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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友友《欲望的翅膀 》(下)

2017-08-16 友友 文学沙龙


友友文学简历

       1955年生于兰州。出国前任中国戏剧出版社美编室美术编辑。1988年与杨炼一同应澳大利亚艺术委员会邀请出国。1989开始文学创作。曾为台湾驻悉尼“中国时报”专栏作家;台北市驻市作家;曾获得德国DAAD柏林艺术项目、斯图加特Schloss Solitude艺术中心学者奖金,三次美国Yaddo艺术中心创作奖金。二十多年来先后在世界各地如英国、美国、德国、瑞士、澳大利亚、新西兰、捷克、瑞典、斯洛维尼亚、迪拜、台湾参加文学节并朗诵作品。作品翻译有英文、德文、阿拉伯文等。


       ●友友:作品翻译有英文、德文、阿拉伯文等。1989年至1990年任教新西兰奥克兰大学;1993年任教澳大利亚悉尼大学; 1996年至2012年,任教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其间2000年至2010年任教于英国伊顿公学。


       主要著作:散文随笔集《人景.鬼话》(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她看见了两个月亮》(时代文艺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替身蓝调》(北京工人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婚戏》(上海百家出版社);长篇小说《河潮》(台湾联合文学出版);英文长篇小说《鬼潮》(Fourth Estate);《伊顿公学——世界精英之巢》(上海画报出版社);《伊顿公学和精英教育》(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


主要艺术展

1991年8月,在柏林举办画展“非艺术家的艺术”

1991年11月,在柏林举办“友友个人画展”

2014年8月,瑞士Vals雪山艺术及文学个人活动

2014年5月9日至6月4日,柏林先锋画廊双个展:“邂逅”

2014年12月14日至2015年1月18 日,“诗意的幸存者——当代中国诗人视觉艺术展”巡展(上海站)

2014年5月9日,参加柏林“邂逅”画展,画家友友与德国柏林画家Frank Ballin双个展在柏林展出25天

2015年10月8日至9日,柏林著名私人艺术沙龙柏林“CHECKPOINT ILGEN#11”(第11届Ilgen检查站)举办友友个人画展暨沙龙系列研讨会

2015年11月15日,扬州建城2500城庆文化活动之:旅德画家友友在扬州老家祖上的老宅——“汪氏小苑”举办“雅野为艳”友友个人展。

2016年9月 柏林艺术周“1+1”波斯坦大街92号画廊群展。

2016年11月3日柏林不来梅艺术中心“爱及女性”主题群展。

2016年12月24日至2017年1月20 日,“诗意的幸存者——当代中国诗人视觉艺术展”巡展(沈阳站)


《欲望的翅膀 》(下)

文图作者     友 友

友友《欲望的翅膀 》(上)

友友《欲望的翅膀 》(中)



第三章    终  曲


        偷情,象毒品一样潜入了曲爽的身体。


        那种前所未有的偷偷摸摸的行为刺激无比,做一个情感的小偷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本来她以为她很快就会悬崖勒马,谁料到它竟是这般令人牵肠挂肚,揪心难熬,她与托马斯几日不见,她就神魂颠倒的不知所措,她在家里坐卧不安,颠三倒四,常常所问非所答地回答着鲁克的问题,她手提包里的电话卡秘密地增多,公用电话亭成了他们感情联络的热线。即使在家里打电话,鲁克一进去,她就说着一些暗语似的话语,鲁克根本听不懂,或者吱吱唔唔,显得十分慌张的样子。她的行为越来越诡秘,经常一闪就不见了,鲁克明明刚才还看见她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他们各自都有着自己独立的房间,平时工作的时候保持互不干扰。可以说他们是相当具有现代意识的一对夫妻,他们有着不成文的规定,比如说,他们从不拆对方的信件,如果信封上写着鲁克的名字,曲爽是不会打开它的。他们也不过多地互相盘查对方的行踪,他们希望家庭生活不要过份地干涉他们个人,他们以为他们有着充分的自由可以表现自己,他们以为家庭生活不会羁绊他们的个人权利。可是,曲爽最近的表现完全超出了家庭范畴,行动过于神出鬼没,出外也不做任何解释,有点天马行空的味道,还经常夜深人静才回家,这不能不引起鲁克的注意,鲁克问及她,她总是说她和她的某一些朋友去了酒吧,鲁克无不讥讽地说,你的朋友怎么一下子多了起来?在这种恶性循环下,既是曲爽有正事出去,鲁克也是用不信任的眼光盯着她,此刻的鲁克觉得自己妻子的一切行为都是心怀鬼胎不可告人的。但是,鲁克并不想深究,他在等待。他们俩人都到了具有自我欺骗能力的年龄,那种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水晶年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一次鲁克因设计上的事要出趟远门,他看见那几日的曲爽按奈不住的兴奋,他感到沮丧之极,可是又无从发作,他大有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他本来下定决心等出差回来以後要与曲爽长谈,他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虽然这是万不得已,大难临头,也只能如此了。准确地说这个家是他唯一的栖息之地,他对妻子是满意的,他知道妻子作为一个女人是够味儿的,曲爽偶尔与别人眉来眼去一番,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非但不会伤害他,反而还能满足一个男人的小小虚荣心,这就证明了他老婆是有魅力的。他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家伙,他是相当大度的,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等他半个月回来之後,曲爽高兴得象只小鸟,叽叽喳喳说东道西,一会儿拿出她新设计的陶瓷样品给他看,并且破天荒地为他包了饺子,差不多三年他没吃过饺子了,这让他觉得他又置身在家的温馨里,他又成了一家之主了。他打消了摊牌的念头,他感到无比高兴,他把那个临进门还存在的阴影迅速地抛到九霄云外,他痛畅地饮着酒,免不了与多日不见的妻子云雨一番。曲爽也是温柔备至,鲁克看得出来她是由衷地欢迎他回家,她的快乐也是意欲言表的。

