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对普通观众的承诺与责任:美国博物馆教育的历史与现状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博物院杂志 Author 海伦·香农
导 言
本文将探讨美国博物馆教育200多年来的发展情况,诠释美国历史与社会力量在推进国家变革的同时,也推动了博物馆吸引观众方式的转变。每个国家的博物馆最终都应该立足本国历史与文化,寻找最适合本国国情且最能吸引观众走进博物馆的模式。笔者希冀通过《博物院》杂志搭建的交流平台,将美国的博物馆工作经验介绍给中国同行,为中国当前蓬勃发展的博物馆事业提供借鉴与助力。
如果要说有一种趋势能够体现美国博物馆的历史,那就是博物馆对普通观众的承诺与责任。
18世纪,博物馆在如今的美国国土落地之初,馆藏情形就与当时的欧洲不尽相同,主要收藏化石、濒危动物、动物标本以及鸟兽毛皮、矿石与其他地质标本、植物标本等,同时也收集被殖民者侵占了领地的土著印第安人制作的一些生活与宗教仪式用品。
18世纪晚期,艺术家查尔斯·威尔森·皮尔创建的费城艺术博物馆是美国最早建立的一批重要的博物馆之一。在这里可以看到采用剥制术制造的动物标本,以及呈现这种动物生存环境的手绘背景图,展出了一具由皮尔亲自挖掘的乳齿象的骨架。这里还收藏了皮尔绘制的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战斗英雄,他们生活的年代距离作品的绘制时间只有短短几十年。
和当时欧洲的诸多博物馆不同的是,皮尔的博物馆自创建之初就秉承着为公众服务的宗旨,体现出民主与人人平等的理念:
任何人只要购买门票就可参观博物馆,同时定低票价以让普通的生意人、手艺人有能力支付
建立博物馆会员制
使用煤气照明以保证博物馆在晚上开放
在博物馆举办音乐会、讲座
对带着班级学生参观的老师免收门票
实行儿童票半价政策政策
整个19世纪,美国各种博物馆层出不穷,不但收藏传统定义的藏品,而且开始陈列一些标志美国从农业经济发展为工业经济的机械装置和发明创造。到19世纪末,一大批在工业化浪潮中发家致富的人士在大城市创建了博物馆,有些博物馆至今仍然矗立在那里,如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波士顿的波士顿美术馆。这些博物馆的实践工作,开启并发展了如今所说的“博物馆教育”。
19世纪末期,美国将博物馆视为教育的催化器,为那些居住在美国大城市里的来自其他国家的人们提供教育机会。艺术博物馆则肩负着帮助来自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人们了解、学习美国基本文化生活的责任。通过参观博物馆,移民群体能够逐渐融入共同认可的国家文化当中。但是人们很快意识到,对那些根本不了解这些展品涵义的人来说,仅仅在展览大厅里参观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在1907年,从本杰明·艾维斯·吉尔曼任馆长的波士顿美术馆开始,美国博物馆采用博物馆讲解的方式拉近其与公众的距离,并出现了博物馆讲解员。
然而,让上班族走进博物馆是一个首当其冲的问题。当时的情况是,星期天是上班族唯一的休息日,可许多博物馆周日不开放。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早期,人们在新闻报纸和杂志上发起要求大博物馆在周日开放的运动。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博物馆参观,使得当时提供的活动项目大增,包括组织参观、举办讲座、发放宣传册及提供说明牌。美国的博物馆开始转变,从一个“以藏品为中心”的机构渐渐将重心转移到公众,我们现在称其为“以观众为中心”。
19世纪末,生物学、化学、地质学及人类学等学科兴起,促进了新的学术分类体系的形成,藏品开始被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来。然而,便于科学家和学者进行研究的长条形玻璃展柜的展陈方式和千篇一律的展品,无法给公众带来感官上的享受。直到21世纪“以观众为中心”的博物馆占据主导地位,其核心任务是满足参观者的社交、增长知识以及休闲的需求,才实现了从以展品为中心到以观众为中心的转变。
在这一转变之初,越来越多的人想要弄清楚博物馆怎样才能够给社群的每个人提供最佳的服务。首先对这一理念与实践著书立说进行阐述的是约翰·科登·达纳。
