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野莽:被火光照亮的缺席审判
2015年夏,在诺奖得主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见面会上
作者简介:野莽,中国当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出版长篇小说《纸厦》《寻找汪革命》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窥视》《死去活来》等十五部,散文随笔集《墨客》《竹影听风》等六部,系列方志小说《庸国》五卷,长篇传记《刘道玉传》两卷,学术著作《诗说新语》《诗经今译》等五部,外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三部,以及电影电视《祝你好运》《高爸再见》等,共计五十余部,一千多万字。获国内文学奖二十多次,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多种文字。
被火光照亮的缺席审判
——读黄文永新作《玩物》
野 莽
《玩物》,这篇小说的名字令人遐想。民间收藏家的淘宝记,纨绔子弟的风流史,太太的春闺怨,等等,翻开读了,方知已被作者所玩。读到三分之一,发现这个玩物是农妇妻子洗脸盆里用白面揉成的丈夫,她的玩法是一边用嘴审问他在外面贪了多少钱搞了多少女人,一边用筷子抽打他的屁股用手拔掉他的生殖器做成一个喇叭塞进他的嘴里看他如何给人当吹鼓手;读到三分之二,发现这个玩物是丈夫登记在“反腐倡廉学习笔记”上的那个“叫声好”的“孙”、那个“草莓味”的“孟”,以及那些涎水点成的省略号;读到三分之三也就是大结局的时候,发现这个玩物竟然是她丈夫的真身,那个像大禹治水一样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连家门都不入的模范领导干部,此时东窗事发,已经戴上镣铐进了监狱。
于是感叹,上天弄人,人人都是命运的玩物。
小说开头作者用一种奇特的比喻,暗示了被丈夫遗弃的农妇安梅在遥远山村的生活状态和心理感受:“日子像兰州拉面一样越拉越长”,继而慢慢揭开这只碗底。
这篇小说意蕴丰厚,首先它叙说的是关于欲望的故事,故事中所有的人物无不受着欲望的驱使,人人都在这个俗世里奋力地挣扎,突围,落入陷阱,再挣扎,再突围,以至成功或毁灭。年轻健壮的农妇安梅因丈夫马启富升到市里做了部长,久盼不归,辗转坐车前去寻他又避而不见,回家独守空屋,长夜漫漫经受不了身心的折磨,终于投进因奸情杀人化名潜逃的宝忠的怀抱。此时她的那个美名曰“没有小我”的离家丈夫,怀里也正轮番抱着叫声好听气味也好闻的城市里的情妇们。流浪汉宝忠因情欲犯案,潜逃中欲火未熄,深谙人之为人的对方也有难耐的欲望,于是屡屡得手。而马部长怀里的女人们的欲望就更多也更复杂了,她们要的不是他并非年轻的身体,而是能够换取利益的权力。
这也是一部对男权社会遭到精神遗弃的女人寄予深切同情的小说,一部表现当下红尘乱象的小说和一部揭示官场腐败的小说。关于官场和腐败,有人会觉牵强,但我必须这么认为,在王跃文、周梅森们的官场反腐小说的正面战场之外,黄文永另辟 蹊径,抄到背后,抓住他们的家眷,用别一种形式对他们进行有力的打击。这是一种高级的写法,所谓神龙见首而不见尾,读者通过他的妻女的零星叙述,通过安梅用被子卷成他的样子坐在身子下面,用面团做成他的样子又打又骂,这个名叫马启富的贪官的过去和现在,灵魂和外形,已经生动活泼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了。这形象有赖于安梅帮助作者塑造而成,你听她一边抽打一边这么审判着:
“你每月给俺三百元的生活费一拖再拖,女儿找你要零用钱你装穷比要账还难。你当俺不知道,你把钱用烂麻袋装着藏在你妹妹的老屋里,老鼠在里面做窝,啃得到处都是。你读书时,你们家穷得舔灰,我们家养母猪生崽供你读大学,我妈一分一厘都舍不得花。你喜欢吃猪下水,母猪杀了,猪腰子留臭了还给你留着。老马俺问你,你与孙女人啥关系?你们一起游漓江,与姓孟的女人啥关系?你把她带到花果秘密别墅里过夜。别怪女儿小青,是老娘诈出来的。你把俺当成遮羞布。你给俺跪下……跪好!老马呀,你进牢房了那些骚女人会给你送饭?鬼都不信!不是吓唬你,再瞎搞我把你卵子割了……”
因此它还是一篇让人开怀大笑的讽刺小说,一篇官场外的官员现形记,它不仅把锋芒藏进农妇的面团,而且还注入流浪汉的春药,让一个欲火燃烧的官员太太向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深夜求欢,两人在猪圈屋里度过疯狂的一宵,次日还让那个化名宝忠的男人骗取她一笔钱财杳然而去。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的部长丈夫在遥远的城市里大概也正和人做着类似的事情,这个人物自始至终被作者控制在小说的现场之外,只允许他以面团的形式,像雕塑一样出现在大山深处的一只洗脸盆里。作者真会安排,他为马启富精心设计了一场道德与良心的审判,又更加精心地让他缺席,让他不可狡辩地接受审判者的一声声鞭笞。