       这让鲁克的君主意识又有了依托。



       但事情并不象鲁克以为的那么简单。


       托马斯和曲爽的幽会间隔地出现在伦敦街头,各类咖啡馆、酒吧,当然更多的是在托马斯的公寓,曲爽不断地警告自己,不能如此下去,又不断地与托马斯预约着下一个地点,渴望和拒绝同时咬住了她。诱惑激荡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他们相约一起看电影、听音乐会、郊外散步、下饭馆,象一对真正的情侣。

       每一次秘密约会,就是一次探险。刺激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他们的行为有点象电影里搞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每到一处,俩人先是用眼睛会心地打个招呼,站在原地不动,四周巡视一番,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然后火速钻到一隐密之处。这方面的顾虑主要是来自曲爽,她老是神经兮兮的怕碰见熟人,其实他们在伦敦认识的人并不多,何况伦敦又那么大,但是她还是非常紧张,曲爽总担心有一天会迎头撞见鲁克。

       她缩手缩脚,始终保持着半推半就的姿态,这就具有了另外的含义,假如她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和盘托出,恐怕情形早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在一个柔和的下午,他们一起散完步后,托马斯抓着她的右手,掰开她的手指,在她手心上放了一串钥匙,这个举止一点也没让她吃惊,却让她左右为难,这个举动意味着他们进入了非同寻常的关系,象征着她可以随时进入托马斯的生活,这使她又感动又难过,在这个关键的一环上,她象一个男人一样忧柔寡断,她还不能判断她所想要的。


       那个月光皑皑的晚上,托马斯坐在阳台上为她拉了一首舒曼的“梦幻曲”,琴声如诉,低宛地从他指间流出,他的手指痛苦地揉弄着琴弦,琴弓的苦涩声,发出了大提琴独特的音质,托马斯怀抱大提琴,如同怀抱情人。面对他唯一的观众,如醉如痴,琴声与月光交措在一起,此刻是一种幻象,一种升华。她的目光缠绵,浑身和谐地舒展开来,一阵空灵,这种超越是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经验。曲爽惊讶地发现,这与音乐厅里的演奏是截然不同的,那是理性的使然,是指挥控制下的井然有序,而这一次是纯个人的发挥,他把他自己化解在音乐,再一次再现音乐,此刻他们与音乐融为一体,沉醉于音乐的梦幻之中。


       音乐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们的幽会开始有了新的阐示。

       不再是疯狂的,他们的身体体现出水一样的韵律,变得轻柔、缓慢,这种缓缓的交融有着一种欲说不能的痛苦,他们只有借助着无言来刻划这一笔,曲爽从来不问托马斯有没有别的女朋友?倒是一开始托马斯就告诉她,他有一个女朋友在美国。曲爽非但没有吃醋,反而使她心理平衡了许多,她觉得这样比较公平,她无意毁掉自己的家,那么就没有理由拆散人家。

       这样更合理,双方都处在一种平等的位置上,谁也不欠谁的。而且她从来都不问对方

       “我们该怎么办?”

       “将来会怎样?”“你爱不爱我?”

