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 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纪念:俄官方与学界的新动态
2016年初,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两次座谈时,先后对有关十月革命和列宁的几个历史事件做出评论。在十月革命一百周年将要到来之际,普京的评论在俄罗斯引发了对十月革命再认识的热潮,在俄罗斯的一些主流杂志与报纸上先后登出了多篇以十月革命一百周年为主题的文章,还有一些书籍出版。2016年底至2017年初,以普京颁布总统令为开端,俄罗斯政府出台了有关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纪念活动的多个举措。俄罗斯纪念十月革命一百周年无论从学术导向到思想动向上都有一些新特点,值得关注。
一、纪念十月革命一百周年:俄罗斯官方的表态和举措
俄罗斯官方有关十月革命的正式表态,应从普京的讲话开始:2016年初,普京总统在两次参加座谈时,对如何看待列宁的提问做出了与以往“态度不同”的回答,引起了俄罗斯舆论界的关注,在社会各界引发了一些争论。不久,在隶属于俄罗斯总统办公厅的杂志《祖国》以及《俄罗斯报》上,专门开辟了一个以“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纪念”为主题的专栏,开始刊登相关的文章和评论,由官方主导的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纪念活动就这样在争论和学术讨论中拉开了序幕。
2016年底和2017年初,俄罗斯政府就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纪念开始举办活动:2016年12月初,普京总统出席了在克里姆林宫圣乔治厅召开的会议,他在讲话中指出,即将到来的2017年是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一百周年,这是又一次聚焦革命原因和革命性质的机会。不只是学者和历史学家,俄罗斯社会也需要对这些事件进行客观、真实、深刻的分析。之后,纪念十月革命一百周年活动组委会成立,其成员有63人,涵盖历史学家、作家、历史教师、文学家、政论家、杂志主编、电视频道制片人等,组委会主席是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院长、俄罗斯历史学会共同主席托尔库诺夫。按照俄官方计划,纪念活动从2017年3月到12月,要在国内以及外国的一些城市举办各种展览、集会、学术会议等。
二、俄罗斯学界的新成果
综合看,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对普京提到的与十月革命相关的历史事实的澄清;二是结合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纪念进行新的历史研究。
(一)对“普京评列宁”中所提及历史事实的相关考证
这主要围绕一个老话题“末代沙皇全家遇害”和一个新话题“杀害神职人员”展开。
1. 关于末代沙皇全家遇害。普京在讲话中说道了“枪杀末代沙皇全家以及仆人”。这个事件还在20世纪70年代末就有人提出过疑问,后来成为俄罗斯历史的一桩“公案”。目前看,末代沙皇全家遇害的基本事实已经十分清晰:1918年7月16日夜,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还有卫兵、医生和仆人,共11人在叶卡捷琳堡的伊帕契也夫庄园被红军秘密枪决。在考证事实过程中,学者们也指出,该问题目前还有几点争议:首先,是谁下的枪决命令。从乌拉尔委员会发电报给莫斯科的电报以及密码电报看,枪杀沙皇全家是乌拉尔委员会下的命令,不是莫斯科的命令;其次,沙皇与家人是否与白卫军有联系。有文章指出,十月革命后,尼古拉二世一家努力与保皇派取得联系,期望有机会逃生。1918年夏,在以保皇党为主的白卫军逼近叶卡捷琳堡情况下,莫斯科肃反委员会及中央执行委员会下达密令,乌拉尔委员会可以代表苏维埃寻机处决沙皇一家;再次,尼古拉二世的家人是否应被处死。据调查,枪决命令仅针对尼古拉二世,他的家人和仆从并不在枪决命令之列;最后,俄罗斯共产党表示,末代沙皇“镇压过人民”,为他平反喊冤,是无视死于沙皇残酷镇压的俄罗斯人民。这些情况表明,对于沙皇尼古拉二世是否有犯罪行为,他的家人以及仆人是否应被全部处以死刑,在法律和国家政治角度还存有异议。
2. 关于“枪杀神职人员”。这是指苏维埃政权初期,在国内战争背景下,苏维埃政权对神职人员采取的“镇压”行动,普京在讲话中对此提出了异议。对此,有学者指出,在迄今为止的俄罗斯媒体中,对普京提到的“1918年枪决3000名神职人员,在十年中枪决上万人”说法并没有完整介绍。还有学者指出,苏维埃政权枪杀神职人员的原因,并非由于他们的宗教信仰,而是因为他们参加了与苏维埃政权的对抗。此外,也有学者对神职人员的身份如何认定提出疑问,因为在苏维埃政权的档案记录中,并没有对被惩处的神职人员进行专门登记。因此,其身份核实其实很难单独进行。在这些讨论中可以看出,目前学界对苏维埃政权初期枪杀神职人员的人数以及原因尚没有形成一个权威的准确说法。
