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赋学大佬的学术锦囊

许结 博雅好书 2022-10-30


“是郭维森先生把我‘拖’进了赋学的研究领域,不是‘引’进去。他当年领的是教育部项目,拖了很久很久,那个项目完成不了,后来找我,郭先生说你研究赋也写了不少文章,就来参加吧。那段时间我正在研究《老子》,我说不行,我最近正在忙着写《老子诗学宇宙》。忙完以后,就开始忙辞赋了。郭先生放手让我写唐以后的部分,一做就把它做起来了。

“因为我这个人是欢喜做事的,做得好不好不知道,做得成不成肯定成,写什么都能成,不就是编文字嘛,那不很简单嘛,文字游戏,好玩得很。这一‘拖’进去就是二十多年,就变成了辞赋研究领域的人,然后就变成‘骨干’了,然后就变成‘大师’了,然后变成‘泰斗’了,最终会变成‘阿斗’,老了,被捧着玩玩。这都是故事了,回想起来还很有意思。”


许结教授深研赋学三十年

学海渡人,快来上船!

(点击查看简介)




想走学术道路,怎么打基础?








现在的研究者走向学术界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博士出身,从写博士论文开始,对吧?你们有了某种规范化的东西,这种规范化也决定了你们的研究模式。比如确立题目后,先综述一通,梳理一遍研究现状,然后再分几个问题讨论。这是学术路数,也是今天写论文的技法。


综述


做学问要从基础做起,不要好高骛远,比如写一篇书评,你得把这个书读懂,可是你又得站得高,才能写好书评,包括写一些学术综述,首先是梳理资材,然后是立论批评。做了这些工作,你就知道了这项研究中的行情,有哪些地方比较薄弱,还有必要去探究。


了解通史是基础


通史只是比较浅近的了解,学问还没有真正进入,要深透,要发微。但发微是在全面了解的基础上的,因此首先是要了解通史。过去做学问也不容易,就是从头到尾地读嘛,十三经、二十四史先读,这些都读一遍过后,你就有些通了,也不能讲通才,可以说基本上通了。所以研究某一文体的通史是有好处的。我写辞赋理论的通史,好处就是对赋学有一整体的、全盘的了解,了解过后就能够在某些问题上把握一个大概,因为相关载体都掌握了,相关文献都整理过了,比如辞赋的文献,尤其是赋论的文献,我至少掌握百分之八十吧,这掌握得多了,也就能够讲得大致不差了。








什么样的论文值得写?








我们现在研究,无非是要找出一些问题,写论文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引领性,一个具有集成性,这才比较有成就。引领性就是人家没讨论过的问题,你在读书的时候发现了,把它拎出来讨论;人家都讨论过的问题,那你就要掌握更多的资料,加以综汇来讨论。所以两种学问都很重要。我们写硕士论文也好,写博士论文也好,首先都是研究综述嘛,这就是综汇,然后再提出自己的问题。提出问题很不容易,刘知几《史通》讲才、学、识,才华大家都差不多,学是要积累的,这识见就需要在积累中间慢慢产生,就是读书读出问题来,悟出道理来。


做学问有两种比较明显的成功,一个是引领时代的作用,你要开天辟地,写出人家没写过的东西,人家没研究过,你第一个研究,你研究得虽然还粗糙,只要说得过去,毕竟是被你发现的;第二种是成就比较大的一些集成成果,在前人的基础上,站在巨人肩上重新来规划而取得的。











写论文,如何选题目?







小中见大


我们写文章有时要小中见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有经纬交错的脉络,需要把握,小麻雀也有热血沸腾,也有珍贵的羽毛,不一定非要得逮个孔雀来研究,微小平凡中见义理就好。比如代表魏晋时期辞赋比较精彩的东西,所谓能体物言志,什么叫体物言志?就像张华《鹪鹩赋》,写的是极平凡的小鸟雀,却反映了极有时代特征的思想。他在该赋的序言中说的“言有浅而可以托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其描写是极为有趣的,其学理是极为深刻的 。赋家写序,非常有意思,常给我们一个思路,让我们知道作者的写作心态。我总说文章有几种写法,大题大写,能够写得好也很好;“小题大做”,这是我们最喜欢的,透视小问题;还有大题小做,最没意思,一个老大的题目,结果里头什么内容也没有,空讲一通做什么?