       这些愚蠢的话,她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混世魔王态度,倒是对方问过几次这样的话,她总是闪烁其词不肯正面回答。

       她甚至有点害怕对方表达得太直白。

       她潜意识地认为她没有权利接受这份爱意,她怕这份爱毁了她的家,毁了那个比她小四岁的男子。在他们有过几次交往之後,托马斯问及她的年龄,她才知道原来托马斯比她小,托马斯诧异她实际的年龄比他想象得要大得多,他说他知道一般亚洲人看上去很年轻,但她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

       托马斯给她讲述了他的恋爱史,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差不多每一次都爱上比他大的女子,在他十九岁的时候,他和他父亲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女子,可是那个女子有着比他母亲还要大的年龄。

       曲爽没有象一般女人那样傻呵呵地问他“你后悔吗?”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并不是在为他而叹息,她只是为他们没有结局的下文叹息。    

       之後曲爽问他,这是不是所说的佛罗依德的“恋母情结”?

       他说“也许是罢。”

       曲爽说:“我可不想当你的母亲。”

       他说:“你不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东方女王。”

       曲爽说:“我不想当什么女王,我想逃跑。”

       这是一句实话,她本质上想从托马斯那儿逃走的,她越想从他那儿逃走,她就越走近他。

       与托马斯的约会就象一口陷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去见托马斯的路上她无数次地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天我就要对他说,我受不了了,内心的自责象一把榔头敲击着我,我象一个罪人,我每天象小偷一样地活着,我不要这样的日子。让我们结束这种可怕的关系,只作朋友罢。’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些话。


       她知道“做朋友”是一个托词,当他们一见面,两个身体就绝望地搅在一起,透不过气的拥吻,缠绵的抚摩。他们知道他们的机会不多,他们见面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他们只有通过身体的表情来表达他们相互的依恋。时间的短促,激发着他们床上的性游戏层出不穷,他们彼此都努力地表现着自己,隐藏着彼此的弱点,尽可能地取悦予对方。

       这是与鲁克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那儿是放松的、自然的,不需要遮掩的,不具备戏剧化,一层受法律依据保护的巨大安全系数的必然所使。

       她与托马斯是感知的、野性的,是一场交响乐,先是过门,引子、序曲、高潮、余音、低潮、回落,才是结尾。托马斯在床上的表现是出色的,他的五花八门是尽其所能的,他一次次惊叹地发现,这个亚洲女子的身体是那么的柔软,在他身体底下流淌、滑行,她的乳房因为亢奋呈现出羞涩的红晕,激烈的交锋之后,她的皮肤上散发着一层露珠般的纱帐,诱发着他更大的欲望。

       他们每一次的交欢充满了急流险滩,偷情的刺激,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快感,从眼睛到气味,从触摸到感知,那种没有未来的疯狂,爆发着绝望的缠绵气息。

       渐渐地他们明白了他们不是在逢场作戏。一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迫使她与这个异乡男子有着如此难解难分的纠葛。

       托马斯也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见异思迁的花花公子,假如他是那种人,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了,游戏的成份大一点,他们就会轻松一点。他们越认真,事情就越复杂,越让他们痛苦不堪。他们经常是在忘我的欢悦之後,突然一股无名状的悲哀向他们袭卷而来,他们心酸得说不出话来,他们长久地偎依在一起,仿佛今夜之後,便是一场生离死别,这种戏剧化的场面,倒不是他们刻意制造出来的,他们确实身临其境。

       在一次长久的沉默之后,托马斯对曲爽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给他的女朋友写信了。

 曲爽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去问为什么,反而说,“这样不好。”

       托马斯说,“我这方面是容易解决的。”

       曲爽明白他的潜台词,她怕这种暗示性的语言,她怕他给她施加压力。当托马斯说完之後,她不知怎么回答他,她感到进退维谷。

       托马斯很清楚让曲爽离开鲁克是不可能的,究竟什么原因?他也不太清楚。但他不愿首先张口说出这句话,他要等待曲爽先说出来。

       可是曲爽就是不说,她是那么谨慎地维护着她的家庭利益,她从未把托马斯带到她家,哪怕是鲁克不在家的日子。


       她坚守着她的家就象坚守着一座城堡。



       她以为这是对鲁克的一种尊重,她的良心就会安宁一点。

       可事情糟就糟在她越来越意识到她是多么需要托马斯,她把那个非现实变成了现实,她原来以为这个双重的世界是可以分割的,一个“非现实”一个“现实”,一旦这个双重世界变成了一个世界,它就混乱不堪,令人心力交瘁。她很难在两个人中间只选择一方或舍弃另一方。她突然发现让她割舍下谁都是那么困难的一桩事,她在中间权衡利弊,左右为难,抛弃鲁克如同抛弃了她的另一半,她与鲁克的联系有着一种比血缘还重要的故乡文化背景的联系,剪断了这层关系就等于割断了她的历史背景,这是她不能想象的,也是她不能接受的。她不能想象每天和一个人说着一种半生不熟的语言,固然她和托马斯在一起因为语言表达的不彻底而省去了许多麻烦,他们从未发生过口角,他们的语言能力还不具备那种水平。一种似是而非的状态反而增加了诗意的气氛,同时因为语言的不彻底,又失去了语言本身的魅力。当曲爽向托马斯讲述一个中国式的笑话,托马斯顿时瞪着迷惑的眼睛连问三遍:Beg your pardon ?(你在说什么?)再有味道的笑话也顿时索然无味了。这让曲爽感到沮丧。那时,托马斯会一再地说他一定要学中文,曲爽知道,要理解语言背后的妙处,那是那片土地长期滋养的结果,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学到的。