纽瓦克博物馆
有关博物馆如何更好地与公众互动的变革性理念,诞生于约翰·科登·达纳创建并任第一任馆长的纽瓦克博物馆。达纳先生曾任纽瓦克公共图书馆的馆长,他发现可以通过建立一个科技和艺术博物馆来实现自己帮助人们学习的目标。他相信研究藏品可以像阅读一本书一样,博物馆的建立应该是为了服务公众,而不是为了服务有钱人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纽瓦克市的居民大都是工厂工人,还有许多是刚到美国的新移民。达纳先生认为纽瓦克博物馆应该是一个社区中心,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学习如何提高和改善自己的生活。他还认为,人们在学校以外的地方也可以接受教育,并为学生们创办了课外活动俱乐部。
达纳先生展示的都是从当地百货商店买来的设计精美的消费品。他想让工薪阶层知道,并不是要非常富裕才能拥有这些生活用品。纽瓦克博物馆后来的教育工作者们秉承了达纳先生“全民博物馆”的理念。
另一个对博物馆教育有深刻影响的人是教育理论家、哲学家约翰·杜威。杜威先生针对美国教育的理论与实践提出的一些观点都和博物馆领域有诸多联系,其中最重要的两点是:学习是一种将个人当前的经历与之前获得的知识联系在一起的过程;除了阅读与上课,人们还可以进行“实践式学习”。
杜威先生认为人们学习的最佳方式是参与相关的活动,学生通过参加这些活动获得的体验和反应来主导自己的学习。博物馆里馆藏“物”丰富,正好可以用来支持学生在学校学习的书本知识,是实践这些理念的最佳场所。
在博物馆教育中,与“实践式学习”相辅相成的则是探究式教学法。
博物馆教育专业人士从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智思中汲取营养,探寻博物馆教育的各种手段。在口头或书面表达上,我们都使用“苏格拉底问答法”的一种变体,即“探究法”,用询问更多的问题来回答问题,旨在通过证明询问者刚开始的臆测无法得到证据支持,从而使询问者自己得到问题的答案。这种得到答案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学习活动。
博物馆的教育人员会提出一系列问题,在观众已有知识的基础上帮助他们进行理解。比如,在一幅关于历史事件的绘画作品前,博物馆教育人员可能会问观众这样的问题:“这个历史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参与的都有谁”“结局如何”“艺术家采用了哪些技巧来给我们传达这些信息”等。在美术馆里,关于某件作品的第一个问题通常就是“你看到了什么”。因为每个人的背景不同,所以在同一幅风景画中看到的东西也可能不一样。对观众而言,给出的答案都是正确的。
为了解不同年龄段观众的心理,制定有针对性的项目,博物馆教育中引入了心理学知识。对美国博物馆界而言,影响最大的两个教育理论家是瑞士的发展心理学家让·皮亚杰和意大利教育家玛丽亚·蒙台梭利。
按照皮亚杰儿童在11岁之前都是形象思维的观点,针对儿童的博物馆项目应该让他们去想象现实生活而非一些假想的情形。蒙台梭利认为儿童应该主导自己的学习并且通过自己的经历体验去发现知识,而不是被灌输知识。
皮亚杰和蒙台梭利
他们的教育观点与探究式教学方法是一致的,也和达纳与杜威的观点一致。儿童项目可以建立在这些理念基础上,让儿童将绘画及雕塑所描述的故事表演出来,也可以让他们如同艺术家、科学家或历史学家一样,去体验这种创造性的过程。
博物馆对成人心理学也应有深入研究,以使博物馆项目能够适应不同年龄段的人群。例如,年龄较大的成年观众因丰富的人生经历,易于寻找自己和藏品之间的联系,因此更倾向于讲座式的活动。
博物馆教育人员还需要花大量精力去研究以家庭为单位的观众在参观博物馆时的学习行为。家庭成员之间代际对话的学习方式,与朋友之间互动的学习方式是很不一样的,针对这两类人群的项目设计也是不同的。探讨人们在不同社会群体中如何学习的诸多概念,源自苏联心理学家利维·维谷斯基,他认为如果一个人能够及时与他人互动,而且他人能够带着此人迈上更高的知识阶梯,就表明学习已经发生。
博物馆教育的一个核心理念就是“意义建构”,这一理念能够将上述各种心理学概念集结起来。每个观众参观时都带着自己一生的阅历,由于世界上不存在人生经历完全一样的两个人,每个人从展厅带走的肯定也不一样,这就是“以观众为中心”的博物馆的真正意义所在。既然到博物馆来的每个观众背景都不同,那么博物馆就需提供适应不同观众类型的活动项目。