3. 关于列宁的第13666/2号“命令”。普京在讲话中指出:“列宁在给莫洛托夫的一封信中还说道,我们消灭的是资产阶级和反动教会的代表,对他们,我们消灭得越多,情况就会越好。这种做法与我们从前对苏维埃政权本质的认识并不完全相符。”对此,俄罗斯学者也对其根据进行了考证。有学者认为,这一说法主要出自一个编号为13666/2的由列宁签署的“命令”的传真复印件,这张复印件的内容主要是命令各地必须尽快取缔神职人员和教堂,应当逮捕神职人员,把他们作为反革命分子或者怠工者无情地处以枪决。关闭教堂。
对于这个证据,有俄罗斯学者强调,该文件没有任何出处标识。而根据文本分析情况看,其一,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人民委员苏维埃颁布的法规和法令,有专门的书籍公开出版,从来没有公开过标题为“绝密”的文件;其二,在1919年5月1日列宁签署的上百号文件中,并没有与这份编号为13666/2相连的编号文件,这也不符合苏维埃政权的办公规范;其三,在俄罗斯社会政治历史档案馆列宁库1919年5月1日的文件中,列宁只是签署了一些农业人民委员会有关经济问题的文件,并没有任何反宗教的内容,没有任何其他文件作为佐证,这也是不符合苏维埃政权办公程序的;其四,文件另一个签署人加里宁5月1日不在莫斯科。据此,基本可以断定这个文件是伪造的。
4. 关于十月革命的历史“转向”问题。在戈尔巴乔夫改革时期的苏联以及当今俄罗斯,有一种说法,就是十月革命改变了俄国在推翻沙皇专制政权后的历史方向,如果不是十月武装起义(有人称之为政变),俄国的历史应该在资本主义政权之下,按照资产阶级的改革路线走下去。普京在讲话中也提到了这个问题。在2017年2月的一次讨论会上,历史学和政治学家、参议员弗拉基米尔·卢金、莫斯科大学教授德米特里·沃洛基辛以及索尔仁尼琴基金会总裁纳塔利娅·索尔仁尼琴等都提出,1917年的俄国应该走改革而不是激荡的革命之路。不过,也有学者指出,当时俄国在战争中不断遭受失败,国家经济困难,社会矛盾激化,在沙皇退位的情况下,资产阶级政党没有抓住改革的机会,才最终导致发生革命。
(二)有关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研究的其他新成果
除了前述具体事实的考证外,在《祖国》杂志和《俄罗斯报》上还登载了几十篇与十月革命历史相关的文章。其主要内容有:一是二月革命发生的情况,对过程细节的深挖,还有其他一些沙皇时代军官的历史。二是利用档案资料把从1917年二月到十月的过程加以重新整理。三是十月武装起义后的情况,包括革命后出现的农民暴动以及在苏俄出现的白卫军叛乱、捷克斯洛伐克军团起义、社会革命党人叛乱等。四是从一战的角度,即从战争中的沙俄经济社会情况来分析十月革命的发生原因。五是一些其他文章,研究1917年俄国地区政权的情况,等等。
总体看,上述研究围绕三件大事:二月革命、十月革命、一战;几个人物:列宁、末代沙皇、高尔察克、克伦斯基等等。
三、俄罗斯纪念十月革命一百周年活动的主要特点
在形式上以官方为主导:俄罗斯官方从媒体、学者、思想内容、舆论导向等方面都把握主动权。参加讨论的基本上都是拥有史学博士或者副博士学位的学者。媒体以《祖国》、《俄罗斯报》、“俄罗斯电视一频道”这样的绝对主流为主角,舆论宣传的主题处于官方把握中;
在时段上以1917年为中心,前面从1914年起,后面涉及1918年,甚至1924、1929年,涵盖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等重大事件;
在内容上,选题比较广泛,但以严肃史学为主流,尽可能避免文学化的不严肃性。多数文章是由有一定社会知名度的历史学研究者撰写。在学术导向上坚持历史事实的客观性、论据的可信性。在舆论导向上维护国家统一。
在方法上有一定创新,把报纸、杂志、电视、网络都发动起来,同时还有图片展、电影纪录片、电视节目配合,有的采用新的3D动画等技术手段。此外,除了在俄罗斯,在其他国家也举办多次国际会议,舆论走出国门,扩大了国际影响。
四、中国学界应关注的学术与思想新动态
第一,是纪念的宗教色彩。这次官方纪念活动公开讨论的第一个环节,是2017年2月18日在莫斯科基督救世主大教堂召开了以“死难者的纪念·二月·悲剧·1917年·历史教训”为主题的纪念大会。而这场百年纪念活动的结束,目前看很有可能以另一场宗教仪式作为标志,就是将于2018年7月举行的由俄罗斯东正教会主持的、末代沙皇全家的合葬仪式。这些活动凸显出宗教在这次纪念活动中的重要地位。实际上,从2016年初,有关十月革命后苏维埃政权迫害宗教人士的问题就已经在舆论界和网上展开讨论,对于“杀害神职人员”的史实考证以及宗教受害者人数的查证都有进展。根据最新说法,这个数字有可能在2018年夏,也就是沙皇全家重新合葬仪式前后公布。这对那一段历史研究无疑将是有很大影响的事件。