       她与她的母语有着空气和水一样的关系。


       鲁克是一种象征,他们水乳交溶的语言给他们日常生活带来了多少欢乐,有时一个词、一个妙趣横生的笑话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彼此领略着他们母语的传神之处。在这一点上,她在托马斯那儿永远也找不到,她太在乎语言的功能,长久下去,不知是凶是吉?

       在二者之间,曲爽给自己系了一个死结。

       一想到这儿,她就不寒而栗。



       这一夜,月亮罕见的巨大,它无助地悬挂在空中,呈现出金黄色,这是令人吃惊的颜色,就象夜晚腾空升起了一轮巨大的太阳,它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离奇。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奇景,它的确有别与往日。

       曲爽走出家门,大梦初醒般地叫道“啊,今夜中秋节!”

       这一晚,月亮必定圆而明亮。

       她迷恋这个夜晚由来以久,它比任何一个节日都富有诗意,人们在那个夜晚痴痴地望着天上一轮明月,我们的同胞从地球的四面八方遥遥相望,思念着远方的亲人。仅这一幕,足以打动人心。我们的古人十分会领略自然中的美景,为它命名出这么美妙的名字,提醒后人别忘记了这个良宵美景,这就更强化了它的诗性。每每这个日子,她心中总要涨起一股股浪潮,她不是诗人,她不具备诗人的情怀,但她总想抒发一点什么,这就加速了压抑的热情,她由此而变得惆怅伤感。

       可是,这一夜非同往日。原野上的明月,起先是巨大的、完整的,明亮得怕人,渐渐它被一团乌云遮盖了三分之二,透过薄雾仍能隐约地看见月亮的轮廓,一会儿一个神秘的黑影完全覆盖了月亮,留下了一道月牙似的金边,金丝线一般的亮边闪烁着玫瑰色的光泽,这是一次少见的月全食,地球的影子奇妙地重叠在月亮上展现出了这个奇观。那是“天狗吃月”,古书中早有记载。

       中秋节的夜晚没有月亮?而是一次罕见的月全食!

       这意味着什么?

       她隐隐地问自己。

       那个时刻,曲爽正前往在托马斯家的途中,她看见草地上泛着毛茸茸的银光,狗在不断地狂吠,月光下的马匹弯曲着欣长的脖子寻觅着月的影子。

       路上,她遇见一位长发俏瘦满脸胡腮的陌生男子,表情严肃地连连对她说,很危险!很危险!

       当时,她认定他是疯子,伦敦大街上的疯子实在太多了,她没有加以理睬。她只是隐约想到,这个时刻她应该留在家中与鲁克共渡良宵,这是一年一度家人团聚的时刻。但她心中却有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拉着她朝相反的意志走去。

       她更不曾料到这是她与托马斯最后的一次约会。她很清楚这种关系最终是要暴露的,可是她绝没想到来得这么措手不及。

       事发之後,曲爽骤然领悟,那是一个征兆,那个“疯子”是一位先知者。



       当她到达的时刻,托马斯已站在他家阳台上翘首奇观,她以为他是在等待着她,这样就增添了一层浪漫的温度,他们借着月光的迷惘,爱意浓密地搂抱在一起,因为太稠密的爱,反而减弱了性欲,他们没有以往狂风暴雨式的交偶,两个身体交错地攀缠着,如同月光下的银河系,托马斯缠绵地吻着她的全身,似乎这还不够,他托起她,走向阳台,她的身体在隐秘的月色下象一个爱情的祭坛,那条情意绵绵远去的河流,不知流向何方?

       他们在一次次的幽会中,为彼此身上留下了多少爱意浓浓的纪念品,这一次他们却不能勃发,他们似乎有了一种预感,他们裸露着身子相依在壁炉前,火光照射着他们的身体象一尊伤心的大理石。他们全神贯注地互相凝视着对方,一种绝望的气息笼罩着他们,他们觉得身体里的火焰就要熄灭了,他们再也不能象这样相偎在一起,火光放大了这个悲哀的场景。

       美,使他们无能。

       曲爽忍不住地抽泣了起来。

       托马斯轻轻用舌头舔着她的泪,一边满怀爱怜地问她为什么哭?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哭。以前他总怀疑这个女人有没有泪腺。

       她停顿了好久才说,“我哭,是因为我不能爱你。”

       她说这句话时,象是对自己说,又象是对托马斯说。这是曲爽唯一的一次这么直白地表达了她的情感,这仿佛是一个灾难性的咒语。

       曲爽抬起头问托马斯:“你说,有完美吗?”

