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情未了:《碾玉观音》
孙述宇先生的《小说内外》,其中《金瓶梅的艺术》已由后浪出版公司单独出版,《水浒传的诞生》也由汗青堂独立成书。内中还有一个短篇,分析一篇宋人话本小说《碾玉观音》。这个故事后来收入《警世通言》,另起了一个题目叫《崔待诏生死冤家》。看当代小孩的流行名字,会叹息中国有这么多汉字,为什么起名的家长逮着一巴掌字猛薅。看古代话本,才意识到名字难取,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话本里的年轻男主角,叫崔宁的不止一个,而且都是倒霉蛋儿。
《金瓶梅的艺术》书封
《碾玉观音》是个鬼故事,却以赞美春天来开头,一首诗接着一首诗,请出许多名人,讲春雨柳絮,燕子蝴蝶,无限春光,九十日一过,春归无觅处,再待来年。娇女少年,生命也如春天的花草,开不多时便被游春车马辗进泥土里。
中国的短篇小说上来常常说些看似有哲理其实不相干的话,或者用一个短故事引起一个长故事。我本来以为是说书的遗存,把铺垫尽量拉长,又不让人烦躁,便可多收几回钱。好比现在一集电视剧要割成好几段,中间净是广告。孙述宇先生对碾玉观音这个故事评价非常高,认为作者是十二世纪最了不起的小说家。这个故事当时应该是一截截讲述的,写成小说以后仍然可以看出说书的“且听下回分解”大概在什么地方。
鬼气森森的鬼故事并不可怕,就象游乐园中的鬼怪屋,五秒钟跳出来一个鬼,有人就爱找这种剌激,大声尖叫,其实只是兴奋,并没被吓到。话本中的鬼故事,一切都象平淡的生活,刚巧遇上了什么人,两情相悦,小日子过起来,忽然平地一声雷,发现对方是鬼,处处都是鬼。《一窟鬼癞道人除怪》就是这样的故事。一个书生经媒人说合,娶了个美女还带着美婢,两情相悦。也是因为春天跟朋友去乡间扫墓踏青,一夜不能归家,把鬼都引了出来。我怀疑这样的故事最早就是在临安茶馆酒肆中讲给座客听的,因为处处都是临安的人事地名:绍兴十年吴秀才从福州去临安取功名,媒婆作媒说小娘子是从秦太师府上通判家里出来的。吴秀才与朋友从酒店出来,到苏公堤上,上了船过玉泉龙井。把鬼安插到地貌风景中,对当时听书的客人来说比逛鬼怪屋还剌激。
《警世通言》书封
“怕春归去”的咸安郡王带领成群的家眷在杭州踏青,引出一个平民小户的女儿秀秀出来看郡王车马,被轿子里的咸安郡王一眼看中,遣人带入府中。因为做了玉观音在郡王面前得宠的崔宁也是在春天吃了酒回来,见府中失火,撞见秀秀,把她领回家,二人一路私奔至潭州,以为再也不会遇上熟人,放心做了夫妻过起日子来。后来因为郭排军多嘴多舌,二人被郡王捉回,崔宁把私奔的情由推在秀秀身上,被发回建康府,半路秀秀又坐轿赶来与他同行。到了建康府,崔宁重操旧业,秀秀的爹娘也来投奔他们。故事发展到这里,都是人间世的沉浮离合。直到再度遇上郭排军,他神色惊慌,此时才露出一点端倪。原来郡王把秀秀捉回去,打死在后花园,出来找崔宁同行的已经是鬼了。秀秀虽然只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却很有主意,一直推着命运向前走。她找上崔宁的时候很主动,做了鬼依然主动,安排着小家庭的生活,如果不是再度遇上郭排军,崔宁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的妻子并非人类。
鬼故事说到底还是人故事,鬼留在人间,为的是有未完之事。如果是冤屈而死的鬼,那当然是要报冤报仇。就算活着的时候不知是什么人害的,做了鬼就知道了。这种说法不仅在中国有。《基督山伯爵》中,埃德蒙扮作布索尼神甫去盘问老朋友卡德摩斯,卡德摩斯以为埃德蒙早死了,说:死人什么都知道。十殿阎罗审判罪人时,堂上有“业镜”,照出罪人生前的行为。这样说来,人们相信事物的真相有一份真正的拷贝保存在阎罗地府,一切言语矫饰都没有用。
秀秀屈死后,没有找咸安王复仇,可能因为在老百姓的认知里,咸安王有权处死私奔的秀秀。她也没有找郭排军复仇,郭排军嚼舌头虽然可恨,但并无杀人之意。她回去找了崔宁,跟他继续把小日子过下去,还把同样遭祸身死的父母也接来同住。所以秀秀对崔宁的爱,支撑着她成了鬼也若无其事地继续生前的愿望。古代小说写人的感情,并不多写心理,而是主要写行为。秀秀一次两次在路上叫住崔宁,要求跟他在一起。第一次是青春少女,第二次已经是刚从血污中爬起的鬼魂了。她的身分被叫破以后,才不得已两手揪住崔宁,同赴黄泉,了却前债。秀秀入府时十八岁,丧命时不过二十出头。正如小说开头费了许多笔墨的短暂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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