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世界,但是离人群远一点
文|西坡
一场大潮退去,我们就像故事里的鱼,曾经以为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有关,所谓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而今各自待在各自的水洼里,涛声在远方回荡,只是已经与我无关,所谓曳尾于涂中,大概就是此番滋味。
但是通往当下的道路,每一步都是由记忆铺就的。据说每个凶手都会回到案发现场,凶手前边需要加上人类二字。都说活在当下,当下是什么,往前一秒还未发生往后一秒已经结束,当下就是线段上的一个点,只可意会,真拿起笔,永远戳不中。《金刚经》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过去两年,是我青年的结束,中年的开始。仿佛绕了一个圈,好的坏的一切从本质上都没有变。又要从同一个出口出来了。
我是在这个圈里读了一点佛教的东西,起初大为震撼,折服,钦佩佛祖的伟大,心想这辈子已发生和未发生的困惑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了。但是渐渐的开始感到不满足,不是对佛祖的智慧不满足,而是对找答案这件事本身不满足。人生需要答案吗,有答案如何,没答案又如何?于是心里渐渐腾起一句话,回到人群中。
至于为什么,不知道。人心底那点无法说明无法化解的东西,或许才是真正的自己,不过当我说真正的自己这个词组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说自己了。总之我已经认定人不是规律,不是必然,不是度量衡,不是数目字,但也可能离不了这些东西。人就是杂质吧,可能。
初中的时候,我跟一个好朋友在大通铺宿舍里有过一次争执。什么样的好朋友呢,睡一个被窝的那种,北方的冬天,宿舍没有任何取暖措施,于是我们抱团取暖。我们当时学了一点政治名词,争执的起点是什么我忘了,但大体应该是由于我相信某种大写的东西,好朋友较为务实,觉得我幼稚。吵起来之后,好朋友讥讽我,你大公无私,为什么不把你的钱给我?完全忘了我怎么回嘴的了,但应该没吵赢,吵赢了我会记得的。
但这些年下来,这场争吵在我健忘的头脑里一直存留不去,甚至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可能是有原因的。更加奇怪的是,我当时相信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我现在依然相信某种大写的东西,作为一个中年人。如果再给我一次吵架的机会,我愿意这样说:人还是要投身于某种超越于自身的事物,才能活得安稳。安稳就是说,不管落到什么样的处境,都没那么需要别人的认可或者安慰。要是没有这么一个举头三尺的东西,真是要长戚戚了。
所以你要问我相信什么,我相信的是一种实用主义的理想主义。
具体怎么说,有请我们初中那做四层教学楼的楼道走廊里若干位目光炯炯的常驻嘉宾之一爱因斯坦:
“对于社会正义和社会责任,我有着强烈的感受,但对于直接接触他人和社会,我又表现出明显的淡漠,二者之间总是形成古怪的对照。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过客’,从未全心全意地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直系亲人;在所有这些关系面前,我从未失去一种疏离感和保持孤独的需要,而且这种感受正与日俱增。人会清楚地发觉,与别人的相互理解和协调一致是有限度的,但这并不足惜。这样的人无疑会失去一些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但也因此能在很大程度上不为别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所左右,并且不去尝试把他内心的平衡建立在这样一些不可靠的基础之上。”
我的概括是,关心世界,但离人群远一点。
我要是现在说我打小就有一种十分相似的疏离感,或许有攀附名人之嫌,但这是事实。这些年来我也不断体会到我与别人的这种区别,对于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比他们都当真。在他们看来,我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着了魔。但是假如他们也读一点佛教读物的话,也应该明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其实更易碎。只不过大家将世间众相都看开之后,仍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也深深体会到了众人的不可靠,各有各的苦与执,或许没有高下之分,我十分理解但绝不加入。令我感到惊奇是,我总能在儒家的虔诚信徒那里找到安慰,如晚清民国易代之际的一位无名小卒梁济,在目睹世局败坏人心沦丧之后,竟决定以死警世,留下遗言:“……由此推行,势将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无一毫拥护公理之心,则人既不成为人,国焉能成为国?欲使国成为稳固之国,必先使人成为良好之人,此鄙人所以自不量力,明知大势难救,而捐此区区,以聊为国性一线之存也。”
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有无数人嘲笑梁济的迂腐和自作多情。关于民与国的诸多议题,一百年争论不休,兜兜转转,无数名词名家流过,河里的石头依然不动如山。但于我而言,我在心理上离中国传统中一脉相传的文章越来越近,离各种各样的现代学术理论越来越远。搞理论的人在历史外部,写文章的人在历史内部,我愿意待在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