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淡水太阳
著名作家、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杨季康(笔名杨绛)先生,以105岁高龄于2016年5月25日1时10分逝世。
杨绛先生的一生是传奇的。命运多艰,身上却永远充溢着一种无怨无悔的向上之气,到了老年,脸上的淡定从容更是散发一种别样气质。那么,在先生眼中,什么样的婚姻才是理想婚姻?什么样的教育才算“好的教育”?
杨绛的为文为人,淡水太阳风度,镇静而持久。“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句话,倒很可以概括她的心境。
她的娴雅的风度,从文章可以品味出来。《干校六记》小引文章中说道:“记这记那,都不过是大背景下的小穿插。现在时过境迁,也可以说是水落石出。这次运动也如同历次运动,都少不了三种人……如果一定要记,有人会记愤,有人会记愧。一般群众会惭愧自己糊涂,随着大伙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惭愧自己怯懦,虽知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是对运动不积极参加罢了。”它至少可以做一个参照——使人窥见那些从阴霾底下穿越而出的人物,所经历过的凶险,所遭遇过的苦难,所存留的伤痕。因此都说她的“下放记别”、“凿井记劳”、“学圃记闲”、“小趋记情”、“冒险记幸”、“误传记妄”,依然保留了忧而无伤、安静娴雅的气度。她如同一棵临渊的树,人们在急湍里奋争,她心在潮流之外,不屑于急流勇进。
在她95岁以后,极少见客人。季羡林曾说,“不要去打扰老太太。对她最好的尊重,是给她安宁”。她一贯淡薄与出世,婉拒是她的必修功课。
2005年,西班牙名著《唐吉诃德》诞辰400周年。忽有人对杨绛翻译的《唐吉诃德》译本提出异议,话也说得有失尊重。她自然不会开口,学界却为她鸣不平。我记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的《杨绛文集》中,收录了她的《记我的翻译》一文。文章是上世纪80年代写的,谈到了翻译《唐吉诃德》的前前后后,也谈到了另一本法文小说《吉尔·布拉斯》的翻译过程,也正巧谈到她的翻译观。我想,或许对该文的摘编也是真相的一种间接映证。于是通过其法律顾问吴学昭引见,电话直接打到杨绛家里。
“你说话一定要大声啊!”阿姨先在电话里叮嘱我。然后传来杨绛的声音:“我现在快成一个聋子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慢,很稳。我说明意图。她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可以借书给你。”
杨绛三里河的家,可谓闹中取静。那是夏季里最热的一天。我一路驱车,神思纷乱,可以想象是多么的不堪。但在敲门的一刻,人从内到外安静下来。
她穿浅色的棉布衬衫,很安静,很友善,走路很轻。引我到客厅沙发,吩咐阿姨倒茶。她营造了一种妥帖舒适的氛围,也以沉默和微笑回答我的来意——都说沉默和微笑是智者的处世之道,有道者却无形于道。“我知道你对我好。”她说:“我耳朵听不太清楚。如戴上助听器,耳边又像是打雷。不过我们可以笔谈。”我瞥见一只铅笔和一张白纸就平放在茶几上,是她早预备好的。
在我喝茶的间歇,她忽起身回房,搬出几本厚厚的《杨绛文集》,回身坐下。可是嫌茶几距沙发太远了,伸出两条细瘦的胳膊,发力猛地拉动茶几。然后在我惊讶的目光下,准确地翻到《杨绛文集》第67页,指示我的注意。她神思清晰,动作敏捷。这一年她96岁,我不能相信她的年龄。
“你读过的《我与<吉尔·布拉斯>》一文,是不是摘自这?”她大致说了,在《记我的翻译》一文里,哪些部分是关于《吉尔·布拉斯》的,哪些部分是关于《唐吉诃德》的。她用铅笔一一做了注释。从哪起,到哪止,删减什么,接续到哪里。还在一些名称下面画了横线。听不清楚的话,都写在纸上对谈。她的谈话语句之间有着严密的内在逻辑。并且我相信,她的反应一点不比我慢。就在我放下纸币之前,她忽然笑问:“能不能求你件事——今天你只是小朋友,不照相,好不好?”
我的礼物,其实她已准备好了——一枚三联书店特制的《我们仨》书签,上有钱钟书先生、杨绛先生、钱媛女士三个人的印章。其中一张照片是三人合影。“那是1950年清华校庆日的清华大学宿舍。当时我们住在清华,和林徽因是邻居。”她笑道:“我抱的小猫刚满月,这双皮鞋的皮子是很好的。”
我把原文更名为《我与钟书的翻译往事》予以刊发。文中说:“我问锺书,我读西班牙文,口音不准,也不会说,我能翻译西班牙文吗?他说:‘翻译咱们中国经典的译者,能说中国话吗?’他的话安了我的心”。文中她谦和道:“至于我的翻译,终觉不够好。但我已年老,只寄希望于后来的译者了”。其中涉关重译《堂吉诃德》的来龙去脉,或许对陈明真相有所助益。
修炼与涵养,固然使她睿智和淡薄。但淡薄归淡薄,她对于学术还是认真的。她不会出面解释什么,但如果机会适宜,她显然还是愿意说明情况的。她的头脑非常清晰。也并不因为自己的年龄,而放弃申明的权利。
我后来又拜访过一次杨先生家。那天刚巧三联书店出版的《我们仨》姊妹篇《我们的钱媛》一书送来。在她的书桌上,她用笔慢慢在扉页慢慢写下来:“徐-虹……”,再往下写,第三个字是“小”字——我呆了一呆。结果她写的字,是“徐虹小友存念”。阿姨在旁说,杨先生真是给足面子了!我心里当然是知道的。
细细想来,我这也忍,那也忍,无非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内心的平静。你骂我,我一笑置之。你打我,我决不还手。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抵御侵犯的盾牌。我穿了“隐身衣”,别人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别人,我甘心当个“零”,人家不把我当个东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个透。这样,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张扬个性。含忍和自由是辩证统一的。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学会含忍。
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境界第几重。年轻时曾和社会学家费孝通讨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懂。有一天忽然明白了:时间跑,地球在转,即使同样的地点也没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现在我也这样,感觉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看叶子的变化,听鸟的啼鸣,都不一样,new experince and new feeling in everyday(意为:每天都有新经历和新感觉)。
我已经走到了人生边缘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
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钱瑗曾说:“妈妈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浓烈、刺激,喝完就完了。”
如今斯人已逝,芳香永存,“再不用‘我一个人,怀念我们仨。’望先生一路走好”,“可能是中国最后一个用先生称呼的女性了,也给那个时候美好的时代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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