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地球》的喧哗中,我们如何寻找批评的理性 l 曾于里
文/ 曾于里
电影市场春节档结束,《流浪地球》成为逆袭成功的最大黑马,但伴随着《流浪地球》攀升的票房,是愈发撕裂的舆论场。
豆瓣评分公开后,《流浪地球》获评8.4分,是春节档上映的多部电影中口碑最好的;随着批评声音的增多,其评分也开始下滑,截至2月8日缓降至8分(有31.9万人打分)。一篇题为《流浪地球,不及格。》的文章在微信公众号发布后,迅速成为10万+,也在《流浪地球》的批评中成为“主流声音”,作者从科学设定、剧本创作等四个方面阐述了为何认为这部电影不及格,部分措辞比较激动。
百家争鸣本是好的,对一部电影有不同的评价也是常态,但围绕着《流浪地球》的争议似乎渐渐偏离理性讨论的轨道,无论是爆款文还是豆瓣的热评区,不少评论夹杂着标签化、扣帽子、站立场、问动机,情绪化与偏激化成为冲击力很大的一种倾向。
这是一个重要的反思契机:在众声喧哗的网络时代,当批评的门槛降低后,我们是否需要某些评论共识?我们需要建立怎样的批评伦理?
百家争鸣,是否意味着批评无标准
《流浪地球,不及格。》成为爆款文后,该公众号又刊发了一篇《对〈流浪地球,不及格。〉一文评论的回复》。作者在回复中的第二条写道:“有大量的反对者认为,我打一星太不客观了。有的言论很有意思:‘打五星确实有鼓励的成分,有感情的成分,但是你打一星太不客观了’。艺术评论本来就是主观的东西。要求艺术评论客观是非常无礼、无知的行为。”
我们常听说一句话,“一万个读者心中有一万个哈姆雷特”,这句话中的“一万个”是虚指,它表达的是,艺术评论带有主观性,有不一样的读者可能就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不过不少批评者写了一辈子评论,可能还会把“一万个”当作实指,并以此作为艺术评论无标准的支撑。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因为万事万物都有最基本的标准。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每个人的具体认知可能不一样,但这绝非意味着美、丑、善、恶是虚无的、是相对主义的;它们都有某种实体和标准,据此我们不会把美的东西当作丑的,不会把罪恶看成善良。我们所接受的所有教育——无论是道德教育、人格教育还是美学教育,都是为了帮助我们塑造正确、正常的认知体系和评价体系。
如此,我们才有所谓的“四大经典”,有种种百年百部经典电影的评选,有豆瓣TOP250电影榜单,有种种颁奖典礼——所有的这些都是为了确立某种美的、经典的标准。
艺术评论可以有主观的成分,但它不是主观的东西,要求艺术评论客观,不是说只能有一种声音,而是我们不能偏离最基本的美学标准,如同我们不能毫无根据地给《红楼梦》打一分,还美其名这是“百家争鸣”。
明白了这一道理,我们再来评价《流浪地球》。对于一部电影的评价,一定要将它放在一个最基本的坐标系中。显然,《流浪地球》的两个最基本的坐标,一个是影史中的科幻电影,一个是中国的科幻电影。从影史角度看,虽然比不上科幻经典,但《流浪地球》无论是价值观还是特效展现,至少是合格线以上,也因此《纽约时报》等“先得其详”的外媒给出了好评;而如果放在中国科幻电影的坐标中,《流浪地球》就像很多人夸赞的,“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的元年”,意义重大。
在中国科幻电影的坐标里,《流浪地球》值得褒奖
在坐标系的基础上,批评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点展开具体讨论,比如讨论表演、特效等。但一个无法改变的客观前提是:《流浪地球》在坐标系里是合格的。普通观众有权根据各自喜好评分,但如果专业影评人还是非常主观化地以某一个缺点抹煞全部,这是对自己“专业”的不负责任。
作为一个影评人,我知道批评是最容易的——你只要把标准定为《教父》《公民凯恩》这样的高度,哪怕再好的电影你都可以头头是道说出好多缺点来——读者往往还认为批评的影评最有“深度”。这样的批评解气,但它们是“不及物”的,它们对中国电影的处境没有太大意义,因为丧失了最基本的建设性。
我个人不认为《流浪地球》是经典,但如果专业影评人脱离基本的评价坐标系打出一星,我会觉得这种严苛是“哗众取宠”。我想起了奥登的一句话,“随时对着一堆垃圾展开孔雀翅膀至少是一种愚蠢;如果你把你全部的激情用于追逐各种类型的苍蝇,你最终会发现你最喜欢的地方就在厕所”。
也因此,我一点都不喜欢《流浪地球,不及格。》这样的文章,它的写作因为偏激而屏蔽了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就像罗斯在《正义论》中说的,“我不愿意向这些榜样提出反对意见;因为那样做太容易,而且会忽视一些重要的东西”。发现美、说出好在哪里,比挑出无关紧要的毛病,难度系数大得多,也有意义得多。
从原著到改编,遵循原著才是好的吗
《流浪地球》有一部分争议来自于“原著粉”。“原著粉”和“改编粉”的纷争,当然不是起于《流浪地球》,自然也不会终于《流浪地球》。原著和改编的争议这些年来之所以闹得沸沸扬扬,是因为在IP化热潮下,改编成为一种常态,但能够将一流小说改编成一流影视的寥寥无几,“原著粉”自然群起而攻击,并且对改编高度敏感。
对原著的情感可以理解,但对于改编作品也应该有三个基本的认知:一,改编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原创,它拥有任何再次创作的权利。我们对于改编作品的评价,不应该是“跟原著不一样”这种带有个人情感的评价,更不应该是“糟蹋经典”这种高帽子的道德指控,而是更为市场化的评价标准:只要是被普遍接受的好看,管它怎么改编;若是不好看不被接受,复刻原著又有何益?