       托马斯盯着曲爽看了很久才说:“我们知道没有完美,我们才追求完美。这种痛苦的体验也许就叫生活。”

       曲爽默默地注视着火光,她感到她就要离去了,消失在这个火光下。

       就这样,他们缠绵直到深夜,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推迟着回家的时间。她知道她和鲁克之间的危机随时都会暴发。可是,此刻她已无所顾及。他们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久久地亲吻告别,说了一百次再见,还是不肯离去,最终还是托马斯开车把她送到她家附近的一条街道,他们好象在预演着一场生离死别的大悲剧。


       鲁克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很有尊严地保持着沉默。他是那种极聪明的男人,他绝不无端地往自己身上揽事,他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害处,他很清楚在他和曲爽之间发生了什么,这并不难推测。

       有时,生活的逻辑其实并不复杂。

       他听说过太多这样的故事,但是他就是不愿意面对他们家所发生的故事。假如他面对了这个事实,无疑对他的尊严是一种损害,作为一个男人他是不能接受的,他的视而不见,反而表示出男子汉的大度。他更不愿意采取跟踪、偷看信件那些低级的举动,他认为那是无能的表现,反而会逼的人丧失理智。他决定暂时不去追究,采取不过问的态度,看事态的发展,他很清楚这种自我欺骗不会维系太久,但他就是不乐意首先捅破这层纸,哪怕是给他带上绿帽子,他也不愿首先毁掉这个家,他知道在这个若大的世界,含辛茹苦地建立一个家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他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奔波,只有家这一席之地让他得以喘息。其实他不敢承认最重要的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爱着他的妻子。“家”成了他们不敢表达感情的挡箭牌,他们利用这个挡箭牌人为地制造了多少困境?

       这个世界已经沦落到耻于说“爱”这个字眼,包括夫妻之间都不能真诚坦率地说出这个字,他们只是做爱,不敢表达爱情,他们以为那就是表达爱情的方式,其实未必。人们已经忘记了人类开天盘古对爱情最朴实的解释“谈情说爱”,是要又说又谈的。

       二十世纪是一个丧失了爱的能力的时代。



       早上起来,曲爽感到一种失重的晕旋,连着几日都是这种情景,她似乎有了一种预感,但她又觉得不大可能,她一直是小心谨慎地注意不要让这类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但她还是不能确认她的预感,为了保险起见,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确定无疑的,她怀孕了。这个事实,猝不及防,脚下象是七级地震,四分五裂的把她撕开,她晕旋地几乎走不出医院的门,她扶着医院的墙壁,好不容易走到了一条长椅上坐下,惹得护士又是给她倒水、又是问她要不要给她家人打电话?她摆摆手说不用,一会儿她就会好。

       她怎么启齿对鲁克讲她怀孕了?她知道鲁克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的,鲁克会成为一位好父亲,他的秉性决定了他非是一位好父亲不可。

       问题在於她不能确定肚子里的生命起源于谁?说出来,就是对鲁克更大的伤害,也许是她和鲁克的关系到此划一个句号。这是她最不想要的一种结局,她与鲁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中国的热恋,出来的奋斗,十几年的联系就这样一笔勾销?她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边伤害着鲁克?一边又最最割舍不下鲁克?这是她的劫难,她难逃这个劫数。    

       她拿着那张确认她已怀孕了的化验单茫然地走上街,脑子里乱作了一团,她仔细回忆着她与托马斯和鲁克在一起的日子,可她还是不能确认,她悲哀到了极点,她不是为自己悲哀,是为那个新生命而悲哀,她恨自己的轻率,她想,人世间的事情都是有因果关系的,一个人作了孽,是要遭惩罚的,现在上帝终于惩罚了她。曲爽不是一个用常规道德标准衡量事物的人,这一次她知道她是有罪的,并且是罪孽深重。她固然是一代新女性,但她并没有决定不要小孩,其实她心里是渴望要孩子的,但她总以为时机还不够成熟,她想在三十几岁前多干些自己的事,然后老老实实为鲁克生一个孩子,好好过日子。现在的局面全乱了套,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不但没有给她带来喜悦,反而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面对两个男人说她怀孕了!