20世纪70年代,美国博物馆建立并增加了各种标准模式,包括为儿童和成人提供讲座式参观、学术型说明牌,以及展厅引导员。在博物馆教育工作人员的倡导下,博物馆开始提供更易于被非专业人士理解的简短说明牌,有时还使用探究式的技巧,甚而还会用一些说明牌指导观众如何更进一步观察展品,并利用一些小册子引导观众去查阅其他参考资料。同时,博物馆增加了语音导览,还试图通过提供地图、插图以及时间简表等其他方式使得展览情境化。
为了给那些积极响应情感互动的观众增添一种戏剧元素,历史博物馆开始使用一些戏剧技巧,例如让人进行演示,通常让他们穿上相应的历史朝代的服装,或者在展厅里上演一些小短剧。有时会配合展览举办同期的音乐会,或者放映与展览主题相关的电影。
使用探究式教学法,要求博物馆教育人员对自己的观众有十分清楚的了解,这样才能提出一些针对性的问题。在20世纪70年代,博物馆提高了观众评估体系的使用,这一体系是由有社会科学专业背景的人士所倡导的,例如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在从“以藏品为中心”到“以观众为中心”的转变过程中,博物馆需要对自己的观众有更好的认识,相关的问题都需要博物馆的评估人员及教育人员通过问卷调查、采访以及其他方式进行具体分析。
识别博物馆观众的参观动机也是一个不断扩大的研究领域。在某种意义上,博物馆将观众视为顾客,利用零售业的一些经营方式来吸引他们。
20世纪7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呼吁社会包容少数族裔、妇女、残障人士,也要求博物馆更加开放,吸引更多的观众群体。
这种需求引发了“流动博物馆”项目的出现、发展,博物馆被送进课堂、老年人中心、图书馆以及社区中心,目的是鼓励人们找时间去博物馆参观。除了使用海报及馆藏资源的3D模拟产品外,还以演示文稿的方式进行教学宣讲。“流动博物馆”最终成为连接博物馆和对博物馆怀有畏惧心理的人群的桥梁。
此外,博物馆还开始增加其他学习活动,包括在展厅附近设置阅览室、提供动手实践活动(科学类博物馆)和艺术创作材料(美术馆设立实践馆)等。
如今,数字媒体提供了其他的外延途径来吸引新的观众群体,尤其是年轻的观众群体。社交媒体成为日益重要的宣传形式,在展厅内也能够使用智能手机来传播信息,或者组织一些游戏类的活动。数字媒体不仅可以用来计划参观,在参观结束后也可以继续使用,这种新的学习方式还不受来自策展人或教育工作人员等专业权威的限制。
学校组织参观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激发新观众的最佳模式。对于诸多美国博物馆而言,学校的学生是博物馆观众的主力军。最适合参加学校参观旅行活动的是10到12岁的学生,他们能够将课本学到的知识和自己在展览馆获得的新体验结合起来。学校项目通常都需要符合学校的课程设置,以便教师能够从校长及所属学区获得批准带领学生进行实地参观。
项目内容有:
为各年级老师提供职业发展工作坊,包括博物馆展厅与活动项目的背景信息,以便做一些带领参观前的准备工作。
为教师提供网上教案,可在参观前后使用。
提供根据馆藏制定的课程,便于老师在课堂上为无法参观博物馆的学生讲授
给所在州的其他地区、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学校提供远程教学
通过上述方式,博物馆可以将自己的馆藏呈现给网络上的观众。一些观众也许会受到启发继续研究这虚拟之旅的主题,或者有朝一日去实地参观,甚至由此开始考虑未来是否可以从事博物馆相关的工作。
在美国,由于学校课程安排紧凑,博物馆很难接触到青少年群体。然而,博物馆特别想吸引这一群体,因为如果人们在青少年时期就获得博物馆的积极体验,到他们成年时就会成为博物馆的观众。因此,博物馆正在开发一些适合青少年群体的活动,一定程度上满足他们独立自主的意愿,并使他们在同龄人的社交群体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如给有特别兴趣爱好的青少年举办课后俱乐部,让他们自己来组织与同龄人的社交活动。
在很多博物馆,针对学校群体及成人公众群体的活动,尤其是带领参观讲解,是由志愿者组织承担。长期以来,美国博物馆界有一个传统,就是人们会主动奉献自己的时间,从不同方面为博物馆机构的活动开展提供支持。在博物馆的众多部门都能够看到志愿者的身影。