第二,是对十月革命必然性的重新认识。关于十月革命发生的必然性,自苏联解体前后就已经开始了讨论。目前,中国学界基本上达成共识,即十月革命是俄国现代化进程矛盾的必然反映。不过,俄罗斯学者米罗诺夫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结论提出了不同看法,他用数字说明,俄国在一战中所遭受的损失在欧洲国家中是最轻的,社会矛盾也没有集聚到“要爆炸”的程度,十月革命的发生并不是具备了革命爆发的必然条件所导致的,而是一小撮极端分子激进行为的结果。俄罗斯文化部长梅津斯基在一次讲话中也说道,俄国由战争中的失败带来的问题是完全可以解决的,不一定会走到政权垮台的局面。这些提法堪称对自苏联时期以及苏联解体后至今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又一次“挑战”,有可能引发有关十月革命的必然性及其性质的广泛讨论乃至争论。
第三,关于二月革命的讨论。从2017年1月下旬开始,《俄罗斯报》开辟了一个新专栏——《二月革命一百周年》,并提出了“俄罗斯革命”(Российская революция)的说法。在以往的史学研究中,二月革命多是处于十月革命的“前奏”地位,对于这场推翻封建王朝的革命的研究并不比十月革命多。眼下,二月革命成了1917年革命中的一个主题,关于旧沙皇军官、当时的人物事件等等的讨论正在深入开展,一些新史料被发掘,很多历史的“瞬间”和细节都被展示出来。这些成果无疑将补充以往俄国历史研究的空白,不过,从一些新提法、新概念上看,这些研究也带来了与原来的马克思主义史学不同的提法和论断,对中国的俄国史研究既是补充,也意味着对传统观点和研究方法的冲击。
第四,是纪念十月革命一百周年与历史虚无主义的纠正。在戈尔巴乔夫改革时期,尤其是在“公开性”口号下,由于档案公开,舆论放开,有些对历史人物尤其是领袖人物的描写很随意,甚至直接丑化、故意抹黑。苏联解体后,随着对苏联解体的反思,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趋于理性,对列宁、斯大林等领袖人物的评价也越来越公正。但在这次纪念活动中,还是有一些不和谐的舆论导向。如,对列宁的描述,有人指出,以往人们只关注列宁的革命活动和思想,很少有人注意到生活中的列宁,实际上,生活中的列宁性格怪异,喜欢争辩,争强好胜,没有朋友,没有亲近的人,喜欢唯命是从的下属,他们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列宁听不得别人的意见;与之相反的,是对末代沙皇“高大形象”的描写,有文章写道,沙皇尼古拉二世受过最好的高等教育,掌握五门外语,有很深的宗教和文学素养,在军队服役过。他创建了强有力的政权和强大的帝国。他在位20年俄国人口增加了6000万。尼古拉二世改进了军备,缩减了军队服役期,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还时不时带儿子一起去前线,以鼓励前线士兵。他在俄国军队处境最困难时接管了军队的最高指挥权,他没有丢给敌人一寸土地。尼古拉二世时期还实行了农业改革,在1908年推出小学义务教育,大幅增加教育预算,俄国受教育水平有很大提高。沙皇治下的俄国经济实现了惊人的可持续性增长,在全球经济危机的1911—1912年,俄国却正相反,呈上升趋势。尼古拉二世代表的是各个社会团体和各阶层民众的利益。……。此外,有文章分析高尔察克作为优秀的海军将领、一个追求权力的失败者的悲剧命运,其中不乏惋惜和遗憾,还有对沙俄军队的其他军官,如邓尼金等以及“老布尔什维克”托洛茨基等人的描写。对这些人物的描写或多或少地填补原有历史记载的空白,在某种程度上对与十月革命相关的历史人物的研究有补充,也纠正了一些历史偏见。但也可以十分明显地看到,其中的一些描写在有意提升沙皇和一些旧军官的形象,同时贬损甚至某种程度上抹黑布尔什维克党领袖的形象。对此,我们应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全面、辩证、历史地加以分析和鉴别。
第五,是纪念活动的政治含义。2016年12月1日,普京总统在讲话中引用著名的俄罗斯和苏联哲学家阿列克谢·洛谢夫的话,呼吁全体国民和睦相处,以“国家”的名义巩固社会、政治和公民的认同:“让我们记住,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只有一个俄罗斯。”2017年2月18日在莫斯科基督救世主大教堂召开了围绕“死难者的纪念.二月.悲剧.1917年.历史教训”为主题的纪念大会。这个会议也着力强调俄罗斯需要民族和解。可以说,国家统一、社会稳定、国民价值认同是俄罗斯纪念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的主要目的。在这个目标下,对于一些历史事实的澄清或者验证乃至纠正,都体现出今日俄罗斯的时代特征。不过,在阐释历史事件、分析历史人物时,主要原则还应是基于事实。作为历史研究者,我们在理解俄罗斯官方的一些表述时,还应该看到其学术与舆论导向的本国特征。
(原文刊发在《俄罗斯学刊》2017年第3期,本号此处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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