就像很多改编自二流小说的电影,最终的电影成品却是一流的,像斯蒂芬·金的《肖申克的救赎》、马里奥·普佐的《教父》都不算最一流的小说,但在此基础上改编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教父》系列却成了影史经典。如果电影《教父》真像“原著粉”说的“尊重原著”,那么它或许也只能是一部二流电影了。可见,“尊重原著与否”并不是万能的批评模式,它并不总是有效。
其二,将小说改编成电影,从来就是个技术活。原因很简单,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艺类型,一种诉诸文字,一种诉诸影像;一种内容密度很大,一种诉诸直观的视觉效果,叙事上必须删繁就简。因此,在改编的过程中,为了情节、画面、可看性、影像化、大众化、商业化等方面的考量必然有所再创作。
对此,应试着予以理解,而不是吹毛求疵。像《流浪地球》,主要借用了刘慈欣小说“太阳膨胀,人类建造行星发动机”这个设定,在设定基础上衍生出新的故事来。有批评者指出,原著中在开始“流浪地球”计划前,存在着“地球逃生派”和“飞船逃生派”之争,如果电影里能保留,影片逻辑性上会更通顺。话是如此,但在一部两个小时篇幅的科幻片里,这样的文戏太多,势必导致视觉场面减少,可看性降低。片方做出如此取舍,完全可以理解。
其三,对于一部大体量的商业大片而言,它从来就不仅仅是拍给“原著粉”看的,而是更多从来没有看过原著、不知道刘慈欣是谁甚至不知道科幻电影是啥玩意的人看的。这也触及关于《流浪地球》的又一个根本性的争议:它呈现的科幻世界,与小说相比是简化的。
就像有学者指出的,科幻迷的数量与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呈一定的正相关关系,社会越发达,科幻迷越多,经典的科幻小说也越多。刘慈欣是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第一人,“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文学拉到了世界级的高度”。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中国是一个科幻土壤尚有所缺失的国度,普通民众对科幻的理解可能会非常简单,比如“科幻=科幻片=大片=特效”。刘慈欣的小说竭力向深刻处去,但作为商业化的电影来说,就得努力大众化,越通俗越易解越好看,就越能获得市场化的成功;而只有让更多人走进电影院,中国科幻土壤才会愈发深厚——这是科幻经典诞生的市场条件。
因此,以刘慈欣小说的标准来衡量《疯狂的外星人》和《流浪地球》,是一个重要的批评角度,但不应该成为唯一。刘慈欣本人也这样说:“人家问我说你的小说怎么才算成功,我说‘只要有一个人看了我的小说,在夜路上做了件从没做过的事,就是抬头看了看星空,这就算成功了。’中国的科幻电影,未来最大意义就在于它拓展我们的眼界,它让我们的生活从中国人这一亩三分地里走出来,让我们看得更远,让我们在没有经历过的时间,没有经历过的空间,去拓展我们的人生体验。”
“恶猜个人”的评价方法,应该被摒弃
围绕《流浪地球》的最后一个争议,来自于电影呈现的价值取向,以及对刘慈欣、吴京的所谓“厌恶”。比如《对<流浪地球,不及格。>一文评论的回复》一文中写道,“流浪地球电影的价值观散发一股恶臭。这部电影让那么多的人侮辱谩骂攻击批评者,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刘慈欣在访问中,坚持认为如果为了人类文明的传续,他是可以吃掉女主持人的……我因此对刘慈欣相当反感”。豆瓣热门短评有几条这样写道:“好的科幻片应该首先承认人类的无知,并跳出人类的视角去看待人与宇宙的关系,而不是一头扎入狭隘的家庭纠纷与大国情怀中自作聪明自我感动。”而在知乎上,也有这样的提问:“有没有人因为吴京的缘故不想去看《流浪地球》”,并为创作者贴上“直男癌”“无脑”等标签,挑动同样判定者不要再去看“什么太空战狼”。
特权、民族主义、服从……这些是批评者提到的关键词,他们反对的是这些情感的一种极端状态,但不少人高举这些概念性的批判大棒,把批判的能力和勇气转向了“恶猜个人”。中肯评价作品背后的人文基础依然是“善待个人”,但这些批评者恰恰相反,连创作者最朴素的善意都被抹黑。泛概念化的评价模式正卷土重来,动辄给异见者扣各种大帽子,标签化的思维泛滥。事实上,《流浪地球》流露的地球意识、家国思想、集体主义情怀,在极端生存灾难境遇下的呈现本无可厚非,就算观者个人不认同,也不应将艺术创作者的情感污名化。但在批评者那里,它们将这些情感标签化为“洗脑”,仿佛你被这些情感打动,就是“失去了思考能力”“被洗脑”。这样的标签化,恰恰是偏激、理智枯萎、智商懒惰的体现。
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标签化不仅体现在某些批评者身上,也体现在某些《流浪地球》的极端支持者身上。对于那些打了一两颗星的批评者,部分极端支持者也动辄上纲上线,大帽子随时扣来,仿佛批评吴京、批评《流浪地球》就是“不爱国”。泛概念、打棍子、扣帽子的批评是创作和批评的敌人,任何人都应该对此保持警惕。你若喜爱《流浪地球》,那就安利更多人走进电影院支持它,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打一星的批评者扣上“黑子”“水军”的帽子,甚至诅咒别人全家。你若不喜欢刘慈欣、吴京,也大可不看他们的作品,但“恶猜个人”,大肆嘲笑他们的作品和支持者,你自以为鹤立鸡群,反倒露出你“袍子里的小”。
(刊于2019年2月14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评论版,由上海文艺评论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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