黄文永的名字在国内期刊上出现的不多,但我很多时候都在关注着它,原因并非它与画家黄永玉的名字有着一定的交葛,而是在另外的两个方面。其一是他的小说写于我们共同的家乡,其二是他小说中家乡的男人我写得出来,他小说中家乡的女人我却是不管怎么使劲儿也写不出来的。她们那些细细碎碎的念头和古古怪怪的行为,我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知道呢?他好像在很小的时候就崭露出了这方面的才华,第一次和我见面他大约只有十多岁,是一所师范学校的学生,暑假中胳肢窝里夹了一本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走进我的房间,这位未来的老师还没坐下,就和我谈起了作者如何用意识流的手法对康普太太和她的女儿凯蒂进行描写。
很快他就和我打起了擂台,我在《青年文学》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山里有个黑女人》,这个山叫乌山,他就在《长江》上发表了中篇小说《黑山有个白女人》,这个山叫黑山。有人给我打小报告,我紧急找来杂志看了,发现他写得比我好,至少是那个白女人写得比我这个黑女人好。他是成心要用这个近义的山名,成心用这个反义的题目,引起我的注意,提醒我大山里面也有好皮肤的女人,你不要想当然和自以为是。这时候他已经满二十岁了,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名叫桃源的山乡做语文教师,那地方在鄂西北山区不能再山的大山深处,一脚走过去就到了重庆的地界。
他隐居在这个据说陶渊明真正来过的世外桃源,一边教着很小学生的书,一边读着很大作家的书,后者多半是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大师,如卡尔维诺、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夫卡、海明威,当然绝对少不了最早对他产生影响的福克纳。他甚至舍得花一年的时间读完了那部令人望而生畏的天书,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然后尝试把一些西方现代派的技术溶入中国的传统叙事。我真就开始注意这位年轻的作者,看他所有我能看到的作品,这期间我又看到了他的中篇小说《幻影》。
这是一部不能用传统文学的标尺来丈量的小说,它的许多故事和细节都设置在貌似幻影的现实之中。巴西作家保罗·科埃略在小说《炼金术士》里让炼金术士告诉牧羊少年如何找到宝藏,黄文永则在《幻影》里让山中老汉为了孙子上学,真的要从大便里提炼黄金,类似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件的确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三十年来,因为马尔克斯的入侵,国内文学界几乎无人不谈魔幻,但是这篇小说的最后一个情节,孩子们在缥缈的水光中看到他们喜欢的女老师终于有了一间美丽的小房子,我宁可认为这是一个寓言,一个安徒生式的童话和莎士比亚式的诗剧。当然是悲剧,因为后来她们住进了水里。
回到《玩物》,我对小说中另外两个人物的姓氏有点异议,品行不端的苟主任和苟作家既非父子,就不一定都要姓苟,我知道作者憎恨他们。固然,曹雪芹也曾把他不喜欢的角色取名叫“詹光”(沾光)和“卜世仁”(不是人),但是在这人鬼莫辨的现实社会中,有些狗却往往有着比人还要美丽的姓氏。此外,“被侮辱与被损害”(陀思妥耶夫斯基语)的农妇安梅不必因为腹中不是贪官的种子就从楼梯上重复地往下跳,也不必因为在家中与人苟且就一定要点燃那场冲天大火,虽然后院起火或许也是他的一个暗喻。
既是报复,是人性,是人之为人的生命的欲望,就应该接受因果。幸亏我仔细看了,火光中没有农妇安梅的身影,那么,娜娜往何处去?娜娜走后怎样?
还有的,留待私下说吧。又要评鲁迅文学奖了,评论者要心存善意。
2018年3月29日深夜匆于北京听风楼
2017年8月,桃源,裸泳的野莽与黄文永
《丁酉仲夏赠黄书生》二首(草稿):黄生文永,少小饱学,隐迹桃源,唯教唯读,壮年而不娶。今夏还乡又见,邀饮于溪城酒馆,吟句以记之。
年少羞与万象争,青衿古卷兼山耕。
源无五柳桃花梦,窗有一夫蜡泪灯。
直脊唯能揖北客,慧心独好诵西经。
见多难鸟分飞苦,爱鸟隔林听鸟声。
偶入南山惊夙缘,紫英碧叶两藤牵。
穿国睡你余诗艳,跳涧亲侬野影翩。
连理枝头飞信鸟,合欢树下卧仁鸳。
谁说草木无情物,恰是人间少誓言。
野莽往期文章导读
(点名字阅读编委作品)
名誉顾问:杨 炼
总 编:木子(枫叶丹)
作家诗人:《作家诗人名录》第八版
总编微信:tiantian19890902
投稿须知
1、唯一投稿信箱: 241618280@qq.com 作品+简介+照片+微信号,所有投稿均视为“原创独家授权文学沙龙”(不同意原创授权,请勿投稿)。一周未刊发,可自行处理。谢绝抄袭、一稿多投、违法及侵害他人权益内容,文责自负,与本平台无关。
2、“赞赏”金额少于10元不结算(含10元);超过10元,2/3为作者稿费,1/3用于平台运转和发展,无赞赏则无稿费,文章发表后第四天晚上结算,第五天起,后续赞赏不再发放,不同意此规则者请勿投稿。稿费红包24小时不领取,视为自愿赞助平台。
3、编辑部有文稿编排、版面设计权利,不负责校阅修改文稿、不提供制作预览。发表20篇以上的作者,可申请制作个人微刊文集。
4、以上文图为野莽原创授权刊发,版权为野莽所有;转载请联系我们。版权问题请咨询张立山律师,微信:153524006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