       她不难想象那种尴尬局面。

       托马斯会怎样表现呢?她吃不准。她从来没有和他谈过关于孩子的事情,她假设着她与托马斯的谈话场面,假如托马斯两手一摊,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那无疑对她是一种打击,她的自尊心是不能接受这个场面的。再假设托马斯表现出欣喜若狂,会更加让她进退两难,理由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要不要和托马斯生活在一起,这种忧虑是来自于文化的深层结构,她毕竟是一个成熟的女子和初恋少女的狂热是不一样的,她更在乎实质性的生活内容,而不是一天两天的浪漫。

       她到底要不要告诉托马斯?这是一桩悬而未决的问题。

       她听说过太多因女方怀孕而促成的婚姻,这种无可奈何的婚姻,导致了多少家庭的不幸,没完没了的抱怨,大人吵,小孩子哭的恶性循环。她可不愿意扮演一个要挟别人的角色。问题在於她的处境要比前者复杂得多,不是要挟的问题,而是如何逃脱的问题。她没料到她把自己处在这么等而下之的位置上。她差不多象一个最下作的女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无疑对这个小生命也是一种污辱。

       她又设计了第三种方案,那就是她既不要这个家,也不和托马斯生活在一起,只是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勇气?她是具有摩登头脑的,但她的心理还是软弱的,在这个茫茫世界里,鲁克就是她的底气,她害怕那种釜底抽薪的感觉,那会使她惶惶不可终日,再说孩子没有父亲,无疑是一种缺欠,儿童的心理成长会受到影响,她太在乎儿童的后天教育,她认为良好的教育是至关重要的,一想到这儿,她就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怎么办?怨天尤人、哭天抹泪都无济于事,这是她自己种下的苦果,最终她要自食其果,没什么好说的。

       她决定谁也不告诉,一切由她自己来承受。

       她在这团千头万绪乱如麻的思绪中,终于理出了个头绪。



       怀孕的初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她吐得昏天黑地,同时又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妊娠反应,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避人,幸好那段时间鲁克白天常不在家。鲁克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一次次冲进厕所肆无忌惮地吐着,她吐得好象要把自己的心脏都要呕吐出来了。偶尔鲁克在家,她就借故说到图书馆去看书,实际上她走到附近的公园,走走吐吐,回来时她把一包包吐在塑料袋里的令人作呕的东西扔进路边的垃圾箱。这种反应在早上是非常强烈的,为了不让鲁克发现,她要赶在鲁克醒来之前就起床,她借口要出去跑步,她说她感觉最近很虚弱,她要好好锻炼锻炼身体。当她走出去,她的确感到晨风的吹袭让她胃里舒服了许多。

       曲爽在自己的生活里给自己布下了这座险滩,她知道她别无选择,她必须坚韧地承受这一切,她对她身体里的这个小生命怀有奇异的感觉,她常常偷偷抚摸着还很扁平的腹部,与这个小生命交谈着,这个时刻,她变得极脆弱,谈着谈着,她就泪流满面,她一点都不责怪这个小生命把她整得这么苦不堪言。她还不习惯对这个小生命称自己为妈妈,她总是说,“亲爱的,我对不起你。”也许她没有勇气称自己是母亲。母亲总是伟大的,她觉得自己既肮脏又渺小,她是不配称作母亲的。她默默地说:“你能原谅我吗?我知道我是不配原谅的。”她说这句话时,好象是在对鲁克说,又好象是在对这个新的生命说,又好象是在对托马斯说。她很久没有想起托马斯了,这一向,她把她所有的焦点都其中在这个小生命上,就象自然界的动物一样,当雌性发觉自己怀孕了,就不再注意其它了。这是不是女性的天性?她决定在这一段时间内绝不让这个小生命受一点委屈,她要小心翼翼地照顾好她的小生命,生怕外界的一点惊动会伤害到她,她不容许任何事物来打扰这个小生命。    

       她变的清心寡欲,洁身自好。自她从医院检查回来之后,她便和鲁克没有过房事,她对鲁克是体贴的温顺的,但是是一种有距离的温顺。她变得苍白,很少吃东西。她总是在鲁克回家之前就做好了饭,她一看见饭菜就恶心,但她不能老是把鲁克一人留在饭桌上,她得作出个样子与鲁克一起吃。她一会儿就离开了饭桌,躲进浴室,幸好卫生间在厨房的那一头,她在里面使劲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漱完口,走出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鲁克关切地问她,她说她最近肠胃不大好,鲁克边吃边说,要不要去看看。她说不必。鲁克是那种对自己喜欢的事物特别专注的人,他对他身外的事物并不大关心,在这一点上他是粗心的。他虽然做了丈夫,他对女人身理上的反应却是迟钝的,曲爽了解鲁克的性格,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呕吐,他是不会注意到的。