像这种太熟的题目,人们耳熟能详,一查,却偏偏没有人认真写过相关的论文,发现没人写,你就抓紧研究一下,写篇文章,保证好刊发。古人讲的一句话很精到,却没人研究,你把握住,深入研究了,就是好文章。比如周勋初先生写《从“唐人七律第一”之争看文学观念的演变》,最初刊发在《文学评论》上,这题目拎得特好,“唐人七律第一”是前人讲的,可是没有研究原因。你们读书时,比如读古人的笔记,发现一些有批评内涵的警句,赶快把它拎出来,看看有没有人写过,没写过,你就有了写篇好文章的机会了。读书有时会视而不见,匆忙走过,所以大家一定要做有心人,写论文就靠有心,读书的时候你要有心,就自然能写出很好的论文。


辨别精华与垃圾


古人创造了非常多的财富,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一大堆垃圾,害得我们慢慢排除垃圾,寻找精华。当然,这也是给你饭吃,要不是古人,你研究古典的吃什么饭?一个杜甫养活多少人?他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却养活了这么多学者,不得了呀。对待古典,大家要在字眼里面抠字眼,咬文嚼字固然有时候很讨厌,但是也蛮有意思的,包括理论问题,也值得咬文嚼字。


挣脱锦套头


我们不要忘记前辈学者的研究,他们给我们开辟了道路,树立了丰碑,但是也给我们带来一个锦套头,对吧?老觉得挣脱不了他们,这不完蛋了。锦套头也是一种束缚,美丽的束缚。你们一定要掀翻这种崇拜,脱开这种美丽的束缚。现在我们的研究成果也来做美丽的锦套头束缚害人了,年轻些的学者现在看到我的书,说像神一样。我说什么神啊,也变成锦套头了。从锦套头里面,你们要挣脱出来,再看外面世界的万花筒,还有很多东西。还有一种束缚是自己造成的,也是制度造成的,为了写论文而写论文,低水平的重复,虽不是剽窃,却是学术垃圾。长期这样会把自己的学问搞坏、思维搞坏,要是简单的东西老重复写,写油了,就完了。年轻人开始写论文的时候,也不要刻意求深,但是要找到问题切入点来写。赋学研究也是这样,你就一点展开讨论,能够使你的思维往深处走。人就是这样,走浅了就浅了,走深了就深了。你们以后毕业应聘做教师,都要试讲,试讲是叩开你学术之门的声音,要宁深勿浅,你要准备多一点内容,有点自己的想法,往深处讲,也许人家没完全听懂,但是比讲得平浅要好得多。写文章也是如此。








应该专注于专业,还是应该广泛涉猎?








今天的学科是科学化了,也会窒息文学的性灵,因为文学本来是宏整的,结果被分得支离破碎。我也在做这类事情,我也在分,我们的论文很多都在支离破碎地分啊。这一块切了归我,其他的不问、不讲,也讲不清,做学问像割肉做菜,把好好的活猪分解成一块块的肉,好做菜,整体没了,生机没了。没有了活猪,都是死猪。今天城市的孩子画鸭子,画的经常是烤鸭,画鸡,就画个肯德基,真好笑。我儿子小时候画鸡,就画肯德基,他没看过活鸡,然后我带他到乡下去玩,带他回到我插队的地方去玩,你猜他最感兴趣的是什么?他就扒在猪圈边上看,又臭又脏又丑,还喜欢得很,一看几个小时都不动,就欣赏两个黑猪拱啊拱,兴奋之极,为什么?因为长期住在大城市,见不到活猪。

