为戏中人物的遭遇流了眼泪之后,观众就感到满足了,开始孤芳自赏起来。戏剧看多了还会造成原创性和刚强独立的消失。在城里,对一切事物都只看表面,没有工夫深入研究,在城镇中才会出现真正的原创性。在小城市,没有什么可模仿的样板,每个人都只能按自己的风格创造。在小城市,人的眼界虽然没有那么开阔,但受庸俗之见的束缚也更少。他们的所见虽少,但脑筋的活动较多,加上生活的节奏没有那么紧迫,所以可以从容思考,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
史密斯认为,对现代性的不满来了又去,而现代性一直屹立不倒,这是因为他一开始关注的焦点就只是城市中产阶级。未来卢梭和托克维尔的担心有可能变为现实,资产阶级也许会丧失活力,现代性的内部批判可能变得会不可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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