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题家写给做题家: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文|西坡
【做题家写给做题家01】
作为一个做题家,每到高考季,都有一些记忆涌到心头,不受控制。从前还会做高考噩梦,近几年终于不做了。但我总觉得有些话如果我不说,可能不会有人说了。所以有了这个“做题家写给做题家”的栏目。
我不是巨商,不是名流,不是教授,不是网红,只是个普普通通码字的。但可能正因为我不是这些,我可以说一些他们知道但不方便说的,或者他们说了就会变味的事情。我一直跟自己也跟朋友说,珍惜自己的未成名时刻。他们都以为我开玩笑。其实我是认真的。人生的每一种境遇,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这是一个知识隐没的时代。譬如我们面对一座大山,有人出生在山顶,有人出生在半山腰,而我们这些做题家出生在山脚,像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一样。这当然是一种不平等的起点。现在更残酷的是,从山脚通往上方的那些小路,也都被云雾遮住了。
有高人说,你付我一笔钱,我给你指点一下,保你少走多少多少年的弯路。我们且不管高人是不是骗子,要紧的是,爬山不是开火车,不是扳动一个道岔,就可以通向光明之地。爬山是一项漫长艰苦的工程,而且如果你真的能爬上去,就会发现没人出生在山顶,每个人都得自己的山底往上爬。
我们在攀登外部的大山的同时,也会逐渐发现内部的大山。高考结束之后,人的自我发现才刚刚开始。在你还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什么,将会热爱什么的时候,没人可以规划你的命运。
我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直到高考那年年龄翻倍的时候,才勉强完成对外部山脉和内部山脉的第一轮测绘。我可以分享的,便是我在攀登中的一些观察与心得。
做题家从小地方进入大城市,首先要应对的是自我身份的撕裂。我曾经跟朋友分享过我的经历,以下便来自当时的聊天记录。
我说,回首往事,我感觉我身上上演了一部飞快的现代化小电影。我小时候,还是家族式生活,爷爷奶奶管理一个大家庭,耕地用牛的,还有“自留地”的说法。我老爷爷给自己打了个棺材,天天放院子里。
我长大一点,就分家了,慢慢有拖拉机了,有联合收割机了。但是直到我高三,我家都没有电话。我上大学之后,我和家人直接进入了手机时代。
因为我一直在学校里,所以对于村里的变化,家里的变化,也都是隔了一层的。我就这样上了大学,一个人在北京,稀里糊涂工作,租房,择友,换工作,搬家。磕磕绊绊。
随着我在城市里建立起自己的生活,我慢慢发现自己夹在了两个世界之间,哪边都不能接纳我,哪边也都不能理解我。
我打小生活的那个世界,按照他们的规则,对我提出要求。我在城市里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小世界,对我则是另外的要求。这个时候就出现了“我是谁”的撕裂。
所有客观问题都是容易解决的,暂时解决不了也可以绕开,但是客观问题造成主观问题之后,人就很容易被困住。我是被结结实实困住了一些年的,至今心有余悸。但千辛万苦摆脱掉鬼打墙之后,我发现我遇到的其实不是纯粹个体层面的问题。个人、家庭与社会,就像细胞、组织、器官一样,是通过体液联系在一起的。
我回想,自从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表现出做题天赋之后,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我不可能再回到家乡生活,我必须得完全靠自己进入一个新的世界,站稳脚跟。我们这些农村做题家,从小是作为农村社会的佼佼者被培养的,从小被灌输的是要给它争光,将来回报它。比如你可以不做农活,不干家务,只要把骄人的成绩单带回家。这是一种特权,也是一种精神压力。
在高考之前的人生阶段,做题家面对的游戏还比较简单。但是上了大学,进入城市之后,游戏的复杂度骤然增加,而且没人跟你分享经验,甚至没人可以听你倾诉。因为你熟悉的那些人,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都停留在原来的世界。
当你赤手空拳终于在陌生的城市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时,身后的旧世界向你开口了。它问,你还忠诚于我吗?你还能继续为我争得荣光吗?
做题家要跟做题家说的第一句要紧的话便是,不要太早回答旧世界的问话,不要急于证明自己,不要期待任何人的认可。
我们实现精神自立的第一步,便是假装成为旧世界的叛徒。抵抗它的低语,因为它要求的回报太急切、太肤浅。记住,你能触摸更高的天空,才是将来对它最好的回报。
这个过程是很痛苦的。因为一个人进入陌生社会,需要从自己的成长环境中汲取资源建立自我叙事,你就是那个地方土生土长的人,你的方言你的记忆你的饮食习惯都离不开那个地方。而你要往更高处走,却需要跟这些血肉一般的事物刻意保持距离。人在这个过程中,会撕裂而摇摆。
所以你要练习着抽离开去看自己的过往,把自己当成田野对象。不要被它裹挟,也不必像哪吒削肉剔骨那般决绝,因为刻意否定也是一种执着。你只需要像一条金鱼,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个缸进入另一个缸。如果善加利用,这种蝙蝠般非鸟非兽的孤独感,其实可以转化为一种视角优势。但一开始,你要做的只是适应。
最后来点鸡汤吧。老友记开头有一段经典台词:“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它糟透了,但你早晚会爱上它。”我也曾怀念少年的我,但我现在越来越享受我的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