我们的学科体系有点像城市功能的划分,科学、僵化,人们想返回自然了,返归自然才有活泼泼的生机。学科划分,在学术专业化方面有了建树,但却各成壁垒,失去了会通的精神。我们生在新学术的时代,也是“坑”学术的时代,各自挖坑,自种其苗、不顾其余。


旁衍有时就是开拓


做学问要从基础做起,不要好高骛远,比如写一篇书评,你得把这个书读懂,可是你又得站得高,才能写好书评,包括写一些学术综述,首先是梳理资材,然后是立论批评。做了这些工作,你就知道了这项研究中的行情,有哪些地方比较薄弱,还有必要去探究。

当时我觉得赋体的文化与制度,就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领域。当然也要有一点机遇,比如我是教古代文学的,可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缺人教文化史,卞孝萱先生曾教过文化史,还有一位老师教了很短的时间,然后我接手,从本科到研究生,一教教了一二十年,硕士生的课程叫“中国古代文化史专题研究”,边教学,边写教材,先是出了本《中国文化史论纲》,连续有三个版本,后来写《古典文学知识》连载多年的“文化常识”栏目,又出了本《中国文化制度述略》,还是卞先生写的序。后来应广州花城出版社的邀请,又在这基础上改编了本《插图本中国文化史》,读图观文嘛,很时髦的。这书花城出版社卖得很好,又重版,多年后又被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拿去重出了 。好几个系列出来了,结果昏头昏脑地变成文化大家了。整天讲文化,有点不务正业了,后来思想一反转,用文化的观点来开发赋学研究,《赋体文学的文化阐释》就由此产生了,旁衍有时就是开拓。


了解通史是基础


通史只是比较浅近的了解,学问还没有真正进入,要深透,要发微。但发微是在全面了解的基础上的,因此首先是要了解通史。过去做学问也不容易,就是从头到尾地读嘛,十三经、二十四史先读,这些都读一遍过后,你就有些通了,也不能讲通才,可以说基本上通了。所以研究某一文体的通史是有好处的。我写辞赋理论的通史,好处就是对赋学有一整体的、全盘的了解,了解过后就能够在某些问题上把握一个大概,因为相关载体都掌握了,相关文献都整理过了,比如辞赋的文献,尤其是赋论的文献,我至少掌握百分之八十吧,这掌握得多了,也就能够讲得大致不差了。








研究文学的人,也应该搞创作吗?







文艺理论只研究理论问题,不就跟创作隔膜了嘛。研究诗的人会作诗吗?研究赋的人会写赋吗?大多都不会,当然也有会写的,大部分都是不会写了,失去了创作的土壤。当然不是要求研究必须要通创作,但反过来,创作都不通,研究是不是有点驾空行危?这叫隔靴搔痒。我们看过去时候,包括民国时期的人,先是文人,而后成为学者,哪个不是小时候都会创作,然后在学校读书、教书、教研,是先文人而后学者。现在倒过来,是先学者而后文人,治学到一定年龄了,也不求精深了,就开始反转搞搞创作了,写点小散文,写些回忆录,俨然文人了。可是这种创作不是与研究融织在一起的,是兴之所至,敷衍成文。研究与创作确实有相辅相成的关系,你做研究,做批评,一定要读作品,理解作品中的技法。

博士论文都沉浸在浩如烟海的文献里,甚至要找孤本,找到了论文马上就是优秀,一百种文献就比九十九种了不起,就炫耀,思想已退居其次。处于这种状况,中文系的博士生拿起笔写不成像样的文章,写一篇文言文看看,写封短笺、小八行试试,现在很多教授写不出来,学生当然也写不出来了。这就是长期形成的模式造成的。如何才能改变呢?孔子说“游于艺”,等到国家富裕了,家庭富裕了,你来读书根本不考虑找什么工作,我就是玩,游心山水,游心文字,就像苏东坡一样,那文章就像“万斛泉源”了 。你读书整天想的是要得奖金,整天想的是怎么混毕业,整天想的是要找份好些的工作,你怎么可能与文学结缘,成就文学的人生呢?