过去,志愿者通常都是中上阶层或者有钱人的太太,因为她们不需要工作。20世纪70年代社会变革以来,女性越来越多地投入到劳动力大军中,更多的志愿者是想要发挥余热的离退休人员。一方面,志愿者的加入,给博物提供了机会,可以放手做在职员工力所未及的活动项目。而另一方面,为保障志愿者组织的项目能够取得成功,博物馆也需对志愿者进行培训,以使志愿者的水准与在职人员保持一致。尤其在很多小型博物馆,志愿者是公众唯一能够接触到的博物馆教育人员,必须要体现出专业素养。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同行之间不断分享博物馆教育领域的“最佳做法”,博物馆教育变得越来越专业。许多机构和团体得以成立,例如美国博物馆联盟下属的教育委员会和位于华盛顿特区的博物馆教育人员圆桌会议团体。
诸多团体组织开展了职业发展工作坊,博物馆组织举办的各种研讨会为博物馆教育人员提供了面对面交流的机会。这种分享知识的做法让全国范围的、不同类型的博物馆教育项目保持连贯性,促进博物馆观众研究的加强,也帮助工作人员为公众设计出更加完善的活动项目。
体验、参加与参与三个词是用来解释当下学习环境的词语。人们现在甚至使用“学”,而不是“教”来描述博物馆教育人员的职能,这表明诸多变化正在发生。博物馆不仅仅应被看作是正式课堂(记忆、背诵、测试)的对应面,还应该被视为一个能够提供多样化方式获取新知识的场所。
博物馆教育的模式是为观众提供一种非正式学习的环境,包括展览、数字媒体、导览员、朋友和家人、书籍、实践活动。有些博物馆甚至在博物馆餐厅的菜单上添加和当前的展览相关的菜名配合展览。
博物馆教育人员会对一些观众体验活动进行规划,以便帮助人们取得最佳学习效果。这些方式包括观察、阅读、倾听、制作以及谈话。教育人员还会开发一些活动,让潜在的参观者能在博物馆感到舒适,并通过参与项目打消“去了博物馆就好像是去了学校,会有人会对自己的知识水平品头论足”的顾虑。
“参与”这一词语现在常用来作为博物馆帮助社区民众减少对博物馆畏惧感的方式,比如在展厅里举办非正式的音乐会、利用智能手机进行网上交流等。博物馆一直以来都是人们了解世界的信息来源,而信息传递方式的变化,导致我们学习方式的改变。
基于博物馆从“以藏品为中心”向“以观众为中心”的转变,常设展和特展以及针对不同类型观众的活动项目的策划方式也需要革新。“以观众为中心”,要求博物馆对所有的公众开放。为营造一种展品与观众信息能够从一开始就得以分享的良好工作氛围,博物馆开始使用“团队合作的展览设计”方式。
在“以藏品为中心”的博物馆中,策展人也许靠自己就可以完成展览的设计,博物馆教育人员仅仅是在展览最后的设计阶段才被包括进来。
在“以观众为中心”的博物馆中,从展览设计过程的第一阶段开始,所有责任都由每个部门的工作人员共同承担。策展人被认为是展品的“看护人”,博物馆教育人员则被视为观众的支持者。
展览设计人员通过3D和平面设计等方法,全力打造吸引目标观众的方案。市场营销人员和公关人员会制定方案来尽可能地吸引最广泛的观众。而为能更好地从个人、公司以及政府机构募集资金,资金筹集人员从一开始就要对展览的细节了如指掌。
当成功集结“团队合作的展览设计”的所有要素后,博物馆的教育人员就能够发挥自己在展览内容和观众沟通方面的知识优势,协力打造包含一系列体验活动的、标志着当代美国博物馆最新水准的展览。
海伦·香农
博物馆教育专家,原美国费城艺术大学博物馆教育专业主任,副教授。美国斯坦福大学艺术史学士,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硕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史博士。香农博士曾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新泽西州立博物馆、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等机构担任博物馆教育部门负责人,并担任美国国立非裔美国人博物馆等博物馆机构和组织的常任理事,致力于博物馆教育领域的学术研究、实践与教学。作为国际著名的博物馆教育专家,香农博士积极推进中美两国的博物馆工作人员的交流与合作。
(本文译者为香农博士的学生,此文为悼念导师所译。)
本文改编自《美国博物馆教育的历史与现状》,原文刊载于《博物院》2018年第4期(总第8期)。作者:海伦·香农 费城艺术大学 译者:伍彬 哥伦比亚大学
《博物院》杂志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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