       曲爽一反以前的生活状态,又很少出门了,她安静地呆在家里,安静得象一具尸体。鲁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问她时,她总是侧头一笑,说没事。这显然不是真实的,她的这种安静,让鲁克害怕,他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她的行为一点也不诡秘,几乎足不出户,与外界联系甚少,这就加重了她的神秘气氛。

       曲爽依旧象一个正常的孕妇一样,每月定期去医院检查胎儿。头一次她去医院时,填写了手续繁多的表格,姓名、年龄、国籍、家庭住址、婚姻状况等等,她在婚姻那一拦,填写了已婚。之後,抽血、验尿、量血压、听心脏,她不知道医生是在听她的心跳还是在听胎儿的心跳?然后给她指定了固定医生,让她下个月再来。

       这一次,医生告诉她胎儿很健康,一切运转良好,她坚持要做一个闭超检查,她在荧光屏上清晰地看见那个小生命的活动,她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身体,她的脑袋看上去很大,和她的身子不成比例,头两侧有两个小黑点,那是婴儿的眼睛,看上去那么可爱,她不停的在蠕动。

       当医生告诉她,是一个女孩。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愿望。

       “我的女儿啊!”她在心里这样喊着。

       她低下头两肩抖动着默默无声地哭泣。

       医生显得那么和蔼可亲,为她激动的流泪而感动,很仁慈地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第一次生孩子都是很紧张的,其实不用害怕,你会知道如何做一个好母亲的。”

       医生越安慰她,她就哭得越凶。

       她一边哭一边问医生,如果想流产,胎儿最长能在身体里留多久?

       医生大惑不解地望着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停止了哭涕,她说她想流掉这个孩子。

       医生更加迷惑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定期检查?为什么不早一点把她作掉?这是很不明智的作法。”

       她苦涩地望着大夫“就请你告诉我,她还能在我体内呆多久?”

       “这是一个很健康的孩子,你应该留下她。从你的年龄来看,这也是你最佳生育年龄,如果现在不生,怕是有点晚了。”大夫惋惜地劝解她。

     “请你告诉我,最晚的流产期限是什么时候?”曲爽几乎在乞求大夫。

       大夫严肃地看着她,有点迟疑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当然,你有权力作出选择,超过三个月,只能做人工引产,那是很疼痛的。”

       曲爽对医生说,她要定一个日子。

       “既然你做了这个决定,你就应该早一点做。”医生的目光是谴责的。

       曲爽怎么才能说出她的隐痛呢?她无法说出这一切。她只有遭受这个惩罚,也许这是她刻意选择的一种残酷方式来教训自己。她知道这个婴儿在她身体里仅存的时间不多了,她要把她的血肉挽留到最后一个时刻,直到她不得不把她从自己的身体里拿掉。一想到这个,她就撕心裂肺的难受,她就加重了谴责自己的罪恶感,她认定自己就是一个屠夫,刽子手,是她不得不杀害她自己的女儿。

       那么她就要采取一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这就是她游戏的代价,一次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在这段时间里她没有与托马斯联系,托马斯知道给她打电话不方便,很少给她打电话,以往总是她打电话来。托马斯迟迟等不到她的电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感到困惑不安,又无从找她,只好往她家挂电话,是她接的,腔调是异样的,她只是简单地对他说这段时间不要给她打电话,过一两天他会收到一封信的。电话就挂上了。

       托马斯面对这个冷酷无情的电话束手无策,在他的猜测中,曲爽和鲁克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不会再有更糟的事了。托马斯虽然很懊恼,但是他想,目前最明智的办法是不去打扰她。

       两天之後,果然他收到了一封信,信简短得就象电报稿,只有一行字,上面写着“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去找你。”既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就是这么一句无声无臭的话。

       托马斯茫然地望着这张纸条,无奈的耸耸肩,他的嘴角古怪地撇了撇,好象要说什么,又无从说起。这个女人的行为就象她的名字一样曲里拐弯,难以理解。

       有一次他说问及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曲爽解释道:“就是曲里拐弯的爽快。”托马斯问她用汉语怎么说“难”这个字?曲爽用夸张的嘴型教他发“NAN”的音。之後他说“你应该叫‘曲难’曲里拐弯的困难。”

       他用英文说。

       当时曲爽很满意地笑着“你可以当汉学家了,语言游戏玩的不错。”

       名字是不是也能决定一个人的性格?