做古代的学问,要选哪一段?







顾颉刚讲古史是累积起来的,这个话很有启发。历史是累积起来的,不一定接近的人才能够得到本真,也许我们处于越后的人反而见得越多。比如地下发现,一般讲田野发现,古代也有,我们发现的东西更多,尤其是近百年来田野发现数量之多、影响之大,是亘古未有的。于是我们反观历史,从伏羲推到了盘古,开始是唐尧虞舜,后来推到了五帝,又推到三皇,还有前三皇、后三皇,现在推到了仰韶文化,推到了河姆渡文化了,历史推得越久远,累积起来的知识也越多。

我们研究古代文学的也是这样,为什么现在人都热衷于清人的研究?有两种原因,一个是明清人的东西多,一个是清代文人多、文献多,也具有总结性的特征。我们就第一点来看,你钻进清代文学之海,随便捞一下,一篇论文就出来了,如果要开个清代文学的会议,写篇论文去参会比较容易,如果参加个先秦文学的会议,你去试试看,马上写一篇先秦文学的论文,给你一个礼拜或者一个月的时间,恐怕很难写出来吧?如写个清代的,你扎到图书馆,找个题目,搜罗一番材料,写一篇应付的文章,如写不出来,我都不信了。你匆忙地写篇先秦两汉的文章试试,你没得平日的功底,没有相关的基础,你写不出来的。清代的文献确实是浩如烟海,但从研究的角度看,实际上先秦才浩如“烟海”的,因为这“烟海”是一个漂流的烟海,那“烟海”是个凝固不动的大池子。先秦研究如漂流的烟海,从唐宋元明清一直漂流到今天,多少研究文献你要了解,在其中有一点小发现、一点小创见,都很难的;清代文献如大池子中的鱼,虽然极多,却有不少人家没摸过,只要愿意下手,其中的鱼可以说任你逮。这文献多,会使人眼花缭乱,可是选择也多,研究、写作都很方便。


就赋学而言


早期赋论的载体是史传;到魏晋以后就多了专论,有了专集;再到了唐宋时代,主要是散论和赋格;到了明清时代,赋集和赋话占了赋论文献的多数。通过全面了解赋论的载体和文献,就能形成你的思理传统,明了从宏大的气象往技术化的转型。相较而言,历史上唐宋时期的赋论最不发达,多是散论,可是我们要关注赋学文献,赋论文献兴盛的时期要辨认,要重视一些,赋论松散的区域或时段也要关注。我的经验是,赋论密集的区域,东西太多了,关注时反而会茫然一片,眼花缭乱,而一些时期零散的赋论看似荒芜,东西很少,你却能把握一点,揣摩出是什么原因和内涵,也很有意思。比如唐宋时期文学理论不发达,因为唐宋是文人化的时代,从唐代的浪漫文人到宋代比较谨严的书斋文人,那时文房四宝开始兴起,成就了书斋文学。在从自然文学向书斋文学转变的这个阶段中间,例如文人画就是个符号,有人说唐宋时代是绘画的文人化时代,就是这个道理。而这个时代确实理论不深。

所以我在有一次演讲的时候讲了一个有趣味的比喻,后来就写在我一位博士生的论文的序言里面。我开玩笑说,治唐宋的人把唐宋搞搞好也差不多,前后当然要了解,也不要做多深,这文人化时代是肥沃的中段文学土地。做早期文学的人要了解尾巴,明清尤其清人的那些东西,你如果搞不清,只做一个郑玄注,不晓得惠栋他们怎么讲的,戴震又怎么讲的,就麻烦了。做明清的人,不了解源头也很麻烦,因为明清的学者往往越唐宋而过之,做学问有时候不谈唐宋,唐宋不就李白、杜甫、苏东坡的文才嘛,而往往追到了先秦。我的这个比喻就是:治唐宋之学是抓黄鳝,治先秦两汉之学和明清之学是抓蛇:“我曾戏言习中国古典文学者,治唐宋者如抓‘鳝’,以中指执其中身,旁两指助力扣住即可;而治先秦两汉或明清者则如捉‘蛇’,或击头部‘七寸’,或执尾部速拎起而抖动之,以松其骨。执尾抖动,骨节尽松,力必达于首,此新‘捕蛇者说’。”(载潘务正《清代翰林院与文学研究》卷首,人民出版社 2014 年版)


