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前的蝈蝈,宅后的叔叔 | 高明昌
文/ 高明昌
老天从来就怜人,饭没有吃好,天是不肯黑去的。即使黑了也是微黑,慢慢暗下来。其实老天多心了。人吃饭,用自己的手,捧自己的碗,舀自己的饭,塞自己的嘴,断断不会将饭粒塞到鼻孔里去的。手、嘴,眼,全是连裆模子,无比协调,不协调了,人就中风出事了,谁愿意这日子到来?没有。所以天还没有黑透,电灯早就拉亮。这灯一亮,客堂里可以继续着白天的光亮,心里感觉踏实。客堂的门一开,灯光却只能照到门槛前面一公尺,场前的菜地依旧是黑灯瞎火。这很好,那地方不需要亮光,那地方应该是黑的天地,夜的世界。
那地方有一棵无花果树,树很大,以树墩为中心,直径大概在三公尺,占去了菜地的好多地方。但因为八月里树上长出的无花果又多又大又甜,全家人感恩不已,所以看见虫了,专门用铅丝挑去,还一直浇水施肥。如今,这棵树的树叶一片也找不到了,留下了光秃秃的干和枝,清瘦了,也清冷了。但这树一到天黑时,在某个树段总会过来一只蝈蝈,它蹲身的地方到底在何处,无法看清楚。正如此时,黑下来半个小时,这声音还真的冲着耳朵根来了。想起前日夜晚,前宅的堂弟向我们报告说,他在花果树上捉到了一只蝈蝈。捉掉了,怎么今晚还叫呢?莫非又来了一只?难道不怕再次被捉?要不要再请堂弟过来?母亲说,别了,蝈蝈吆喝半个小时就停的。我们就等半个小时过去。
真想知道,这蝈蝈什么时候来到树上,叫又怎么会只是半个小时。只晓得它按时上班也按时下班,守时守信用。不错,上班就要干活,干活就是鸣叫。蝈蝈声音的穿透力很强,它穿过场地,直扑客堂,给我们带来了天籁之音。是的,只有按季节歌唱,按时间歌唱,用歌喉歌唱,用心灵歌唱的声音才是最美的,因为它遵循天道,又吻合属性。这正如前段时间一样,当树上满枝都是无花果飘香的时候,蝈蝈却不在树上。或许,那个时候不是它来的时候,因此树不是它的树,果也不是它的果,只有最近几天,无花果嶙峋的枝干才是它可以栖息的处所。
想起前几天,树上都是知了的声音。知了从不客气,从早上叫到中午,又从中午叫到晚上。最热的时候叫得最欢、最响,好像不需要休息似的,弄得午睡的母亲心里生厌,但也无奈。到树上歌唱,是自然的召唤,在不同的季节来到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地方发出不同的声响,看上去是知了的习惯。其实呢?知了想问,难道这里面,你听不出这是季节的命令吗?听得出最好,听得出就相安无事。知了来了又走了,蝈蝈来了还是要走的,暂时的吵闹说到底就是热闹,无花果需要。人呢?大概也需要。
家的热闹不是知了与蝈蝈的热闹,家的热闹永远是人的热闹。每日下午三点,我就在老家的灶头边上。我的任务是烧饭。挑菜、洗菜,舀米、淘米,洗锅、加水,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与母亲一起做。总觉得一个人冷清,两个人热闹,烧饭也是。回家希望母亲在身边缠绕,我相信母亲也希望我在她身边。
烧饭了,我们才把后窗打开,窗口北面十公尺不到就是叔叔家,推窗看见叔叔一个人蹲在门口边切青菜。他见了我们,站了起来,立成一棵老柳树的样子,朝我喊话:明昌,回来烧饭了?是的,叔叔。叔叔问烧什么菜,听到有些菜名时会停顿问话,停下手中的菜刀,挪步到后窗的竹篱处,双手撩开竹篱的尖角,对我说,这个豇豆火头要长些,要烧得酥一点。我说,知道了。叔叔有时候问:鸡蛋炖了吗?告诉他炖了。他还要说,饭的水头大一些好,饭要湿一些的。叔叔的问话像极了蝈蝈的鸣声,说一句,停一句。我没有办法,必须边喊“嗯”边点头,点头的时候还必须将几个待烧的菜举出窗户,还要将篮子侧转过来让他看看。叔叔看了连赞蛮好时,我就可以转身烧菜了。但那窗户还一定得开着,要让他看到我走来走去的样子,也早点闻到饭菜溢出锅口的味道,这样他可以不说话了,否则——
否则他就要走到我们家来。有一次我回家烧饭,三点钟了,却忘记开窗。三点十分他就来到了客堂,说是不见窗户开,心里悬着,来看个究竟。那天母亲喝喜酒去了。叔叔就建议我去看看我母亲种的那块地。我跟着他去了。出了场地,就觉得空气里有股青草味,但脚下依旧不生风,步履是不如八十多岁的叔叔。喊叔叔脚步慢一点,叔叔当作不听见。走了一段后,看见一座旧式石桥,问叔叔为何不走桥。叔叔说,兜个圈子好。我只好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半小时,有些气喘,叔叔说我体力不支了,其实是毅力也不够了。叔叔为何本能地拒绝走桥呢?我想不通。当然,走路会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可以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可现在跟着叔叔,无意中又让叔叔管着了我,这自由不知道去了哪里。
看见母亲种的那块田了。这么遥远的路,母亲一天要走几回,她这把年纪不能太吃力。叔叔说,我一直反对你婶母与你母亲讨论播啥种啥,讨论来讨论去,弄得你母亲一直到田里种这种那。你母亲确实不能种这块地了,场门前的菜地种好就够了。我对叔叔说,这个事情您说了我就知道了,不需要实地考察的。叔叔呵呵一笑,实地走一走好,眼见为实,眼见为实。
眼见为实是对的,耳听也不一定全部是虚的。晚上七点又到,天终于黑去了,宅前的蝈蝈又开始了一阵阵地叫唤。堂弟过来了,说听到声音就起火,要不现在去捉掉。母亲说捉不完的,捉了这只来那只。堂弟对此深有体会。这倒是的,蝈蝈的嘴巴不干,也是本事,让它叫吧。这时叔叔也来了,落座,估计要讨论种田之事,蝈蝈声突然大作,且不间断,把我们谈话的声音淹没了。叔叔光火,对着无花果树大喊:停下来,你给我停下,我们有点正经事情要说!那蝈蝈像是听到了叔叔的喊声,立马鸦雀无声。我们等了一二分钟,蝈蝈还是不出声。我们觉得奇怪,问叔叔,这只蝈蝈这么听话,是不是你们家放出来的?叔叔笑笑,我们家没有养蝈蝈,这东西养了干啥?光说话不做事,我不喜欢。
(刊于2019年9月13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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