       此刻他在想,他对这个女子的牵挂,主要来源于什么呢?他问过自己多次,最后他想是她的性格,她的性格的确是奇怪的,她把什么都不说清楚,她的语言就象躲在一座屏风后面,散发着淡而薄的烟雾,缭绕着他,使他弃而不舍。她是柔弱的,但这种柔弱里面,表现出一种可怕的韧性,这是最最让托马斯迷惑不解的。

       近三个月,他没有一点曲爽的消息,曲爽就这样不做一点解释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之外。他很生气这个不近情理的异国女子这么绝情。就在这个早晨,天空奇异的晴朗,空气纯粹得不加一丝杂质,在这个倍受污染的大都市,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好象是一种启示。

       托马斯在伦敦住了五年之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妙的天气,湛蓝的天空似乎召唤着什么?他好象有了一种预感。在他与曲爽莫明其妙地断掉之後,他间或地想到她许多次,他甚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酒吧等过她,他以为他会在那儿碰见她,直到酒吧关门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他是徒劳的。

       今天,他的心情是异样的,他望着壁炉上一件陶瓷作品,那是一个混合的两个躯体,却表现出了一种抽象的原始状态,但又有一种变形的扭曲,曲线浑圆,技法稚拙,是曲爽送给他的,她说是他们的相识,启发的灵感,留给他作纪念。

       那个作品与现实的人很不一样,这似乎就构成了一种反差。

       这是托马斯从她那儿得到的唯一一件东西,他甚至没有一张曲爽的照片,她不象许多孤芳自赏的女人,热衷于摄影镜头,她象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着照像机。

       一次他们去郊外远足,托马斯举起相机对着她,她象见了鬼似的惊叫着跑开了。

       事后,她向托马斯解释,她说她非常恐惧镜头,不到万不得以,她是不会接受这个东西的,托马斯觉得奇怪极了,一个现代人怎么会惧怕摄影机!?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他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心理障碍。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不能解释,但是她就是害怕。


       他走过去,摸着那件并不怎么光滑的雕塑,摇摇头,他还是不能解释这个奇怪的女子。

       他走到他的大提琴面前,忧伤地拉起了贝多芬的F大调第五(Sonata in F, Op.5 ),他的手指触及着琴弦就象触及着曲爽的身体。琴声悲伤而悠远。贝多芬晚期室内乐,那种悲天悯人的大慈大悲,给予人类不可遏制的同情心,在他的音乐里体现得尽善尽美,绝无一丝埋冤。

       此刻,他,只能把他的情感全部倾注在音乐里,只有音乐是他唯一的寄托。


       他在用音乐召唤她。


       窗外的枯叶在风里翻动着,缓缓落到地面。

       一曲结束,他回身去找另一张乐谱,他看见曲爽笔直地站在门前,不知怎的他一点都不吃惊,他知道她会来的,就在这个早晨,他睁开眼的第一眼,看见那明亮的天空,他就知道她会来的。

       她果然来了。

       她穿着纱雾一样的灰色长裙,直拖到脚跟,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苏格兰披肩。她看上去更清瘦了,更女性化了,她脸上有着一种少见的红晕,微微泛着淡粉色,十分娇嫩隐秘。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女性怀孕的荷尔蒙发挥的作用。

       她安静地走进来,轻轻地关上门。她始终站着,与托马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说她从未要求过托马斯任何事情,今天,她要求托马斯为她演奏一首巴哈的安魂曲。

       托马斯没有说话,他停顿了一下,走向窗前,坐下,调整好姿势,他拉了马泰受难的第三乐章,神圣、宁静。


       所有的河流最终归于大海。


       整个屋子里徊荡着大提琴深沉低宛的音乐,曲爽专注地看着那双她曾经多么熟悉的手,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痛苦地蹂躏着,仿佛他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他的指尖上。那琴弓在琴弦上来回地激荡着;听见琴弓在琴弦上痛苦地摩擦着;发出了苦涩哀挽的低垂声,那是神性的、歌颂生命的再生、呼唤灵魂的回归?


       她不知道她那弥散的灵魂还能不能得到拯救?


       这座天空下唯一的听众,她听得很入神,她想,她要象所有的母亲一样,要为她体内的胎儿做一次音乐胎教。

       明天这个生命就要永远地离开她的身体,她要为这个小生命送行,为她安魂。她祝愿这个小生命在到达另一个世界时,一路平安。


       音乐徊荡在空气里,上升,上升。

     托马斯紧闭双眼,沉醉在大提琴的音乐之中。他从未感到象今天这么投入,神性的音乐带他飞往天国,他忘记了世俗的痛苦,他与音乐一同消解在空气里,不再被尘世所束缚。

       只有他的大提琴,他的音乐。


       曲终,托马斯回头望去,只有两把钥匙搁置在台子上,他明白这是他与这个东方女子永久性的告别,永远的句号。


       天幕落下,他走出了这座充满记忆的房间。


       1997年9月14日  KUNSTLCRHAUS SCHLOSS WIEPERSDORF  德国

       1997年12月改写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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