不信人间有古今


从一个大背景来看,就像朱熹讲的,“不信人间有古今”呀,哪来的古今?现在把文学分为古代、现代、当代,真是好笑,把好好的文学之流斩截得一段一段的,殊不知一切文学只要有用于世,都是可以的,都是可以存在的,何辨什么古与今。举一个小例子,你看现在名山大川刻碑,都还要刻我们的赋,谁刻个现代文学的白话文?没有啊。白话文太浪费纸张、浪费碑石了,语言太啰唆了,还是精练一点好。中国过去是语、文相分,讲话是白话,写文要典雅;现代文学是语、文合一,讲话不典雅,写文也不典雅,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存在的,一直影响到我们今天的现实,我们的现实不仅仅是研究,也包含着创作,创作与研究都是一条动态的时光长河,一百天、一百年、五百年,太短了,要用更长远的观点来看。五四时期与司马相如“献赋”,离我们的时间都不算远,就隔了一两千年算什么?一两千年也是弹指一挥间,对不?所谓“自其不变者而观之”,你就觉得时间很长,“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这是苏东坡《赤壁赋》的话,对我们的人生、创作与批评都是有用的。








古人的研究方式跟今人有何不同?








古人说话简洁


古人讲话很简约,其实够用了,他的话在当时人家都能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常识呀。而隔得时间久了,我们与那个时代隔膜,已经不太了解了,现在连古人吃饭也要考证,困难重重了,这个困难不在于问题本身困难,而在于我们与历史的远隔,历史的迷障把我们挡住。所以我才感受到古人比如刘勰说的几句话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思的。那些话不说清楚,才是古人的风格。


古人看重的是常识


现在有些人的研究,新见经常掩盖常识,害得别人还要剥去这些迷茫的新见,然后才看到常识,把常识当成重大发现,如获至宝,其实古人根本不要新发现的东西,就要常识。不久前有家杂志约我审一篇稿子,作者在文中谈到“登高能赋”的时候,作为解读的文献依据,引的是赵逵夫先生的文章。赵逵夫先生文章写得很好,这没话说,但是这位作者居然说,有一种说法是登坛赋诗,然后文字叙述与文献引录就只有赵逵夫先生的文章,还说赵先生这么认为的,《汉书·艺文志》也不引,章太炎的话也不引,一下就跳到赵逵夫先生了。我们也赞成赵逵夫先生文章的说法,但那是演绎前人的东西,这不能混淆。当然,这篇稿子诸如此类的问题很多,只能给“毙”了。我很尊敬赵先生的,但是你这么引用,就是数典忘祖,有点开玩笑了,是以常识为发现。








写文章,有技巧吗?







如何掉书袋


学者作文写诗有一大毛病,就是掉书袋,他要显示有学问,必然要用典故,用典故弄不好就是掉书袋,因为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自然而然的,把典故融会在非常“清省”、美丽的语言中,才是高手。等而下之才掉书袋,用一堆典故,疙疙瘩瘩,就像钱谦益的诗,不算最高境界。最高境界也不是大白话,什么典故都不会用,就像现在的“老干体”诗,有点像同音节的顺口溜,这样一来,文也不成文,诗也不成诗了。文学的高境界是用平常的语,藏丰富的典,用典故不是寻章摘句,而是你揣摩的时候融会贯通。

赋家修辞,如何夸张,如何错综,方法是很细微的,某一句话用了什么典故,为什么用这个典故?他为什么用《诗经》这个话,为什么用《鲁诗》说?他为什么用《齐诗》说?细致得很。我们做学问,谈创作论,就要关心赋法了,要分析得很仔细。但就作家而言,只有能不经意地把经典挥洒自如地表现出来,才是好作家。要不经意,太经意了就叫作掉书袋,看得累,令人烦,你想好不容易作点诗快活一下,结果还掉书袋,累得很。有人掉书袋掉得好,掉得自然融化,所以我说经学语言的赋语化要自然而然。经学的赋语化,就是把“他者”融入“自我”,这里面有很多细微的东西,理当通于赋法 。论“法”就不能数典忘祖,我们总要找一个经典做依据,于是找孔子的话做依据,找孟子的话做依据,在五经中找话头做依据。

隐写古人的文字,也是一种用典方法。如果你能隐写名人的话语,行家一看,就知道有内涵,跟一般的大众化写法是不同的,这就叫作学者之赋。学者之赋是很重要的,你们以后假如要写诗赋,最好要写成学者之诗、学者之赋,学者之赋不是掉书袋,高境界就像文人赋一样,但要在文人赋里面看到学者的内涵,这很重要的。


虚实调和


赋家在书写的时候,他也不可能全是干货、实货。全是干实之货,只有物件的堆积,是做不起来学问的。就像那些礼仪,是礼事的编排,一段一段的,一节一节的,如何将其有机而美妙地钩连起来,就要些虚的东西,比如需要虚辞,需要夸张,才能使赋写得“蔚似雕画”嘛。画家绘制,要调色,干粉要拿水来调和,慢慢调,调干了也不好,调稀了也不好。也像做面条,粉和水揉得正好,才能拉面。于是看赋家调笔作文,描写各种仪式的时候,就有很多虚夸的东西流露出来了。有人批评过分啊,过度啊,虚辞滥说啊,因为大家关注了礼事的另一面,就是礼义,礼仪的描绘与礼义的实质发生了冲突,就构成了赋的二元与矛盾,其实“仪”与“义”二者都归于“事”。


抽绎与联系


我们对每个问题的讨论,都要在诸多问题的关联性中把它抽绎出来,独立出来,才能进行很好的探讨。但是抽绎出来,你又不能不关注到那种关联体,这就是做学问的一种困惑和方法。中间必须要把它抽出来,但是又必须要联系进去,不联系进去看不到全面,不抽绎出来无法设论。如果胡子眉毛一把抓,叫我怎么说?说不清楚,所以我只得把这一系列的问题分成一讲一讲地讲。


清省


玄学很注重“清省”,为什么“体物浏亮”要“涤除邪饰”?“清省”才“浏亮”,如果有杂质,怎么“浏亮”呢?所以“体物浏亮”跟“清省”有关。要有“清省”的创作思想,赋固然要辞章繁杂一些,但不能过度,魏晋时人反省汉赋的繁缛,才提出反对“冗长”的“清省”。

文章包括赋的“清省”,是要经“涤除”才能达到的。我曾在课堂说,你们书不是读少了,而是读多了,往往学习学不好,工作做不好,就是韩愈《进学解》讲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这是做学问最大的毛病。不要以为“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满足了占有欲,即使是“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也没有用,“涤除”杂书、杂事、杂念,才好。魏晋玄学确实给了我们智慧,“体物浏亮”隐含着一种“涤除”的力量,才达到了“清省”的境地。我们今天讲学生读书要减负担,这是从陆九渊来的,陆九渊谈治学,就明确提出“减担”。学问就要“减担”,负担太重了,什么圣人贤人,把我们压得要死,还怎么做学问,还怎么做人?我本身就是圣人,我本身就是贤人,我要那么多孔夫子压在头上做什么?满眼看去,街上都是圣人,“涤除”了,心结解了,你就愉快前行了。只要你尽量做好事、不做坏事就行了,很简单,何必下多大决心、花多大精力去修炼。外在的累赘“涤除”了,内在的自我得以重现,很好,很快乐,就这么回事,很简单的道理。陆九渊的伟大就在这个“减担”。他自己学问做了不少,但他叫大家“减担”,也是良言哟。








多发论文?别着急发论文?听谁的?








有些文章也不宜写多,写少一点,人家认为你高深,写多了就会看出你肤浅,都是两面刃。写得多,可以说你很勤苦,了不起,也可以说太多太滥,乱七八糟,写得太多了不好;写得少,甚至没什么文章发表,有人说你懒,不写东西,反过来又可以说不屑于写,学问都在肚子里,少则精嘛。


投稿就投最好的杂志


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如果你取法乎下就没出息了。所以一篇文章写了过后,首先要投最好的杂志,你一开始就想着投小杂志好发表,混点稿费,格局就小了,只能每况愈下。古人说要立大志,有时还要说大话、咏大物,为表达大胸襟,也不无道理。

自己得意的稿子投去,怎么会不用?我们桐城过去一个人叫史尚宽,当过民国考试院秘书长。他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学法律的,兄弟两个,后来胡汉民把他招回国做了大官,做到了考试院秘书长。有一次选举大法官,参选者是要竞选的,大法官那个地位很高,他手下管理四个部,可指挥四个部长,其中一个部长跟他讲,啊呀秘书长,你要出去活动活动啊。我们桐城人好玩,傲得不得了,他听后说,我活动什么,选我是他们的本分,不选我是他们无知。哈哈哈!这多么精彩。当时我父亲坐在边上,后来老跟我们讲这个话。虽然史尚宽最后落选了,但这话给人鼓励很大。

我也借此鼓励学生,投稿怕什么,用我的稿子是他们的本分,不用是他们无知。但你们不要用无知对无知,你写得不好也不行。你写得很自负,投过去,他不用也不行,即使盲审的时候个别人不同意,你也可以跟他“狡辩”嘛,说他不懂。我年轻时乱读书,读到赫胥黎演讲稿,说他那天要去皇家科学院讲演《天演论》,就是进化论,上台前就吓得要死,你想台下坐的皇家院士一大堆。他怕自己站不住,就在演讲的头一天去请教演讲家法拉利,问明天怎么演讲,说自己有点害怕。他当时很年轻。结果法拉利就给他一句话:他们一无所知。你们以后应聘要试讲,不妨记住这个故事,当然不能自以为是,要狂而不妄,自己要做准备,同时要想,听课的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个很重要,这叫底气。









被文献淹没了怎么办?








做学问之前要静坐一下,材料多了,要消化一下。宋人读书与教学,有一个最好的窍门就是静坐,要涵养一下,头脑中的东西就纷至沓来,不期然而然地来了,有了灵感,才能触类旁通。读书要静,不要太匆忙,但积累是前提,积累多了不生发,又会把自己淹埋了。








学累了怎么办?学郁闷了怎么办?








哪个没有忧愁?你们也会有忧愁,你们怎么解决忧愁我不知道,我是两个办法,一个读书,一个散步。忧愁来得猛一点,我就走路走快一点,让汗淌得更多一点,累得要死,就什么忧愁都没有了。一觉睡过来,太阳照样升起,对吧?好得很。然后读书。读书就大声读,读得自己都烦了,歇下来后也就快活了。你烦恼的时候,把个唐诗《春江花月夜》唱一通,吟一下,就高兴起来了,或者把自己的诗拿起来吟一吟,那就更快活了,什么忧愁都忘掉了。人人都要学会一些“销忧”之法,登高也是一种“销忧”,一登上高处,比窝在低湿地方肯定舒服多了。我们读《登楼赋》,王粲写道“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这个地方风景漂亮,景象美丽,因为他心情变好了,这景象马上就随之而变。








以上内容摘自:

赋学讲演录 (三编)

许结  讲述

蒋晓光  整理

北京大学出版社

(点击图片 获取购书链接)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